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岚是在一处有些陌生的房间里醒来的,说是陌生,但实际上他今早才刚刚待过。
身上湿黏的衣物已经被人换了下去,身体陷在柔软的床褥里,随着心神一同松懈下来。
他没有弄出什么动静,仅是平躺着舒展身体,望着床顶的幔帐定定地发呆。
虽然每天都看似闲散地待在自己的寝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唯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死命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强制收敛起所有向外探索的好奇与欲望,学着长姊的模样成熟稳重地处事,就像原本翱翔于天际的鹰被突然捆起翅膀,不得不学着家禽的模样在陆地上行走一样。
既别扭又难受。
原来阿姊一直以来都是这般辛苦的么……
背负众人的期待,要努力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同时还要照顾闹腾起来宛若脱缰了野马的他。
桑岚闭了闭眼,将心底涌现的艰涩慢慢压下。
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反倒显得矫情——如今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思及此,桑岚翻了个身,以手撑床正打算坐起身来。
只他一动作,身侧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轻响。
“殿下!”
是灼清。
桑岚被快步赶来的人扶起,他微微掀起眼帘,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自幼就沉稳得如同小大人似的灼清此时虽然看起来竟显得有些狼狈,眼圈泛着微微的红意,鬓边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地散开,甚至于身上的着装都是他落水前穿的那一套。
灼清将桑岚扶起后,先是递了杯温水让他润喉,又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做完这些,便抿着唇垂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不用细想也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桑岚暗自叹了口气,抬手在她垂在一旁的袖口处轻轻扯了扯。
“……灼清?”
他这一举动像是某个不知名的开关,原本紧绷着保持沉默的少女被他轻轻一碰,就被彻底打开了泪闸。
“殿下……对不起,都是灼清没有照顾好您。”
少女似乎极力想维持往日的镇定不要他面前失态,但尽都失败了,泪水一滴滴地顺着面庞滑落下来,又被人飞快地拭去。
“你真是。”桑岚抬手,这一次,他直起些身子,将手掌缓缓落在了少女的发顶,“上一次见你哭也是好久之前了。”
“我们灼清最坚强了,这次只是小事儿,又是意外,再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别在意了。”
桑岚不算擅长安慰人,但所幸灼清恢复力极强,上一刻还梨花带雨立马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止住了眼泪。
她眼眶红红地抬手探了探桑岚的额间,紧接着眉头紧蹙,一脸担忧地望向桑岚:“都怪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殿下的身体才对。”
“殿下现在可感觉身体有何处难受?”
被她这么一说,桑岚才后知后觉身体有些闷热与沉重,起初他自以为是起床时的正常现象,但从灼清的反应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头有些沉,再加上呼气似乎过热。”桑岚一顿,“我难道得了温病?”
“御医亦是这般说的。”听他说完,灼清脸上的担忧更甚,“殿下快躺下休息,莫要再着了凉。”
桑岚对此只摇了摇头,睡了太久,再躺下估计也睡不着了。
“说来我这仅是落水后的小病,怎的还劳动了御医来?”
“是彧王殿下非要请的。”
骤然听到谢流庭的封号,桑岚这才想起本就是这人带他回来的。
“谢流庭呢?”
男人自他醒来便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他不知道他如今这副样子称得上是对另一个人明晃晃的依赖,又像是在嗔怪,似乎认为他所唤那人应是理所应当陪在他身边一般。
意识到这点,灼清咽下满腹心惊,连带着对于他直称谢流庭的名字这件事也只是微微讶异了一瞬,随即神色复杂,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彧王殿下他……”
话没说完,房门处便传来一声轻响,紧扣的门扉被人仔细地自外打开。
方才才念到的人单手撑着置着碗的木制托盘,另一手扶着门缘,在抬眸望见房中看向他的两双眼睛时,神色微诧,继而展颜温和一笑。
“醒了?”
“嗯。”
见到人来,桑岚下意识乖巧地应声点头。
“王妃此刻感觉如何?”谢流庭一边将托盘放下,一边用几乎是劝哄的语气询问他。
“无事。”
桑岚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移来移去,听见什么疑问便作出什么回答。
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那头墨黑的卷发蓬松地炸起,且一直垂到腰间铺散在床上,鬓边的发丝几乎将他的半张脸所遮挡,脸颊被烧得染上红晕,眸光却是极亮,看起来倒真像是只被柔软的鬃毛所淹没的小狮子了。
虽然知道多是患病导致的缘故,但他这般迷茫又乖顺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让谢流庭又怜又爱。
“怎么无事?”男人眼中含了些显而易见的无奈,“你可知自己正在发热?”
“我知道。”
桑岚点了点头。
他这副模样让谢流庭落在一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最后抑制不住般抬手将手背轻轻搭在他的颈间。
桑岚知道他是在试温,因此也没有反抗,只是在那人体温偏低的手探过来时微微瑟缩了一下。
谢流庭的手背不过停顿片刻便被他收回,而离开时桑岚的眼睫则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颤。
颇有些不愿承认的是——他确实有些眷恋那人与他身上所不同的温凉。
“今时比昨夜好多了,但还需好好休息。”
说完,谢流庭端过放置于一旁的瓷碗,抬手缓缓搅了搅碗里的粥后,抬起一勺抵在桑岚嘴边。
“得温病时用些清粥最好,王妃先试试这粥合不合口。”
桑岚此前只顾着听他说话,在粥喂到嘴边时下意识张开了口,直到咽下去后才反应过来。
本就布满绯色的脸颊顿时涨得愈发通红。
然而粥已经吃了,他憋了半晌也只能憋出一句:“……合口的。”
“那便好。”
谢流庭微微颔首,眉间染了些柔和的笑意,“孤还担心久不为此,手艺生疏了。”
桑岚闻言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粥是王爷亲手做的?”
男人含笑点了点头。
“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说君子远庖厨么,怎么你还……”
还将做膳的手艺修炼得那么好。
桑岚目光落在谢流庭手里的那粥中。越是清淡的饮食,才越是考验厨艺,宫廷御厨也不过如此。
——这人与其外在的儒雅亲善不同,想必骨子里是个认定了要做什么事那便必要做好的人。
“世人都说君子该如何如何,可谁规定了孤亦要按照那些要求去做?”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况且,孤可并非什么君子。”
“若不掌握些生存的手段,孤幼年时只怕也会被饿死。”
“不说这些了。”
谢流庭再次抬起一勺粥,但这次桑岚却阻止了他,示意要自己来。
唯恐叫灼清看了笑话,桑岚一边拒绝一边瞥眼看去,见到没人后倏地一愣。
灼清竟不知何时已从房中退去了。
“王妃的侍女倒是个懂事的。”谢流庭微微垂眸,顺着桑岚的意将瓷碗递予他,“她昨晚守了你一夜,估计也乏了,且让她休息去罢。”
“……喔。”
用完粥后,桑岚被谢流庭哄劝着又重新躺了回去,本是不困的,不知为何被男人一下接一下地温柔拍抚之后,倦意又重新席卷而来。
“谢流庭……”
他强撑着困意,低低唤了声男人的名字。
“嗯?”
冷涩的清香逐渐靠近,桑岚听见那道温雅的嗓音在耳畔轻轻问他:“王妃可是要孤陪你一同睡?”
见他没有回答,男人亳不意外地扬扬眉。
“罢了,不逗你了,孤就在一旁处理公务,王妃若有需要可随时唤孤。”
谢流庭闷声笑了笑,抬手将桑岚的被角向上牵了牵,确定将他牢牢包裹后正欲起身,垂下的袖摆处却被人以很轻的力道勾住了。
素来沉稳的人霎时间顿在原地,回头望过来时眸中盛了一丝诧异。
“……要的。”陷在床褥里的人只露出一双被水洗濯过后灼灼闪光的眼,桑岚在落针可闻的室内,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鼓噪的心跳。
他强压着轻颤低声:“……你陪陪我吧。”
一定是烧昏了头,桑岚想,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妃。”谢流庭像是强自按捺着什么似的闭了闭眼,随即抬眸轻吁了口气。
如渊似狱的眼底暗流涌动——
“你还病着,太过勾人了可不好。”
话虽如此,桑岚最终还是靠上了那个宽阔而温凉的怀抱。
“若是将病气传给你可如何是好……”他迟钝地反应过来。
“如此,那便更好。”
近在咫尺的胸腔中蕴出些沉闷悦耳的笑意,反倒使桑岚的神思清明些许。
不知是病中人思绪如此,还是眼前之人太过沉稳可靠。
桑岚忽然有一瞬间,忆起了千里之外的故土。
想要让一个人敞开心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拥有你的秘密。
——谢流庭一直以此为收买人心的手段。
但他未曾想过,这句话亦可用在他同他的心上人身上。
夤夜回望,有烁星坠落于沧海。
怀中人此时已陷入极沉的深梦当中。
谢流庭于这一时刻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他所渴求之人,似乎终于很轻很小地,试探着朝他的方向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