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尸身竟能不腐？”柳呈死死瞪着苏茗，心下惊疑。
苏茗的尸体皮肤完整柔软，若非她脖颈断裂，身上又是那死灰一般的尸青色，真就彷如睡着了一样。她都过世多年，尸体竟半点没有腐烂迹象。
柳呈转向沈灵均，冷声道：“你收殓楼兰尸身的时候见到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沈灵均见问，半点不躲闪，迎上他双眼：“她是午时问斩，我在乱坟岗替她收殓已是过了四五个时辰，那时楼兰姑娘周身就已然泛出不寻常的青白色。而我不过就是普通的擦拭、入殓而已，能有什么！”
“见到这般奇诡之事，沈大人何故隐瞒不报，而是私自替她验尸？”柳呈绷紧面色，眼神极为不豫。
沈灵均道：“没记错的话，当初柳大人查验此案，说证据翔实没有半分疑点。案件经她一死已然尘埃落定，我替她收尸是为情分，替她验尸也是我私心觉得死状蹊跷，但皆与楼兰行刺案无关，下官也并非此案的主审官员，不知为何要报？”
“你……”看不出平日里温吞尔雅的沈灵均较起劲来，竟也不好对付，柳呈髭须动了动，一时竟无言以对。
“柳大人，容下官提醒您。现如今楼兰为何尸身不腐并非今日查案的重点。今晨，兰绫坊、莲步坊、卧雁居同时向我大理寺发难，指责我们包庇害死宁月的妖邪，可早在数年前就已有人死于此症。宁月与楼兰，可都是兰绫坊出来的人。是以下官提议大人，详查兰绫坊。”说着，他朝着柳呈深深一揖。
居然被他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占据了主动权，不光没理由带走苏兆晚，还将兰绫教坊也拖了下水。没料想这个楼兰都死了这么久了，还能给他找麻烦！柳呈暗自咬牙，面色很不好看，死死盯着沈灵均，“你的意思是，那苏兆晚来路不明、身份不详，便不查了？”
沈灵均抬头，失笑：“苏兆晚如何身份来路不明，他是下官家中至亲，随我一同来京小住。只不过兰绫坊为了撇清自己而演了一出戏，大人怎竟被蒙骗了！”
柳呈冷笑：“你父亲刚死，阑州知秋堂一片混乱，你便有闲心孤身带着家中小娘上京来小住，沈大人倒真是孝顺。”
他话语中讥诮之意甚深，沈灵均半点不恼，从容笑答：“我本就是个荒唐之人，全长安皆知。何况，这是下官的家事，大人何至于这也要过问！”
柳呈哼了一声，道：“是否是家事，恐怕不由得大人说了算。如今这楼兰死状成谜，沈大人的验尸案卷，恐怕你不可再隐藏不告。”
沈灵均点了点头：“今日后，下官会将楼兰姑娘的验尸案卷，并家父的卷宗，一应提交京兆府，再抄录移送刑部，大人放心。”
听到刑部，柳呈心下一顿，皱眉道：“刑部？此事与刑部何干？”
“大人难道看不出，此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且涉案真相极为令人心惊么？”他看着柳呈，面上虽恭顺，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二人无形中拉开了些距离。晨曦洒在他面前的地上，与阴影画出一道明晰的界限。
沈灵均道：“下官推测此案若要详查，终会惊动朝廷上达天听，届时陛下必将降旨三司会审。因此关联案卷，也应交由刑部备案。”
说罢，再不管柳呈，俯下身拾起旁边的棺盖，用袖子掸了掸浮沉，缓缓地将苏茗的尸身掩盖起来。
京兆府向来掌管京城治安与政务，且权力甚高，若经查实之案，他们便有直断下判之权。能够推动京兆府为其爪牙，兰绫坊背后之人到底有多高，沈灵均心下实在拿不准。为了维护苏兆晚，也为了防止京兆府糊涂断案，他只得将六部中在刑案上能说得上话的刑部扯进来。
虽然刑部里的官员经过宦海沉浮，个个圆滑老辣，若无明旨未必会主动插手此事，但此时此刻，若有计划之外的第三人捏着所有证据，京兆府总归投鼠忌器，不敢在明面上太过偏颇。
将一应案卷收拢整理，再一一抄录，分别快马送至京兆府和刑部后，沈灵均这才从大理寺密不透风的卷宗室里走出来，透了口气。
齐栩早就先回去了。他走之前问过冷兴，得知今日种种后，一语不发，叫下人记得给少卿备些宵夜，便回了太师府。
落蝉那里暂时也没有消息传来。沈灵均拨弄了一下鸽亭里的竹筒，见都是空的，烦躁地搓了搓手。
今晨兰绫坊刚来闹过，没讨到多少好处去，红鸾正在兰绫坊大发雷霆整治内务，落蝉确需偃旗息鼓几日，省得暴露。
原本沈灵均只计划着先稳住兰绫坊，随后再找机会暗中调查失踪孩童和兰绫坊背后之人。现如今她们反倒按捺不住先上来挑衅闹事。
索性，沈灵均心想，那就闹得再大一些吧。
你们闹上京兆府，那我便闹到刑部，最后一片狼藉必然把此事撕开呈到御前。从前他奉暗旨调查兰绫坊，是因为兰绫坊是官营教坊，关系错综复杂，没有翔实的缘由无法直接明诏查抄。
现在既然他们率先挑事，那便给足了陛下理由降旨来挨个儿彻查，清查京兆府、兰绫坊、大理寺。这些年兰绫坊暗中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手里不知多少条人命，京兆府还为他们张目，大理寺可没有。
看查到最后谁怕。
只不过……他走到苏兆晚的房门前停了下来。犹豫再三，扣门的手抬起又放下，竟有些怯。只不过，对于苏兆晚而言，这是最残忍的揭开真相的方式。
在人潮中，流言总是飘得最快的。刚回到城内便已经听到有人在议论，说当年的花魁楼兰与宁月一样是被怨鬼夺了性命，好好一如花似玉的姑娘死状比鬼还可怖。
沈灵均派人去盯着，别让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失控，却还是拦不住几句飘进大理寺里来。
屋子门窗漆黑，没有点灯，可他知道苏兆晚没有睡。
扣了片刻没应答，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着门前的横棱往里轻轻一推，虚搭着的门锁登时掉了下来，房门应声而开。
屋内漆黑，只得借着朦胧月色勉强看清一二。床幔随便挂在那里，将落不落，被夜风拂动，不时掀开，露出里头模糊的人影。
那背影很是妩媚，一头乌发洒在枕上，颈部到肩头玲珑起伏的线条柔软，露着嶙峋的脊骨。柔软的山岳延伸下去，到腰部便是低窄的堑壑，托着两团桃瓣似的肉臀。
苏兆晚赤着身子卧在那里，环着自己的膝盖，任凭初冬的风抚弄他肌肤，听见沈灵均进来了，也没动，呼吸弱弱地抖。
“……阿晚。”
沈灵均看了眼登时嗓子发燥，低喊了声。
见他没反应，沈灵均走了过去，抬手迟疑了一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苏兆晚闭上了眼。
“阿晚，你不冷啊！”说着，沈灵均扯过被子，一把将他环进怀中。
乍一落入个温暖坚实的臂弯，苏兆晚浑身颤了颤，被子蹭在肌肤上，他身后的少年却比以往更用力地抱他，鼻息喷在人的颈窝里，眷恋又带了些小心翼翼。
“阿晚，你说话啊……”沈灵均声音软了下来，带了些恳求：“你对我说句话，别不睬我……”
他怯了，他真真切切地觉得这次若不解释清楚，苏兆晚当真便会再也不理他。
“冷。”良久，苏兆晚才开口，声音却极低极微，仿若一声叹息。
“冷。”他又道：“这么多年，她是不是也这么冷！”
沈灵均唇动了动，没敢答话，却固执地将他冰凉的手握紧，手指挤进人的指缝里，牢牢扣着。
苏兆晚淡淡道：“沈灵均，你拦着我有什么用？你不叫我看，难道我便猜不到么？”
“从沈府见面开始你跟我说的是什么，嗯？你一直含糊其辞地挑起我的希望，却又不给我挑明，我却一次次信你！我早该猜到，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我不过是你查案子的一条线索罢了。你还说你会带我来见她，这就是你说的带我来见她？”他越说越怒，忽然狠狠挣扎了起来。
沈灵均抿着唇，无言分辩，任他在怀中踢打暴怒，只将人牢牢地摁在床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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