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塔格里>第14章

  那日在回房的路上,气氛格外地沉寂。

  晨曦落在宽敞的石板路上,路旁鸣鸟啾喳,并行着的两人影子挨得极近,却若即若离,好似永远都没有交汇的时刻。

  桑岚在两人独处时,为免多说多错,从来都是秉持着能不言则不言、能少言则少言的原则,因而在察觉到谢流庭的心情不算太好之后,桑岚便也只揣着手,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

  这段路不长,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眼见男人没有一同进入的意思,桑岚低声告郭立,便抬手想要关上房门。

  房门缓缓阖上,男人沉肃的面容也即将消失在眼前。桑岚正欲松一口气时,门外却突然探入一只素白的手掌。

  他一惊,连忙眼疾手快地撑住门,将那道门缝打开了些。

  “……王爷还有事?”

  “方才。”谢流庭顿了顿,眉眼中隐约透出些沉郁之色,但似乎并非是对着他的。

  “是孤语气不好。”

  “王妃莫要介意,孤……”

  男人垂眸,发出一声低叹。

  “孤往后不会了。”

  桑岚脸上露出些意外的神情,这人说的话其实不重,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个地位尊崇的王爷,完全没有必要这般低声下气地同他道歉。

  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并不在意,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闻言,男人脸色并没有好转,他的目光在桑岚的脸颊停顿片刻,继而缓缓抿直了薄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张口时,却只道出一声轻叹。

  “今早进宫辛苦,王妃定是累了,休息吧。”

  “王爷慢走。”

  桑岚环袖掬了一礼,这一次,他站在门口,目送着谢流庭走出院门后才缓缓后退阖上了房门。

  而谢流庭在离开桑岚的寝院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独自站在院墙之外,半倚着墙,难得任凭思绪肆意纷飞。

  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敏锐太小心。

  好不容易让对方放松些警惕,但是经过这么一次风吹草动,对方才探出来一点的爪子恐怕又要收回去了。

  但是——

  谢流庭抬手抚上心口,那里像是被沉重的沼泽所包裹,分明没有任何病痛的折磨,却莫名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交织着沉闷的酸涩以及欢欣的喜悦的情感,自桑岚到来的那一天就无声而缓慢地席卷了他。

  他隐隐能够察觉到,如若他继续放纵这种感情发展下去,恐怕会迎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或许,最终被淹没在那其中也说不定。

  *

  夏暑匆匆降临,池塘里的游鱼似乎失去了往日里的活力,一整日都沉在池底不理人。

  而桑岚虽不惧寒,却相当怕热。

  大晟地处中原,虽领土辽阔,但皇城所在却不若漠北那般不时会有八方迭起的风涌来,因而极易催生出闷热之感。

  唯一的解暑方式除了偶尔吹起的凉风以及降雨,便是取冰放于室内制冷。

  自从暑日到来之后,凌释每日都会派人前去彧王府府窖取冰,再遣人一日数次地送到桑岚的寝院中。

  因此,桑岚平日无事时竟是连院门也不想出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内,无聊时看看话本,或是听灼华讲讲从王府下人那听来的八卦。

  “哐啷。”

  冰块被搅动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桑岚的视线从手里端着的酸梅汤转移到一旁放置着的冰鉴上。

  那里面装着的冰是刚刚换过的,而上一块冰被取出时才融了近三分之二。

  ——这么用冰,怎么说都有些过于奢侈了。

  桑岚曾在漠北时就听闻冰块在大晟属于稀罕之物,虽然每位王爷都有隶属于自己王府的府窖,但其中藏冰量亦有一定的限额。

  然而这些时日来他院中冰块的用量,都快抵得上整个王府的用冰量了。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预感,桑岚让灼清去询问了凌释,而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心生复杂。

  据凌释所言,由于彧王体寒,往年彧王府并不怎么用冰,是以谢流庭往年都会自请将王府的份例归入宫中,是今年未免王妃暑热难受,才特意向炆帝请示恢复了用冰的份额。

  据说炆帝不仅欣然应允,甚至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还特意为彧王府多拨了些额外的用量。

  灼清回报这事时满脸的欲言又止,连带着桑岚也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他忽地发觉,虽然一直抱着同对方划清界限保持距离的想法,但实际上,自打来到王府之后,他就一直在受到某个男人的照拂。

  对方的关照实在是无微不至,甚至远超他所能想到的范畴。

  偏生每次都能做到让他拒绝不了。

  就算是之前特意说生分的话,也像是被谢流庭所刻意忽视了一般。

  而那日分别之后,不知这人又做了些什么,皇后再也没有召他入宫,也并未派人来向他追问纳妾一事,而这件事似乎也被所有人而刻意忽略,就这样不了了之。

  ——究竟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些事。

  说是做戏也绝不可能,平心而论,若是他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成亲,至多能做到与对方相敬如宾,尽到应尽的责任,断不能如谢流庭这般大事小事都为他思虑周到,恍若他们彼此之间不是迫于压力成婚的陌生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桑岚连忙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甩了出去。

  ——这什么见鬼的想法,怕不是被热昏了头。

  他抬手招来一旁候着的灼清,让他去向凌释说清楚不必再如此派人铺张浪费地往他这送冰。

  然而良久后等来的回复却是不出意料的婉拒。

  “凌总管的原话是——这是王爷的嘱咐,小人不敢随意更改。况且……”灼清顿了顿,才复说道:“王爷愿意关照王妃,小人乐见其成,还望王妃莫要拒绝,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心意。”

  桑岚一愣,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自己去找他说。”

  说着,就想要起身。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灼清心里清楚,见此,她连忙微微屈身拂手拦了一下桑岚的动作,低声道:“殿下,凌总管还特意嘱咐,彧王殿下今日忙于公务……可能无法接待您。”

  桑岚一顿。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恰当,但是出于某种直觉,他能隐约感觉到——谢流庭在刻意地躲他。

  而他之所以能够察觉,皆因自那日分别之后数日,两人虽同处王府之中,但却从未再次碰过面。先前纵使是不常主动交往,但偶尔也会在廊上或是庭院中碰面,碰见时也会交谈两句。

  但这段时日,却是连偶遇都不曾有过了。

  而凌释此言,分明就是有人提前嘱咐好的。

  近日局势平稳,也不曾听闻朝堂有什么要事,怎的这人反倒表现得要比往常忙碌许多。

  “罢了。”

  桑岚坐回原位,捧起先前放在一旁的话本继续读起来。

  *

  王府庭院中,夏花悄然盛放,清风长送,月色寂寥。

  白日里天气太热,也唯有在夜晚时,桑岚愿意踏出院门出来走走。

  趁着无人,桑岚拾了颗细小的石子,半蹲着轻巧地一甩手就往眼前的荷花池里抛去。

  夜半子时,院中没有点灯,但桑岚视力极佳,他着眼看去——

  石子破开平静的水面,飞快地弹跳着掠出一道平直的长线,最后撞上了池壁,“咚”地一声坠入了池底。

  “还好。”桑岚完全蹲下身子,抬眸望向远处,低声自言自语:“看来技术还没退步。”

  “就是可惜,池子太小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渐渐淹没在夜色中。

  星光洒落,微风撩起少年垂落在胸前的发,像是有仙人附在他耳畔为他讲述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蹲着吹了会儿夜风,桑岚看着池中随风摇曳的半开红荷,被压抑了许久的好动心一点点地从黑夜中伸出触角。

  这么晚了,而且他就偷采一支,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

  桑岚一面思索着,一面顺从心意向着最近处的一支已经染上了颓意的荷花伸出了手。

  “咔嚓。”

  花取到手,大抵是因为这是别人的地盘,桑岚难得生出了些做贼心虚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久违的、一点点属于少年人肆意的快乐。

  正打算携花站起身,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多日未见的深邃眼眸。

  幽暗、沉静,像是潜伏在黑暗中悄然睁眼的猛兽。

  桑岚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忘了他正踩在池塘的边缘,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一脚踏空,身体止不住地后仰。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在踩空的同时就反应过来,急急运起轻功,踩空的足跟正欲往水面借力一点——

  谢流庭却反应比他更快。

  男人骤然俯身下来,手臂横过他的腰线,紧接着牢牢圈住他的腰身,毫不费力地将他往岸上的方向一拉。

  不过瞬息之间,桑岚便稳稳地站在了平地上。

  唇瓣蹭上一小片温凉的肌肤,直到鼻尖涌入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桑岚才反应过来,继而浑身一僵。

  夏日里穿得既少又薄,桑岚毫无阻碍地就能感受到紧抱着他的人身体的温度。

  像是被一大块柔韧的、裹着锦布的冰所紧拥着,让桑岚无意识贴近蹭了蹭。

  ——好舒服!

  空气凝滞一瞬,紧接着,耳畔忽地响起一声闷笑。

  “看来王妃无事,那孤就放心了。”

  桑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股热气顿时从底部涌了上来,蒸得他自脖颈到耳廓处都染上一层在黑暗中也相当惹眼的绯色。

  “抱、抱歉!”

  桑岚略一使力从谢流庭怀中退了出来,仓促地屈身想要行礼,却被人稳稳地托住手肘止住了动作。

  “王妃不必拘礼。”

  “……是。”桑岚一顿,直起身来,目光微微偏移开来,“方才……多谢王爷。”

  谢流庭听闻只是笑了笑:“是孤该说抱歉才对——孤吓到王妃了。”

  桑岚摇了摇头,微微平复下心底的耻意,这才开口:“王爷何时来的?”

  “不过刚来。”

  谢流庭抬手不经意地理了理领口,指腹轻轻蹭过脖颈上曾贴过那处红泽的那片肌肤,目光落在桑岚手中的那只红荷上。

  其实他早就来了,伴着透亮的月光,看见“少女”微微俯下身,先是自言自语地玩石子,又偷着去摘水中的荷花。

  “既是要摘,怎么尽是要挑这快开败了的花?”

  桑岚顺着谢流庭的目光垂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花枝,有些不自在地将之往身后藏了藏,“我……反正这花都要谢了,不若让开得正好的留在池里,还能装点一番院中的景象。”

  “原来如此。”

  谢流庭点点头温声应了,继而缓步越过桑岚身侧,向着他身后的荷花池走去。

  流水被拨动以及枝叶折断的声音响起,桑岚回头看去,正好对上送至眼前的那一捧还沾着水珠的莲蓬。

  “……这是?”

  桑岚心下讶然,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素来端方斯文的人也会同他一般做出这种事。

  “不愿采花的话,便取果实好了。”

  男人的语调低沉又温和,像是絮絮夏夜中浮起的长风,“莲子清甜,想来王妃会喜欢的。”

  “多谢王爷。”

  桑岚伸手接过,思索一瞬,将那支背在身后的残荷递出,“那这花便当做回礼,请王爷收下罢。”

  倏地,空气中传来一声气响,桑岚只一抬眸,轻易便对上男人擎着笑意的眼。

  月光印下,素色绸衣勾勒出眼前人高颀的身形,男人面容苍白如雪,沉渊似的眼眸中泛起漆光点点,犹如一片晃起波澜的沉湖。

  谢流庭唇畔的笑意太过真切,乍一看叫人只觉瞧见了微融的初雪。

  哦,对了。

  花是他的、莲蓬是他的,连带着这片荷塘也是他的。

  他这借花献佛,居然献到了花主人的身上去了。

  思及此,桑岚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收回手,“算……”

  “孤没说不要。”

  腕间覆上一只温凉的手掌,拉得他将手生生悬在半空。

  “王妃头一次送孤礼物,孤很喜欢。”

  说着,男人轻轻将他掌心中的花枝取走。

  “多谢王妃。”

  桑岚微微一怔。

  清风拂面,透过额前扬起的发丝,男人温润如玉的笑明晃晃地印在他的眼底。

  “你……”

  “啪嗒。”

  一点凉意骤然打在脖颈处裸露出的肌肤上,让桑岚止不住地瑟缩一下。

  下雨了。

  在心底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一件裹挟着草药清香的外衣自他的发顶盖下,随着耳边密集的沙沙雨声响起,手腕被一只手掌不容拒绝地攥住。

  “走,到亭子里去。”

  桑岚撩开挡在眼前的布料,隔着朦胧的雨幕看见眼前人的背影。

  男人肩背开阔,一如这人本身的性格那般沉稳可靠。

  他用了点力挣脱了对方的手掌,在谢流庭看过来之前反手握住对方的小臂,快走几步越过他的身前,脚下轻点带着身后的人向不远处的矮亭疾步而去。

  “少女”迎着雨幕的背影像只破开夜色的白鸽,落在谢流庭眼中,叫他不觉一愣。

  *

  这场夜雨下得又急又快,不过片刻便成倾盆之势。

  纵使桑岚带着人跑得再快,还是免不了身上的衣料被雨水打湿。

  桑岚有着遮盖尚且还好,倒是谢流庭——素来端方雅正、一丝不苟的男人,垂束在身后的长发及上身的肩膀处都被雨水打湿,难得显露出一些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狼狈来。

  即使这样,谢流庭手上还捏着他先前采下的那支荷花。

  耳畔不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汽混杂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肆意弥散开来,而桑岚鼻尖却只闻得到谢流庭身上清苦的草药香气。

  一点点微醺冷淡的气息慢慢晕染了这一块方寸之地。

  视线交错间。

  “噗。”

  “噗哈哈哈哈哈哈——”

  如艳阳般生得光辉灿烂的人忽地弯眼笑了起来,不是客套的、不及眼底的笑容,是真正肆意的、开怀的笑。

  张扬的、明媚的,牢牢吸引住了谢流庭的所有目光。

  他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小王妃露出这样恣肆的笑容,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小狮子,原来生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当他畅快地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有某种晶莹剔透的、分外甜蜜的东西自那两个柔软的凹陷中流溢出来,像是蜜糖一样拥有黏性,牢牢地粘住了看向他的人的视线。

  很漂亮。

  像是飞鸟被射中了心脏,又像是一种濒死前的挣扎,谢流庭的心脏忽然非常急促地跳动起来。

  连带着他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开始轻轻地颤动。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桑岚停下笑意,偏头看过来,那两汪莹莹的绿眸中像是盛了婉转的湖泽,眨一眨就漾起点动人的波光。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少女”不自在地扯了扯盖在头上的外衫,微微掩住了自己染着红意的脸颊。

  ——那是他的外衫。

  素来精明善算的人头一次反应慢了半拍。

  那柄射中飞鸟的箭矢彻底穿透了心脏,即将被沼泽淹没的窒息感连带着无名的、陌生的期待一同席卷着涌上心口。

  让谢流庭几近无法呼吸。

  恰在此时,桑岚顿了顿,视线飘忽着看过来,眼睫轻颤,显然方才的失态还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王爷近日在躲我吗?”

  桑岚顿了顿,眼神明亮地望向他,干净纯粹得像天上的星,说出的话却让男人心一紧。

  “若是我的存在让王爷感到不快,桑岚少出院门便罢了,莫要因此影响了王爷的行动。”

  “……不。”

  温润的语调中浸了些不易察觉的哑意。

  雨停了。

  月光洋洋洒下,将他们印在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先前,是孤错了。”

  “孤对不住王妃。”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谢流庭却垂眸低低地笑出声来,似是自嘲,又似释然。

  谢流庭,你多可笑。

  你躲什么呢?

  分明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该知道,你已是她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