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塔格里>第24章

  从起始的朝午门直到太和殿的正门口,需要走过一条相当冗长而曲折的路,这其间间隔宫门几重、石阶百台,这是所有皇子与朝臣上朝时的必经之路。

  谢流庭头一次不借着任何支撑,独自一人走过了这条路。

  于是这一日,彧王殿下久病初愈的消息随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朝日,犹如入长风过耳般,吹遍了大晟自上而下灵通的耳目。

  这个男人只身缓步,踏过重重宫门,携着满身的风雪,于看似沉静无波的朝堂之中砸下一颗细小的石子,不动声色地搅起了一池风云。

  朝堂之上,炆帝对此龙颜大悦,随即赐下重赏,而俯首的众人面露欣喜,然则心思究竟如何则未可知。

  这京城之中的天,又该变了。

  早朝结束归返的路上,谢流庭先是于殿外礼别上前同他恭贺与问候的大臣,等人群散去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落后两步,随着退朝的队伍缓缓地向停放车马的地方走。

  至空旷无人处。

  “五弟,先行留步。”

  身后传来一声低唤,谢流庭步伐一顿,敛下眸回过身,对着来人浅浅施了一礼,“皇兄。”

  来人姿容周正,与炆帝约有七分相似,可以说得上是众位皇子中与炆帝最为肖似的人,赫然是如今做主东宫的太子谢衍。

  “方才在朝堂上多有不便,便未能好好地祝贺皇弟身体恢复康健,还请皇弟莫要见怪。”

  谢衍端着笑,言语亲和,看似是个再贴心关切不过的的兄长,“如今见皇弟仪态翩翩,看来身体较之以往确实是好上不少,孤府上还有些父皇先前赏赐的药材珍品,孤随后便派人将之送到皇弟府上。”

  “康复不易,更当好好养护身体。”

  对此,谢流庭只带着薄笑微微颔首表示答谢:“多谢皇兄,这份好意臣弟心领。”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面前始终端着一副长兄做派且看上去并不打算离开的人,温声道:“皇兄可还有其他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谢衍笑了笑,“只是孤有些好奇,五皇弟的病怎会好得这么快。”

  确定周遭并无他人后,谢衍走近了些,带着打量的意味看着谢流庭:“毕竟五皇弟身患的可是连太医院的御医束手无策,只能提出温养以延寿这么个法子的顽疾。”

  “孤倒真想知道,到底是哪位神医如此有本事,竟能将皇弟多年的顽疾一夜之间彻底根治。”谢衍面上仍带着亲善的笑意,言语之中却别有深意,“父皇近日身体不爽,不若皇弟将之举荐给孤,由孤引着他为父皇也把把脉,如何?”

  这话语之中明里暗里皆是试探。

  不等谢流庭回答,谢衍便有深意地开口:“这么件小事,五皇弟不会不允吧,那可是父皇——”

  “皇兄。”谢流庭轻声打断了他,“看来皇兄误会了。”

  “孤之所以能够康复,自然是多年来各位御医悉心关照的功劳,今日早朝时孤也解释过了,父皇也当即嘉奖了太医院,看来皇兄先前并未听明——没有什么神医,自然也就谈不上举荐。”

  谢流庭环袖似笑非笑,“至于父皇,上朝时众人皆见龙体康健,皇兄此言,恐怕不妥——”

  “皇宫禁内,还需谨言慎行啊。”

  “你…好、好啊……”谢衍面上戴着的沉稳的假面随着谢流庭的话语龟裂开一个小口,“果然,孤自始至终就不该小瞧了你。”

  他怒极反笑,却始终不忘维持着庄重的仪态,因此竟将这笑容变得有些扭曲,“不过既是顽疾,还是应当极难恢复才对……皇弟何必如此心急?”

  闻言,谢流庭低声闷笑,随即,他偏过头直直对上谢衍的视线,暗黑的眸底一片沉静,“心急的人,是皇兄才对吧?”

  “——臣弟并未做什么,皇兄何须作出这番难安的姿态?”

  轻轻一语,轻易便戳开了谢衍极力堆砌起的姿态。

  若非感到威胁,对方不可能甫一下朝便喊住他,更不会在这耳目遍布的宫墙内便作出这般试探。

  ——看来那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确实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每一个将之作为目标的人,恐怕都恨不得抹杀每一个哪怕尽是可能潜藏着的威胁,从而踏着一路的鲜血走上那个王座。

  “孤难安?”谢炀冷笑一声,“孤是太子,何须难安?”

  “倒是你——好一个彧王殿下,说话当真滴水不漏,无怪四弟在你面前总是吃瘪。”

  谢流庭薄唇微勾,轻轻颔首:“皇兄过奖。”

  “孤并非是在夸你。”

  眼见试探无果,谢衍板正了面容,重新恢复到最初的那个和蔼兄长的模样,“孤还有事,便先走了。”

  他说完这话状似便要离开,却在即将与谢流庭错身而过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以肩相抵,面朝截然相对的路径而立。

  谢衍压低了声音,用唯有在场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开口。

  他的语气好似如同最初那般温和稳重,细听之下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阴沉——

  “孤不信今日所言你听不明白,究竟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要与孤作对……五皇弟且细细思索后,再回答吧。”

  说罢,谢炀微一振袖,随即缓步离去。

  “臣弟,恭送太子殿下。”

  谢流庭微微敛眸,唇畔始终带着儒雅的笑意,他口中说着恭送的话,却并未俯身行礼,反倒将肩背挺得笔直,恍若一株永远无法被风雪磋磨的松。

  今时不同往日,笑语翩翩却杀伐狠决的人在心底开辟了一片纯净的沃土,用来存放与保护那小小的心上人。

  为此,心机深沉者自不必再收敛锋芒。

  男人落在袖中的右手捻住套在左手食指间的玉环,缓慢摩挲了片刻,正当他松开手时,身后恰好响起一阵急促而轻稳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宦者恭谨的声音传来——

  “彧王殿下,陛下召见。”

  彧王府内。

  “殿下,恕灼清耳拙……你刚才说了什么?”

  灼清眼含诧异,少见地对桑岚的决定提出了问询。

  “我说——我、想、出、去。”

  桑岚搁下茶盏,抬眸看向一旁随侍的灼清与灼华,像是怕她们听不清楚,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府外看看。”

  闻言,灼清与灼华俱是一愣,随后松了口气般舒展了眉眼。

  “明白了,我们这就去准备。”

  转身时,她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释然的笑意。

  这是时隔数月以来,她们殿下第一次提出要出府看看。

  虽然先前应邀出府的时候不是没有路过这座繁华城池中的街道,但那些时候他都仅是坐在马车中,透过掀起的车帘观看两旁的景象,那些街景看似离他很近,又好似隔了一层很远的隔膜。

  当他踏出这一步之后,终于也能够亲身体验其中。

  首先去的地方,就是慕名已久的博芳斋。

  这家店完全无愧于它在京中的盛名,从店门口排出的队伍末尾都快拐到了街角,桑岚带着两个侍女跟着排了许久才终于进到店中。

  在外排队的人许多都是富贵人下的下人,少有如桑岚一般自己前来排队的,再加之容貌惊人,在等候的时辰里倒是有不少人纷纷着眼看他。

  博芳斋店里装潢倒是如他所想的雅致,虽然店面算不得宽敞,但点心样式齐全,招牌的几样都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不过也都被人所购买得差不多了。

  店里的伙计态度周到且不过分热情,在接待他们时先是做了推荐,接着便候在一旁不时为他们介绍以及回答相关问题。

  桑岚随意敲了敲,发现店里人虽多却极有秩序——看起来这位店主确实善于经营。

  他着手挑选了几样心仪的点心,正打算去结账,刚迈开脚步,身侧却忽然来了一人。

  “浮光流月锦。”来人语调慵懒而优雅,像是奏至尾声的古琴所留下的余韵,“姑娘好品味。”

  桑岚温声转过头,却对上一双是似挑非挑的修长眼眸。

  来者是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色出尘若雪,是极孤高清冷的漂亮,周身气质却近乎妖冶,这两种截然的反差却在他身上很好地融和起来,叫人见之便很难以移开视线。

  青年手执折扇掩唇,见他看过来,露在外的一双眼眸弯了弯,继续将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不过最新的几匹浮月锦都被送进了宫里,而仅剩的那几匹……”

  那人凑近了些,仗着身后是货架桑岚没法动弹,俯身凑在他耳畔,却并未逾矩:“一匹在我那儿,而仅剩的一匹么……据我所知,是被彧王收入,制成衣裙预备赠与彧王妃。”

  他话音刚落,便缓缓起身,含笑道:“竟不知小店名气竟已这么大,能让殿下排队来买,倒是颇为荣幸。”

  虽说眼前这人一上来就戳穿了他的身份,但桑岚并未从对方的言行中感到冒犯,况且——

  “你便是他所说的那位有些交情的博芳斋老板罢?”

  话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哎呀。”眼前人笑了笑,“殿下好生聪明。”

  “——草民温楼,见过彧王妃殿下。”

  他后半句话用的是气音,倒还知晓要帮他遮掩身份。

  说是问候,但这人倒是未曾行礼,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桑岚抬手止住一旁想说些什么的灼清灼华,侧过身表示欲走:“知道了,温老板若是无事,那我便先走了。”

  “殿…姑娘先别急着走呀。”温楼抬手虚虚一拦,笑得像只狡黠的雪狐,“今日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恰好碰见便想问问上次的糖,姑娘感觉如何?”

  桑岚顿步下来回他:“还不错。”

  “那便好。”

  说起这个,桑岚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货台上,有些疑惑:“温老板在店中售卖的糖,与之前予我的那些怎么用的却不是同一种容器。”

  先前的罐子相当漂亮,不似普通的糖罐,反倒像是个工艺品。

  他说完,却见温楼的脸上露出有些复杂的神色。

  “我当然也想,不过那可是碧月琉璃,莫说寻常人,连皇室都是少见的,若是能到手,不做珍藏不说,单是拿来装糖,实在是有些……”

  碧月琉璃,因透亮而泛着浅碧,犹如湖中映月而得名,每年由唯一产地落州进贡于京中少量,放眼整个大晟都是难寻。

  然而却被用来做成什么糖罐……

  那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温楼便对上桑岚望过来的眼。

  灼灼清清,恰似净湖流光,用最上乘的翡翠作比都犹嫌不足。

  罢了,美物配美人,算不得暴殄天物。

  桑岚从温楼的话中察觉到什么,试探着问:“温老板可知,那东西价值几何。”

  “价值连城。”温楼一脸麻木。

  “算了,不聊这些了。”温楼一收折扇,仍旧笑道:“说来不怕笑话,我这人平生最喜好看之物,今日见殿下便心生欢喜——这样吧,当是交个朋友,今日殿下所选物品皆记在我的账上,可好?”

  “我……”

  桑岚刚想说不用了,身侧又传来另一道男性低醇的嗓音:“阿楼。”

  来人站在店门口,逆着光,桑岚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觉得这人周身气质相当冷峻不易接触。

  这样的人喊温楼的名字时声音却是低缓的,甚至藏着宠纵。

  “实在抱歉,草民还有约,便先行告退了,下次见面时,我定会好生招待殿下。”

  似乎担心他拒绝,温楼冲他歉意一笑,紧接着便旋身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去。

  见人走了,跟随在身后的灼华才压低声开口:“殿下……这?”

  桑岚摇了摇头,见店中人有些多了,便示意她们赶紧离开。

  ——倒是也不反感,便当是承了这人的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