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45章 小符

  王恂本以为是因为七夕那晚崔叙“借”走了杨元昱的马脱险,才对他格外宽待。现在看来,分明是为着郭弘安的缘故。至于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渊源,王恂心知,自己就算抠破脑袋恐怕也猜不到了。

  近来除了入宫伺候的那几日,鹤庆侯都跟益王世子在侯府里同吃同住,王恂却从来没有在日常相处中瞧出过半分端倪,似乎除了一见钟情,就只有他们曾是故交可以解释一二了。

  以皇帝的通天手段,倒有几分知晓内情的可能,但他还是打算隐瞒这一重大发现,按兵不动,伺机探查。

  崔叙最终也没有寻机去探望郭弘安。这件球赛事故最终也不了了之了。

  唯一受到惩处的是那群攒局赌博的贵族子弟,罚没赌资以后,对他们也仅仅是批评训诫为主。

  秋猎落幕时,叙功议赏的旨意也一并颁下,似乎宣告益襄之乱终于步入了扫尾阶段。达官显贵们似乎都已遗忘了困守建昌城的逆王与解民众于倒悬的初心使命,纷纷投入了对破城平叛、擒获贼首的首功的暗中角力,还有无数曾与益襄二藩暗通款曲的官员正死死盯着两座益王府的动向,寄希望于时间,似乎拖得越久,罪证也能销得越干净。

  ……

  郭弘安伤势不重,旬日功夫便等不及要下床行走。午后拄着手杖在宅屋后院的围廊中闲步,反反复复地寻找着最自然合宜的步态与速度。

  手中依旧握着那枚珠花。反反复复地摩挲着顶上的红宝,注目其上,无端想起已故的发妻来。

  他从不曾如此细致地打量一件妇人的头面,白氏生前最常戴怎样的钗环、梳怎样的发髻,自己竟已记不清了,似乎也从未留心过。

  妻子操舂举案,而他远不如梁伯鸾,一心贪慕虚名。

  年少时誓要逃离家族的荫庇,闯出一片天地,向来不肯听从父亲的安排,也不肯流连温柔乡中,施予白氏与稚子半分陪伴,而今将至而立之年,功业未建,又逢兄长病故、鸿妻早亡、挚友枉死。似乎是上天有意嘲弄,笑他太过不自量力,想要反抗命运。

  十载春秋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小符已长成知事年纪,因幼时疏离,又无血脉相连,不怎么肯同他亲近。郭弘安卧病的前几日,他尚遵循着孝道,在小伯母的陪伴下前来看望这位陌生的父亲,过后几日便寻不见人影了。偶然问起来,身边侍奉的丫头答说是又缠着永城侯夫人送他去了太康长公主府,去找梁家的小公子顽了。

  郭弘安的心思也没有真的放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过,他循着这句话放空思路,继而想到了闵家,想到了太康、隆庆两位长公主。

  徽先伯府与皇室的关系相比日渐疏远的永城侯府本就更为亲近,在宫后苑行刺一案以后,掌红盔将军的徽先伯不辱使命,为摄政监国这样凶险的权力过渡保驾护航,因而颇得倚信。

  而永城侯府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着实有些尴尬,他一意孤行地调查此案,本就牵连了家中,若将姻亲一并卷进来,不仅道义上说不过去,他日因此事遭难,更没人替他们在外奔走筹谋。

  这一条道还是走不通。每每想到此事,便不觉垂头深叹一息。

  再一抬眼,小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游廊的尽头,正背着手,微微往前探着头,似乎在好奇父亲也会有对着掌心发呆的一天。

  白氏会相面,或者说知道一点皮毛,也仅仅是为了宽解失意的夫君罢了。

  她为郭弘安看过手相,笃定他在三十岁左右必能出人头地,也给小符讲过哪根掌纹预示着寿命的长短、姻缘的好坏,而她的儿子必定会康健成人、爱侣相伴、长命百岁。

  小符对此深信不疑,无事便凝望着自己的手掌发呆,思考其间的细小掌纹还会预示些什么。即便是母亲重病离世以后,热情也不曾消减。

  然而待他走近时才发现父亲其实看的是掌心里的一枚金灿灿的珠花。他小嘴一撅,难掩失望,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向父亲如实说明自己这几日的去向。

  原以为父亲会像平日那样草草听过以后挥一挥衣袖,再不理他,却万万没想到郭弘安将手杖横放,弓着腰缓缓蹲下身来,向他舒开了怀抱。

  小符很是迟疑,但他小小年纪没有那样好的定力,想象中的他此刻应该板着脸,面若冰霜,对父亲冷眼相待,继而毫不留情地拒绝这样温情的邀约。但事实上他已经迈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迎面撞入父亲怀中,被温暖的臂弯所环绕,尽情享受片刻的父子亲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符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这句话的道理。譬如父亲只会在有求于母亲的时候,才会出现他身边,对他嘘寒问暖,还会带他去吃发祥坊的甜糕,买咸宜坊的磨喝乐,陪着他骑大马顽。其余的时间里,他几乎见不到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父亲。

  是的,郭弘安并不是小符的生身父亲,而是继父,这就要牵扯出一段小符尚不知晓全貌的往事。他是在母亲重病时偷听到了他们的几句谈话,时至今日还要装作被蒙在鼓里的模样。

  如他所料,郭弘安先是问过一遍他的课业进展,这几日在长公主府的生活起居,还有好友梁邃的身体状况,之后才渐渐切入正题,将手中的珠花递给他看。

  小符接过来仔细一瞧,不觉眉头紧皱,他认出这不是母亲的首饰,而叔母虽出身名门,却一向俭素持家,不会穿戴如此华贵的珠花,这若不是嘉善长公主的遗物,便只有可能是父亲相好的物件了。

  他不再摆弄珠花,满怀不解地抬起小脸望向眼前的父亲,目光中既希求着一份解答,又害怕听见预想中的噩耗。

  郭弘安也不卖关子,揉着他的额发解释道:“这是父亲前几日在街上偶然捡到的,近来找到了失主,却还没来得及交还给人家,小符替父亲跑个腿,去趟鹤庆侯府吧。”

  小符头一歪,还在咂摸其间的意味,父亲却在此时借着手杖的支撑站了起来,将珠花顺势留在了他手上。

  他连忙从衣襟下取出一方锦帕,将珠花小心包好,收进袖中,这才有模有样地向父亲一拱手,应下差事以后匆忙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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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弘安:一位单亲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