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塔格里>第31章

  在桑岚问完话后,高座之上的帝王似乎有片刻的沉默,随即,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朗声大笑起来。

  沉厚的笑声响彻在刚刚结束一场变故的大殿中,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用以讨帝王欢心的表演。

  炆帝于高台之上俯瞰殿中的场景,目光掠过一众皇子席,随后落在殿中的桑岚身上,喉间溢出别有深意的一声沉笑。

  “怀策,你有一个好王妃。”

  身下的雪豹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被侍卫关进笼中带走,桑岚则终于得以直起身来。

  只他方一站直,身侧垂着的手就被人牵住扣紧,随后站在他身侧的人向着炆帝的方向微微颔首致礼,道:“谢父皇夸奖,此次意外为儿臣办事不利,请父皇责罚——”

  “然王妃方才衣装损毁,可否由儿臣先行带她前去更衣?”

  “自是可以。”炆帝笑了笑,“彧王妃勇气可嘉,朕随后再行嘉奖,不过更衣由婢女领着去便罢了,怀策便留下来替朕行完这场宴罢。”

  ——倒是并未曾在意谢流庭口中所请的责罚。

  “朕有些乏了,便先行回宫休息了,尔等接着宴饮罢。”

  说罢,炆帝便起身,在一众宦官侍从的随行下,伴着臣子的送行声缓步离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帝王忽视了那个吓得面色惨白的西域使者,在途径对方时,也未曾理会过对方反应过来后所发出的求饶。

  身侧传来侍女的轻声的示意,桑岚正想随之去前去更衣,一动却发现身侧人紧扣着他的手并没有打算松开。

  “王爷。”桑岚隐晦地挣了挣,低声道:“没事的。”

  他说完这话后又等了少顷,男人才一点一点地松开手。

  “去罢。”

  谢流庭神色沉静,看去时却像是寂夜暴雨来临前无声的萧索。

  “孤在这等你。”

  更衣的地点离太和殿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桑岚换完衣服出来时,却发现本应候在门前的侍女不知去了哪里。

  他在原地等了片刻,发现那侍女并没有回来的意思,也没有见有其他的人来,于是他索性踏出了门廊,打算按照原本的路走回去。

  然而宫道弯绕曲折,他没走几步就一不小心就迷了路,偏生这一片一直无人经过,他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思及有人还在等他,桑岚不禁加快了些脚步,然而他没走多久,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孩高声的呼喊——

  “……五皇嫂!”

  “——五皇嫂!”

  身后的女孩连唤了两声,桑岚才反应过来对方喊的人是自己。

  他转过身,只见长长的宫道上跑来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儿,对方衣着华贵,但是手肘处以及衣摆上的布料却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像是刚刚从草地摔倒后爬起来,甚至连娇嫩的脸颊上都蹭上了点泥土。

  桑岚未在方才的寿宴上见过对方,但是此刻却从她的称呼中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五公主谢琬。

  “五皇嫂……”女孩跑到近前,似乎因为太过急切,一时顾不上礼仪,伸出手便拽住桑岚的裙摆,豆大的泪珠接连从颊侧滚落。

  “五皇嫂,去救救兄长罢。”

  眼前的小姑娘哭得泪眼朦胧,嗓音哽咽,完全没有公主应有的娇贵端庄,桑岚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将裙摆从对方手中抽开。

  望着对方眼中的泪意,桑岚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将其抱在怀中,问:“你兄长在哪?带我去。”

  得到了应答的谢琬强忍下眼泪,吸了吸鼻子,伸手为桑岚指了一个方向。

  桑岚抱着谢琬赶到她所说的御花园时,在园中相当隐秘的一个角落,看见了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正被另一个比他更加高大健壮的华服少年攥着衣领按在地上施以暴行。

  不仅如此,那华服少年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卫模样的人,那些人见到这幅场景并没有劝阻,反倒帮助他欺压底下的那个少年。

  天色太暗,这处角落又并未放置宫灯,是以从桑岚的角度根本看不清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察觉到对方似乎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后那按着他的华服少年便像是被点燃了的火药一般,脸上涌起鲜明的怒意,猛地抬起一只握成拳的手,眼见着就要朝他挥下去。

  谢瑄咬着牙,身上的疼痛以及被按压住的四肢让他无力再做出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落在他身上的拳头,阴暗的情绪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如果、如果他能够……

  然而仇恨的心理尚且冒出一个苗头,他便亲眼见到眼前的拳头似乎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给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响亮的痛呼。

  “啊——”

  原本盛气凌人的华服少年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整个人坐倒在地上,捂着将欲袭人的手腕不住地发出呻吟。

  “殿下!”

  “六皇子殿下!”

  周围的侍从见此都神色慌乱地围了上来,唯恐那华服少年出了什么事。

  倒在地上的少年见此,仰面喘了口气,随后咬着牙努力想要用手肘直起身,但尝试了几次之后却都没能成功爬起。

  “兄长!”

  女孩熟悉的清脆嗓音由远及近地响起,谢瑄闻声动作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谢琬,你怎么……咳、咳咳!”

  “回来”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少年就因为身负的内伤而控制不住地急促地咳嗽起来。

  与此同时,背部忽地搭上一只温暖的手,顺着他的脊背自上而下轻缓地拍抚。

  “七皇子。”

  耳畔传来一道如同溪水般清澈、而绝对不属于他的妹妹谢琬的声音,谢瑄随着这道声音抬起头,正好对上桑岚关切的眼。

  “你还好吗?”

  “……你是谁?”

  谢瑄警惕地用手肘顶开桑岚的手,同时哑着声发问。

  而身侧的谢琬则代替桑岚做出了回答:“她是五皇嫂!五皇嫂可厉害了,方才也是她救了兄长你呢!”

  对上谢琬充满着信赖的双眼,谢瑄蹙了蹙眉,目光上移,落在桑岚的耳垂处时停顿了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

  眼前的“少女”原本应当带着一对同样的翡翠耳珰,而此时,那对耳珰仅剩下了右侧的一只。

  “兄长……”

  被桑岚哄好后憋回眼泪的谢琬,见到谢瑄的伤势,眼中又有重新降雨的趋势,然而还没等她红了眼眶,三人身侧就传来一声叫喊——

  “大胆刁民!”方才还痛得面色扭曲的华服少年此时已站起身来,面上仍隐有痛色。

  他抬起手指向桑岚,怒喝道:“方才便是你袭击的本皇子?”

  “……刁民?”

  树影婆娑,依稀遮盖住了月光,也将这隐晦的花园一角称得愈发阴暗,偶然吹过的风更是为这氛围增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六皇子,若我没记错,我们方才在殿上还互致过礼——你不应当不认识我。”

  桑岚沉着声,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像是出鞘的刀,周身逐渐散发出不可言说的威势,“你的五皇兄是陛下亲封的彧王,而我则是你皇兄明媒正娶的正妃。”

  “再如何,你也该尊称我一声五皇嫂。”

  “你……”那六皇子被桑岚身上的气势吓到,再加上方才殿上桑岚制服雪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顿时说起话来便有些支支吾吾。

  不等他再作出其他反应,桑岚便颔首低低溢出一声轻笑:

  “此处昏暗,六皇子应当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选择了这里罢?”

  “以多欺少、以长欺少……”

  “六皇子做这些时,可有想过自己也会在这里遭遇到些什么么?”

  “孤、孤乃堂堂皇子!”

  被他这么一说,那六皇子明显慌了,纵使身后有侍卫保护,但他却觉得这些人都打不过眼前之人。

  恰在此时,桑岚迈前一步。

  他的举动使得那六皇子顿时如惊弓之鸟后退一步,倏地张口撂下一句“你等着瞧”,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身侧的两兄妹后,便转身带着身侧侍从匆匆离去。

  桑岚目送着他们一行人远去,半晌,忽然声音很低地开口:“其实像这种人,只要硬气点,吓一吓他们,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他并未看着谁,似乎这番话仅是在自言自语,但有心者却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说得轻巧。”半坐在地上的谢瑄垂下眸,随着低头的动作,略长的额发遮掩了他的面容,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又不是人人都能如你这般有皇兄撑腰。”

  不是的,谢瑄在心里否认。

  他想说的并不是这句,分明今天赶走那人,全凭眼前这人自己的本事,而他应当道谢。

  但话已脱出口,又没了收回的余地。

  他本以为,这人在听了这些话后会生气,或许会直接一走了之,却没想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岚叹了口气,垂眸看了眼身前狼一般的少年。

  “我想说的是,你已经做得很好。”

  “你看起来并非不会武,之所以忍让他,是为了让五公主逃跑罢。”桑岚半蹲下身,试探着将手搭在眼前的少年头上,轻轻拍了拍,“你是个很好的兄长,七皇子。”

  没有听到什么被人欺负了之后就应还手的空泛的大道理,反而在极其狼狈的境况下,得到了久违的夸赞。

  这种意外,让谢瑄一愣。

  “至于底气。”桑岚顿了顿,“你会有的,但并不是你口中所说的这种。”

  “而是真真正正,能帮助你劈开风雨、保护好身侧之人的能力。”

  桑岚从眼前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极强的韧劲与狠劲,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草原上孤独成长中的狼王。

  ——其实或许就算他方才不来,对方也有办法能够脱身也说不定。

  谢瑄闻言,藏在发下的瞳孔微缩,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他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于是便眼睁睁地错过了一次道谢与表达歉意的机会。

  “话说回来。”桑岚收回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谢琬,语气平淡无波:“答应帮你的事已经完成,五公主如今可否告诉我是谁让你引我至此的么?”

  “……什么?”

  谢琬面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如雪,对上桑岚与谢瑄同时望过来的目光,顿时急得眼泛泪意。

  桑岚倒是没有什么逼迫的意思,只是淡淡解释到:

  “我们不过初次见面,今日来的外国使臣又那般多,如我这般长相的也不少——你怎么敢断言我就是彧王妃、且一见面就唤我为五皇嫂?”

  “谢琬。”闻言,谢瑄转过头,严肃地看向谢琬,问:“实话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少女,面对这样的压力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虽然潜意识里知道不可以,但仍旧瘪着嘴想哭。

  “五公主。”

  桑岚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叠成的小包,在谢琬眼前展开,低声问:

  “要不要吃糖?”

  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且干巴巴,但桑岚对于安慰人这方面一向笨拙,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好在这招倒是很有效,谢琬很快被眼前色彩鲜明的糖球吸引了视线,但是在伸手前还知道看自家兄长一眼,在得到对方的默许后才接过道谢。

  糖果清甜的味道很好地安抚了小姑娘身上的伤痛以及所受的委屈,也让她看起来心神稳定了许多。

  谢琬平复了一会儿,咽下口中的糖后,这才拽着桑岚的衣袖,睁着双水润的眼说道:“我、我之所以知道皇嫂,是方才兄长让我逃跑时,在路上遇到的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对我说的。”

  “他说,叫我往前一直跑,如果遇见一个个子很高、有绿色眼睛的女人,就叫她来帮我,她一定会答应的。”

  “我问了他那个人是谁,他告诉我,是五皇兄的王妃。”

  “那那人分明知道你需要帮助,怎么不来帮你?”桑岚疑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黑衣人举止怪异。

  ——而且对方如何笃定自己一定会帮谢琬?

  “我不知道。”谢琬抿着嘴摇了摇头,又说道:“但他给阿琬的感觉很不好,所以阿琬不敢叫他。”

  “而且他跟我说完这些话以后,就‘唰’地一下消失了。”

  小姑娘张开手比了个烟火炸开的手势,配上那张圆鼓鼓的包子脸,看起来还颇有几分可爱。

  “那里又无旁人,我担心兄长,便只能按他说的做。”

  “——于是果然就遇见了五皇嫂!”

  “我第一眼看见五皇嫂,就觉得皇嫂是个好人!”

  说到这,小姑娘看上去还有些兴奋,拽着桑岚的衣袖,颇为依恋地就想要往他怀里钻。

  桑岚见此僵硬着身子,手掌虚虚搭着对方的手肘,正思索着该如何推拒时,却忽见余光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是暗箭!

  千钧一发之际,桑岚一手环抱着谢琬,一手卡着谢瑄的腋下,飞快地运起轻功,在一瞬间便跃离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是谁?!”

  落地后,桑岚一手把着一人,将两个孩子牢牢挡在身后,目光掠过插在地上的箭矢,转而向着箭发出的方向看去。

  话音刚落,一旁浓密的的树丛中,便缓慢地走出一个人影,那人蒙着面,看起来像是刺客的打扮。

  “彧王妃,果然是好身手。”来人拊掌赞到。

  “你是谁?”桑岚一边问着,一边将身后的谢瑄与谢琬往不易攻击到的角落藏了藏。

  ——这人手上未执弓箭,想必暗处仍有同伙。

  “殿下无需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你今日走不了了。”

  黑衣人笑声中泛着冷意,在无边的黑夜中莫名使人通体生寒。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我?”

  “王妃这话,当去问你家夫君才是。”那人笑了笑,并未正面回他,然而又似乎觉得他今日必死无疑,话也多了些:“我家主人容不下彧王,却又不能直接从他身上下手——而你又是他少见的软肋,杀了你,也同样能缓解我家主人心头之恨。”

  “不过这彧王殿下倒是有些本事,将你保护得这般好,叫我们几次刺杀都没能成功。”

  “但是今日,总算让我们寻到了机会。”

  那人冷笑着开口,伸手从腰间掏出长匕,“你们三人,如今谁也别想走!”

  话音落下,寒芒袭来。

  桑岚握紧了手中的发簪,紧绷着神经做好了防御的姿态。

  若是他单独一人,尚且能同这人交手,然而他身后还有两个孩子,便不得不有所顾忌。

  恐怕那幕后之人早就想好了,今日既要杀他,也要杀谢瑄和谢琬,因此才设计将他们引到一起——不过他便罢了,这两个孩子又招惹了什么人?

  兵刃划过金质的发簪,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同时也打断了桑岚的思考。

  他一边护着身后的人往后退,一边闪身躲过黑衣人的攻击,由于对暗处藏着的人有所顾虑,他们三人很快就被逼到了死角。

  而身后始终保持安静的谢琬在这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压着哭声发出声音:“五、五皇嫂,你别管我了,带着兄长走吧。”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会成为桑岚的负累,小姑娘虽然怕到浑身颤抖,但还是咬牙说出了请求。

  桑岚一顿,沉声安慰:“没事,别怕。”

  旋即,他抬起手腕,化守为攻,足尖一点便向前跃起,锐利的发簪直指那刺客的咽喉。

  那人似没想到桑岚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反应过来之后偏头一躲,却仍然被簪头刺破了皮肤,留下一条血痕。

  刺客站定后微微抬手点了点脖颈上的伤痕,像是被那疼痛激怒,于是轻轻拍了拍手——

  顷刻间,周围又出现了十余名与他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人。

  按气息推断,皆武功不俗。

  桑岚沉眸,将手中的发簪攥紧了些。

  ——仅是要杀一个女人与两个孩子,竟就要派出这么多人,可见这幕后之人手段之阴毒。

  “原本想同彧王妃殿下玩个游戏的,既然王妃不领情,那么我也就不客气了——”

  “给我杀!”

  “……杀?”

  随着那刺客一声令下,到来的并非是蜂拥而至的群袭,而是如晚风般温和的男人的话语。

  在那个轻缓又好似带着疑惑的“杀”字响起的同时,那群刺客就仿佛被什么定住一般无法动弹。

  枝叶繁茂的树丛中,缓步踱出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来人眸光温润,不偏不倚望向桑岚的方向。

  “塔塔。”他道,“抱歉,孤来晚了。”

  “你可有受伤?”

  见到男人的面容的一刹那,桑岚紧绷的心神终于有了些微的松懈,置于前胸呈防御姿态的手腕也落下些许。

  “……谢流庭?”桑岚微微摇头:“我无碍。”

  他方想接着说此处危险,让对方快走,却亲眼见到男人一步步走近。

  男人的步子不大,几乎每一步都符合皇室礼仪的规范,庄重而优雅。

  然而他每迈出一步,周围的刺客面色便痛苦一分,当他走到桑岚进前时,那群黑衣人竟像是被什么所腐化一般,自足底向头部一点一点地化成了齑粉。

  恰在此时,谢流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抬手向外一拂袖,旁侧便袭来一道劲风,将那些人化作的粉末席卷吹开。

  粉末散在风中。

  最后,竟是连一声呼喊、一滴血肉也没留下。

  “塔塔。”

  谢流庭站定后垂眸,轻轻唤了一声眼前的人。

  而桑岚早在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便张开衣袖遮挡住了身后的谢瑄与谢琬的视线,避免他们看到方才那称得上是残忍的一幕。

  此刻面对谢流庭,不知怎的却并没有立即予以回应。

  谢流庭见桑岚不答,不自觉上前一步,而察觉到他意图的桑岚,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塔塔?”见此,谢流庭动作一顿,温润的声线亦紧绷了些许:“你在害怕?”

  “……你在害怕孤?”

  或许连男人自己也没有察觉地,他素来沉稳的嗓音此刻竟在微微地颤抖。

  “并不是。”

  反应过来之后,桑岚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叹了口气,他上前握住男人的手腕,低声解释道:“我身后可都是孩子,叫他们看见方才那些,实在不好。”

  虽说方才的举动实在是令人惊异,但他确实并未害怕。

  而几乎是桑岚指尖探过来的同时,谢流庭便精准地握住了他的手,并与他十指相扣。

  紧接着,男人的目光扫过桑岚的脸庞,确认他并没有在说谎后,便微微俯下身,称得上是凶狠地吻住了他。

  “——唔!”

  被猝不及防的吻夺取了呼吸,还没等桑岚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就被手上几乎要将他掌心握碎的力道给转移了注意。

  嘴上传来轻微的痛意,与往日的温柔缠绵不同,谢流庭似乎像是在借此确定桑岚完好地存在。

  于是桑岚沉默地看向谢流庭近在迟尺的直长的眼睫,到底还是没有挣脱。

  不过亲吻过后,桑岚以手挡着被咬破的唇瓣,不顾男人缠上来的手,坚持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他轻喘着气,问:“你怎么会来?”

  “王妃丢了,孤自然要来。”

  谢流庭微微勾唇,笑意却不及眼底,他看向一旁被方才那一吻惊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孩子,语气不明:“孤未曾想过,不过这一会儿未见的功夫,王妃便有了性命之忧。”

  身侧的男人姿态仍旧儒雅而雍容,明面上摆出一副温和的模样,桑岚却敏锐地察觉了对方正在生气。

  “与他们无关,今日之事,本就是向着我来的。”

  “是么。”

  谢流庭轻声应了,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只淡淡抬起两指,说道:“两次。”

  “嗯?”桑岚一愣。

  “塔塔今日以身犯险两次。”谢流庭唇畔始终挂着笑,然而他的面容却因为背光的缘故隐没在黑暗里,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你说孤该如何罚你?”

  桑岚一时之间还没往那隐晦而暧昧的方向去想,只以为是说的真正意义上的责罚,还没想哈如何开口,一旁的谢琬就已经急冲冲地说道:“不要罚皇嫂!”

  “……不要罚皇嫂。”小姑娘看上去有些急了,“皇嫂今日是为了保护我和兄长——要罚就罚我罢。”

  说罢,还拽了拽身侧谢瑄的袖摆示意他帮腔,却眼见自家兄长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罢了。”

  “此事回府再议。”谢流庭微微偏头,月光衬照在他的面容之上,叫他外貌形同端方君子一般皎洁。

  却莫名让桑岚心间一紧。

  “不是什么过重的惩罚——不过王妃总如此热心冲动,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总该给个教训。”

  “至于你们。”谢流庭看向一旁的两个孩子,“孤这便让人送你们回府,稍后再遣御医去为你们查看。”

  他话音刚落,几位侍从便从园外走来,向着谢琬与谢瑄示意,表示要送他们返回自己的宫中。

  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谢琬有些愧疚地抿起唇,迈开小步蹭到桑岚身边,轻声道:“对不起,五皇嫂。”

  说完这句话后,她顿了顿,张开双臂,有些羞涩地轻声道:“皇嫂最后还可以抱抱小琬吗?”

  “皇嫂的怀抱又香又温暖,像母亲一般,小琬很喜欢。”

  桑岚顿了顿,对上女孩儿羞红的脸庞,还是俯身抱住了她。

  身侧的谢瑄见此,眸光闪了闪,却始终保持了沉默。

  倒是在走之前,少年回到三人原本待着的地方,伸手捡了什么塞进袖里。

  而在谢琬问他:“那是什么?”时,少年却只回答了一句“没什么。”便揣着手向前走去。

  倒是桑岚站在原地,眼前浮现起先前两个半大孩子一本正经向他道谢的场景,心底莫名浮现出一丝沉重与复杂。

  仿佛一眼望去,见到两株柔韧的长草,在疾风骤雨与泥潭中生长的场景。

  等到人都散去,两人也终于坐上回府的发车后,桑岚才对着身侧的人轻声发问:“对于今晚的事,王爷如何看待?”

  “王妃指的哪件事?”

  谢流庭眯了眯眼,微微偏过头看他。

  桑岚沉肃了面容,道:“所有。”

  望着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谢流庭沉默良久,这才徐徐开口。

  “雪豹之事为人指使,然事发突然——”男人一顿,拇指指腹微微蹭过食指上的指环,“究竟是意外还是……考验,皆在人心。”

  桑岚闻言微怔,忽地意识到——虽然令人不备,但在场的那么多武将,在那时竟无一人出动。

  若不是得了吩咐,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但是为什么?堂堂帝王却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测试自己的孩子。

  “虽然很危险,但是塔塔做得很好。”

  身侧的男人忽地发出了赞扬:“若非王妃在此,今日怕是要见血。”

  桑岚听罢瞥了他一眼:“那时我制住雪豹的时候,你在暗中帮我了罢?否则我早已脱手了。”

  男人对此则以一声轻笑回复。

  “至于方才的行刺,则是预谋已久。”说到这,谢流庭平和的嗓音蓦地下沉,带上了几分冷冽:“打的是一网打尽的算盘。”

  桑岚沉眸,因着这话陷入了沉思——

  谢瑄与谢琬的母亲为贵人,母家最高官级则是县令,但哪怕如此,在炆帝本就子嗣稀少的后宫中,诞下了一子一女的人位份也绝不可能就这么遭人压了一头,看两个孩子的模样,往日在宫中应当也没少受辱。

  他忽然有些摸不清那位帝王的想法——他似乎很爱重他的孩子,又似乎放任着他们在这深宫之中自主沉浮,互相残杀。

  “不过这些事,王妃便莫要再想了。”

  谢流庭在说话的同时向他望来,晦涩的眸光中染上几分心疼,“塔塔今日已经很累了,不是么?”

  经他这么一说,桑岚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身上传来的轻微疲意。

  “我……”

  他刚想说自己现在还好,然而话没出口,就被忽然靠过来的人揽着腰身与腿弯,轻轻地放置在了大腿上。

  “今日之事,塔塔辛苦了。”

  “相信孤,往后不会再让你经历同样的事了。”

  由于靠得紧,桑岚很轻易地便听见拥着他的人沉稳的心跳,比起往日,似乎急促了些,不似他这一路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谢流庭环抱着他的手臂非常用力,像是要将他嵌进骨血里,而桑岚则从其中,感受到了某种山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