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210章 王静通

  “嘘——”王静通收回竖在唇边的食指,侧身入亭,走到崔叙身旁才款款落座。她穿着实在寻常,约莫京中六品官员夫人冬日里的装束,像是刻意响应皇室厉行节俭的号召,只不过戴旧的头面成色仍旧将她不寻常的身份暴露无疑。再是走在人堆里拎不出来的平凡相貌,虽显年轻,却也没有继承到孝和皇后的风采与神韵。崔叙见过后者的画像,略有相似的凌厉眉眼被长公主通身的亲和气质所钝化,像水墨晕染,留给人印象更深的是平易近人的意,而非高华贵显的形。

  她看出崔叙的讶然与窘迫,微微颔首淡笑道:“是明礼么,好久不见。”

  太康长公主面上惯有的笑与皇爷几乎如出一辙,不过细察之下也有分别。皇爷的冷漠疏离多数时候都毫无顾忌地写在脸上,只看旁人有没有胆量去细细分辨,但当他丢下一切象征权位的负累,在马球场上挥汗如雨时,又会在某次下意识的击杆庆贺的瞬间,全然忘记眼前手舞足蹈的他是掌控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而太康长公主则要比他复杂许多,包裹着和风细雨的关怀、温情脉脉的注视、似曾相识的熟稔,透过层层完美的伪装,所见的底子却不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素宣,而是一席华美缕金的织物。隐含其中的居高临下与恰到好处的表情拿捏,恰如繁密复杂的纹样,令聪敏者望而生敬,令驽钝者如沐春风,却无不使崔叙感到不寒而栗。

  “臣、长公主殿下恕臣难以起身全礼。”崔叙偷觑了一眼枕在自己肩上小憩的皇帝,万分无奈道,“殿下以前见过臣?”

  王静通支颐看向他,目不转睛地回忆说:“记得有年中秋,你坐在席间显得格外拘谨,那年妹妹也在。那会儿继瑛还在她肚子里揣着呢,如今都会能说会笑了。”

  想起那日宴后的荒唐事,崔叙霎时涨红了脸,单是自己身着袄裙混迹在答应宫人席间的糗事被人重提,也已足够羞耻,忙改口称:“奴那日,嗯……”却不知说些什么来挽回的好,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你现在也不必拘束,容我倚老卖老一回,就当是同家中的长辈相处,况且我也不是那等冥顽不灵的老东西。”王静通掩面轻笑,声量很轻,语调却很活泼,仿佛没有多少尊者的架子,“只管随意自在些,啊。”

  崔叙鹌鹑似的缩着颈子,点一点头,却不敢接话,眼风不断往皇爷身上瞟去。

  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王静通的法眼,她也不恼,反而轻轻搭上鹤庆侯的手腕,温声道:“是我太多嘴了?不该提以前的事的,以后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该熟络起来才好。”

  肌肤相触时常常会拉近谈话双方的距离,崔叙却从温热的体温中无端品出蛇信般的寒意,单凭着难以言说的直觉,他既说服不了自己放松,也说服不了自己反抗。

  所幸皇帝听够了戏,插进话中:“你把他吓得够呛,这会儿一直在我怀里发抖。”

  崔叙不好辩驳,兀自低着头,当自己是根不会说话的亭柱子。

  “还不是你背后说了我太多坏话才闹成这样,”王静通摆手笑嗔道,“一般人家的小孩没有不喜欢我的。”

  王缙半瞎着眼说半瞎的话:“哪有的事,都是明礼怕生得很,所以才藏着不让见人的,要不是大姐执着要见,我是舍不得他今日出面的。”

  崔叙被两尊大佛挤在当间,呼吸声都嫌太重,怕惹来关注,趁着他们寒暄时分神,道一句“茶凉”,起身提上茶壶便箭步如飞地掀帐而出,将帐边仔细掩好,躲在一避风处庆幸自己逃出生天。

  却又忍不住好奇他们见面会说些什么。然而帷帐与挂毯防风极佳,也把声音隔绝在内,崔叙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又怕再无这样好的时机逃离是非之地。

  等他提着一壶新茶回到亭内时,王缙和王静通姐弟二人正为着驸马梁世邕的差事讨价还价。

  “不论先前如何,我现在是不想他当什么吃力不讨好的首辅了。”王静通说完,循声回过头向崔叙略一颔首,端起新茶小抿一口,口风强硬,“这事已定,毋须再议。”

  王缙悠悠道:“你是后悔让他入阁了。”

  “金瓶掣签我是认的,不过人的想法总归会变。”王静通把玩着手中的玉盏,看茶汤透过玉壁呈现的光泽,“我暂且也没有别的事情拜托给你。”

  王缙的神情和语气仍带着些许刚刚醒盹儿的慵散,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她:“棋手竟会爱上自己的棋子么?”

  太康长公主舒展放松的肩颈仿佛有一瞬的凝滞,别过脸来向崔叙递了递杯,后者即会意替她斟满。王静通捧着一团暖融雾气回看过去,眉眼皆氤氲在缭绕的轻烟中,顾盼间却流露出几分敛藏不住的锋颖,继而又歪头笑着,笑得灿烂夺目:“也不知这算不算是人之常情——你不也是么?”

  电光火石之间,崔叙想不透二人打的什么哑谜,却难免代入到自己身上,心神一震,又一摇头,试图将这些无用的闲思都甩出脑海。

  “我不是,我不过也是一枚寻常棋子罢了。”王缙淡淡道,“至于姐夫的事,我答应便是,还有别的请托么?”

  王静通得此一言,也未加反驳,好似默认。而后提及小妹的婚事,二人不再争锋相对,令崔叙颇感意外的是,这两只冷血的政治动物仿佛都真心希望她得其所爱,但——也都认为隆庆长公主应循皇祖旧例嫁入高门勋贵之家。本朝仅有的三位长公主里,哲宗已在王静通的婚事上破例开恩过,短短十余年间,再有一位出降民间的公主,难免会使勋戚与皇室离心。

  其实更为紧要的是继后的出身与选妃民间会否从此成为定例,在一切铺垫妥当以前,不得不在遴选驸马一事上有所退让,暂且稳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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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的时候把“棋手竟会爱上自己的棋子么?”这句中二发言分享给了朋友,突然才发现也可以理解为王静通和王缙之间的关系,哈哈哈哈怎么回事,不过太康长公主爱的是自己的丈夫,应该是这本写到的罕有的真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