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药王蜂充斥着整个兰绫坊,疾风骤雨般朝着一个方向去,落蝉当先一步抵住了房门。过了好一阵,待得外头的风暴稍歇,她启窗一线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她,这才揭开门闪身出来。
大理寺诸人衣衫上均撒了苏兆晚配制的“硝黄浆”,气味冲鼻,莫说药王蜂,便连玉昆山上的蛇群闻到,也避之唯恐不及。
待她出来的时候沈灵均一行人早已不在主厅里了。
盯着一地狼藉,落蝉心里没来由地来了几分火。
她不是不知道沈灵均想干什么。同门这么些年,她可太了解她这位师兄了。
齐栩原本想着通过六龄稚子之事查封兰绫坊,可沈灵均偏偏就想更进一步,借机把幕后那个人一并连根拔起。从前在太师门下承教,他这种阳奉阴违的事就没少干。可老师却偏偏护着他。落蝉身为暗桩,又是计划中的辅助,自然便只得配合。
她仿佛又看见沈灵均每回生出怪点子,又想她协助时的狡黠一笑:“小蝉,师哥带你干一票大的!”
越想越闹心,落蝉没好气地将手里的绢子往旁边甩去。
她绢子上系了玉穗,用力丢出去时很有些分量,冷不防听见有人闷哼一声,落蝉吓了一跳,退了半步。
冯峦揉着被砸疼的额角,小心翼翼地掀开罩头的氅子向外看,正好与落蝉打了个照面。他见这姑娘衣衫有些凌乱,头发素净不着钗环,想必是被方才那一番惨样给吓着了,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你……你没事吧?”
冯峦咽了咽,慌里慌张站了起来:“你别怕,我们是京兆府的。”
落蝉:“……”
落蝉这下算是彻底琢磨明白了她师哥的心思。沈灵均向来心细如发,明知落蝉这个暗桩还在兰绫坊,怎可能平白无故地丢下她和两个陌生人跟她碰面!
她暗暗叹了口气,开口,语气却变得怯生生,柔弱不能自理:“那些……骇人的蜜蜂呢?”
“我不知道。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姑娘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落蝉闻言,眨了眨,两眼含泪:“不成,红鸾姐姐还不知道在哪儿!你陪我去找姐姐好不好?”
“不不,这太危险了,那些蜜蜂随时可能反扑回来,你先走,我去找红鸾坊主。”冯峦见女孩儿的眼泪登时有些慌张,忙抬起手安抚她。
谁知,越说,落蝉哭得越伤心,梨花带雨的,哭得冯峦手足无措。
忽然,方才药王蜂扑进去的那扇门洞里有几声不同寻常的响动,像是有什么在里头扑腾厮杀,振翅的声音空前又响亮了起来。
“不好,它们要飞出来了!”冯峦一听这虫翼声,整个人毛都竖了起来,忙抖开沈灵均的外氅:“姑娘,你……”
落蝉当即“嘤”了一声,率先晕倒在地。
冯峦心底暗暗叫苦,眼下也来不及躲回屏风后掩护,他咬咬牙把心一横,抖开那件外氅盖住林光、落蝉两人,拔出佩刀冲上前去挡住。
下一刻,流星飞矢般的药王蜂从那扇小门中铺天盖地飞了出来,略过耳旁,冯峦闭上眼睛大喊着,拿刀乱挥乱挡。谁知这群蜂再没心思攻击他们,急匆匆绕过,逃也似的破窗而出。
冯峦捏着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下惊诧,心道这沈大人的一件衣衫,竟比金钟罩铁布衫还厉害,抖了开来方圆一丈内,毒蜂连近人身都不敢!
忽然,黑黝黝的门洞里火光闪烁,渐渐显出一群人来。
为首的沈灵均,手中挥舞着火折子,燃烧散出雄黄与硝石的气味。他身后跟了一位青年男子,生得美艳单弱,脸上却无血色,紧紧攥着沈灵均的手。再后面,还有些矮矮小小的人影。
那群狰狞的毒蜂躲他却似躲天敌般,火光浓雾间,沈灵均天神一般翼护住了身后所有人。
冯峦呆愣愣看着,少年的心中对沈灵均肃然起敬。
“如何,你们还好么?”沈灵均走到跟前,顺手将火折子递给身旁的人。
“……我们没事。”冯峦忙回道:“大人可还好?”
沈灵均点了点头。他向身后指去:“方才在兰绫坊地宫中,发现十三名孩童,经查问,应是阑州城中失踪的,确然无疑。”
冯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些在地宫中闷了几个月的孩子。兰绫坊显是个鬼刹罗修之所,六岁的孩子一个个给饿得面黄肌瘦,颇有病容。
他之前确有听闻,数月前阑州城有一场孩童失踪的大案。但传闻是妖人捉小孩炼丹,他怎么也想不透,边塞之城的孩子怎会在兰绫坊里。
冯峦上前抓着一个孩子的臂膀:“小弟弟,你家在哪里?”
那孩子吓了一跳,瞪着眼看了他许久,忽然小鼻子一皱,大哭了起来。冯峦尴尬地松了手,那小孩边哭,边跑着扑进苏兆晚怀里。苏兆晚当即抱他起来哄,嗔怪地瞪了冯峦一眼。
“那是谁?”沈灵均眯着眼,望向躺在地上的落蝉。
冯峦忙道:“哦,这是我们方才救下的兰绫坊的姑娘。”
沈灵均蹲下身看了看:“……并没有受伤。她是怎么晕的?”
“她受惊不小,许要请郎中来好好看看。”
沈灵均装模作样地搭了搭脉,又拍拍她脸,落蝉一动不动。
“咳……演过了啊!”沈灵均从牙缝里悄声说。
落蝉:“……”
沈灵均拾起她的一只手腕:“阿晚,把银针给我,这姑娘需要扎两针。”
落蝉猛抽了一口气,登时醒转过来。
冯峦一见,既惊又喜:“沈大人竟还会岐黄之术!”
落蝉愣了片刻,抽抽噎噎地又哭起来,边哭,边拽住了沈灵均袖子,顺手报复性地将一把涕泪抹在他衣服上。
沈灵均扯了扯嘴角。
“大人,我姐姐……红鸾姐姐呢?”
她这么一问冯峦也发现了,出来的除了那群孩子外就只有大理寺的人,兰绫坊的一个都没有。
沈灵均与她对视一眼,垂下眸来。落蝉见状,摇晃着他不依不饶地问。沈灵均支吾道:“她……中了蜂毒过深,只怕……”边说,边欲盖弥彰地往地宫看。
落蝉宛如遭晴天霹雳,身形猛晃了晃,强撑着起身跌跌撞撞跑去,跨门槛时还被绊了一跤。
冯峦果然怕她出事,向沈灵均告罪一声便跟了上去。
兰绫坊地宫与外面华美装饰截然不同。方一进去便扑面而来潮湿阴暗的气息,仿佛沤腐了的朽木的味道。
一段陡峭楼梯长而湿滑,落蝉背影宛如一只灵蝶,扑扇着薄如蝉翼的衣袂足不沾地,冯峦扶着墙一边小心翼翼地用脚探路一边勉强跟着,他不懂为何方才路都走不稳的女子在这昏黑的地宫里竟能跑得这么快。
不过也幸得她在前头带路,否则这地宫小道岔路纵横斜出,他没来过,若是自己进来准要迷路。
不出片时,便听落蝉嘶声喊道:“红鸾姐姐!”便朝着地上一个人扑去,伏在她身上哭得直不起腰来。
冯峦心底沉了沉。
这地宫最深处躺卧着不止一人,除了落蝉伏着哭的红鸾之外,另外还有两名女子和数名小厮。
几人显然都中了蜂毒,不省人事。
冯峦上前摸了摸各人的颈脉,那几个小厮半数已经没了气息,莲步坊的挽风和卧雁居的珠雨还一息尚存。
兰绫坊的人,竟大半折在了这群来路不明的毒蜂手中。
冯峦皱着眉,环顾四下,只见里间还有一处房间,一口药罐子被煮干了,炉子上的火还没熄,红通通的,映照得室内忽明忽暗。忽然,他眼尖地发现红鸾手中死死捏着一个瓷瓶。
只见是一个丹药瓶,瓶身用极细的工笔勾勒出个美人形象,里头装着一罐蜜丸,血珠子似的色泽,扑鼻一阵馥郁的香花气息。
虽不知是什么,但总觉得蹊跷。冯峦犹豫了一阵,偷偷将那药瓶揣进了怀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