回到大理寺，沈灵均当即被齐栩兜头一叠纸砸在脸上。
齐栩姓齐名栩，曾任过两朝帝师，如今是谏臣。年近古稀却身骨健旺，手劲儿足，纸页摔脸上很有些分量。沈灵均不敢揉，只将撒了一地的手书尽数拾了起来，递还给老师案头。略微瞥了一眼，上头的字迹清丽娟秀，应是女子手笔。
沈灵均摇头笑道：“落蝉又跟您告我状。”
齐栩余怒不减，气哼哼地，鼻息将胡须喷得直振：“你也该同你师妹学一学。这么大人了，行事还这般托大。若非落蝉聪颖，此次你险些暴露！又岂能全身而退？”
沈灵均乖巧答道：“老师教训得是。”顿了一顿，见齐栩心绪稍平，他道：“老师，昨夜，兰绫坊又死了一名女子。”
齐栩抬眸：“什么？”
沈灵均道：“昨日徒儿返京，本应即刻回大理寺，可路上却见到几个面熟的，他们假扮路人混迹在人群中，实则我一入长安他们便盯上了我。”
齐栩想了想，道：“知秋堂，长安分舵……”
“老师聪颖，正是沈熹那些眼线。”沈灵均微笑：“徒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折入兰绫教坊去取乐，还顺道与好意来请我的卫统领打了一架，教他们以为，我输掉了知秋堂便从此一蹶不振，彻底做个浪荡子。”
齐栩点头，皮笑肉不笑：“你在京里声名狼藉，或许他们还真能信几分。”
沈灵均道：“我原本打算，等挨到晚上，他们去向沈熹报信我便回来，可谁知入了夜却看到有几人神色有异，似乎很是慌乱，而兰绫坊主人红鸾也不在。徒儿起了几分疑心，便跟在个功夫平平的人身后，一路跟到了一处我们从未曾注意到的一处小房里，发现有具女尸。”
齐栩皱着眉，没说话，手指轻轻扣着桌面。
沈灵均道：“据徒儿探查，那应是她们炼制‘孤鸿羽’失败，白白搭上的一条人命。”
齐栩长眉一轩“‘孤鸿羽’……”他缓缓地靠着椅背，咂摸着这个名字：“那是何物？”
“是药王庄的秘药，据说是种剧毒，如若用得好，服毒后与他人行夫妻之事，毒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渡给他人。不会当即发作，而是慢慢掏空人内里，虚耗阳气，长此累积，终有一日病发暴毙，只道是精元衰竭，却难以验出毒来。”
齐栩道：“既然是药王庄的秘药，怎么他们却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听他这么问，沈灵均垂下眼眸。
齐栩猛然想到：“是知秋堂。”他看着沈灵均：“知秋堂为兰绫坊提供配方和药材，兰绫坊负责研配与试药，用的是这些年他们从各处拐买来的女子。”
他猝然站了起来：“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处戕害民女的暗娼馆，当日陛下御笔暗旨，钦点你秘密调查此案，我还当是陛下小题大做，没想到……这其中竟有这般的门道！”
沈灵均道：“陛下身居高位，自然看到的更多些。想来他早便觉出了此处教坊不简单，从前也不是没派人来查过，可愣是什么疑点也未查出。陛下此次才弃了那些股肱大臣不用，破格提了徒儿这样的无名之辈。”
齐栩叹了口气。
当今圣上明德帝是百年难遇的明君，本朝在他治下国运昌隆春秋鼎盛。他是少有的善明断、察秋毫。兰绫教坊扎根帝京数十年，坊间传言其拐卖良家女子，戕害无辜民女。堂堂京师天子脚下，陛下如何能容！
然而这兰绫教坊就仿若一处深不可测的沼泽，任他府尹捕快还是刑部都寻不到一丝错处。
这便很明显，朝中有人要保它。
本想铲除一间暗娼馆，不料却动到了朝中大鱼。明德帝当即按兵不动，只叫暗查，以免打草惊蛇。
倘若陛下得知，这兰绫教坊竟在暗中炼制此等剧毒，不知该作何感想。
“今日随你一道回来的那人怎么样了？”齐栩想到了苏兆晚。
沈灵均探到的情报太过惊世骇俗，齐栩不得不提起几分防备心。
沈灵均一愣，道：“老师怎么忽然问起他来？”
“你是从兰绫坊将他带出来的，此人是何身份？别是什么谍探，坏了我们的计划。”
沈灵均道：“老师放心，他并非兰绫坊中人。”
齐栩哼了声：“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可担不起一个万一。等他无事了，便让他去外面住，他一个生人住在大理寺也不方便。”
沈灵均迟疑了一下，摇头：“不，他不能离开大理寺。”
“这是为何？”
沈灵均道：“他此刻若是失了大理寺的庇护，出去必然被知秋堂或兰绫坊掳走。那样以来，我们的差事也麻烦了。”说着，他抬头看向齐栩：“因为，苏兆晚是药王庄少庄主。”
“他知道‘孤鸿羽’的完整配方。”
待沈灵均与齐栩议完事回到大理寺后堂静室时，苏兆晚依然睡着。
他裹着厚厚的棉被缩在床的一角，抱着膝盖蜷到一起，像只刺猬。沈灵均坐在他床边看了半晌，面上没有过多表情，只是幽暗的瞳眸底下泛着隐隐的温柔。他伸出手，将一缕沾在人唇上的发丝给拨到耳后去，手停了一停，忍不住屈起手指勾了勾他薄薄的耳垂。
苏兆晚梦中警醒，不安地咕哝了一声，未完全醒，沈灵均怕扰了他，便不再摸了。过了会儿，他悄悄掀开一角被子，轻手轻脚躺了进去。
暖烘烘的被角掀开，一股凉风夹着个结实温烫的躯体挨了过来。苏兆晚迷糊间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往热处靠，一下便拱进沈灵均怀里。
沈灵均一进来便接住了一团温软的身体，僵了一下，盯着苏兆晚微蹙的眉看了半晌，终叹了一声将人搂紧。
苏兆晚身上还有些寒凉。
从兰绫教坊出来时，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大雨，倒珠溅玉似的硕大的雨滴子。他二人去意已决，兰绫坊姑娘们借机挽留也不从。红鸾还命人送了把伞来， 苏兆晚想也不想地便推了，拉着沈灵均跑入雨帘中。
回来时他便有些受了寒，不停地打哆嗦，泡了许久的生姜艾草浴汤也为见好。
苏兆晚吹风淋雨还惊魂未定，又乍然到了这陌生的处所，大理寺环境简陋冷厉，墙上还挂了刀剑和令牌，他更是不安，直到沈灵均亲手喂他喝了一碗浓浓的安神汤下去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眼下他睡得倒是舒服，似乎他潜意识里很喜欢挨着沈灵均，被人搂了一阵便胆儿大了起来，舒展开了四肢，胳膊抱娃娃似的搭着沈灵均，细长的腿架了一条在人腿上，娇憨的姿势有些旖旎。
沈灵均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皱眉，被他压着的那条腿，膝盖深处又丝丝缕缕泛起疼来。
雨天，又是初冬。他腿上的旧疾又要发了。沈灵均抿着唇，正打算起来找块药贴上再睡，谁知他一动苏兆晚把他抱得更紧，钳着他的那条腿愈加用力。
沈灵均嘶地一声，疼得一下闭紧了双眼，旋即深深吸了口气。
随后苦笑：也罢，这也是我应得的……他艰难地活动了一下病腿。
——谁叫我无能，当年在长安分明又见到了苏茗，却又无法救她！由得她被人从我眼皮子底下被送入魔窟里去。
沈灵均统共见到了苏茗两次。可他却两次都未能抓住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