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

  幼儿的叫声细若幼猫,混在尘土与车辙之中几乎令人忽略而过。

  一双苍白而瘦弱的手伸出,不顾脏污轻轻抱起了路边弃婴。

  “咳……哪儿来的小东西?”

  那郎君用大氅将冻得青紫的弃婴紧紧裹住,又弄了点热水喂下去。

  约莫运气确实不错,那眼看就剩一口气的孩子逐渐有了些人色,瘦得吓人的脸也不再皱成一团。

  冬天啊!多冷呢!

  路边走上一段路就有冻死的百姓,丢弃的婴孩。

  在许昌邺城这般繁华的地方待久了,都快忘了这世界真实的模样,被连年战乱耗尽了骨血的模样。

  身旁的士兵早已疲惫不堪,跟随的百姓也疲病交加,但他们心中还有着一口气。

  荀晏最早是疑惑的,纵使如今他与曹操分道扬镳,但也无法否认他那曾经的明公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在他治下倒也不至于过得太惨。

  兄长与他说,他们心中有怨。

  怨恨曹操迁都邺城,怨恨南方连年的战争,越来越重的徭役,逐渐强迫性的军屯……

  他那样善待河北人,是不是忘记了他们颍川人付出的一切?

  土路逐渐变得没那么坎坷,大道越来越宽,远方的旌旗滚滚,那是雒阳城。

  荀晏眯起眼睛,那面大旗上赫然是一个‘马’字。

  他前脚方至,后脚便有十余骑从雒阳城的方向疾驰而来。

  锦马超亲来拜见太尉。

  “孟起不负我所托也。”

  荀晏笑吟吟说道。

  那郎君面色极不好,坐在车上声音也低弱无力,需要离得近些才能听得清楚,唯有一双眼眸明亮如昔。

  马超想起了那封信上堪称威胁的语句,笑意微顿。

  随后他笑着拱手道:“恭喜太尉再至雒阳,此后便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海阔天空,再无拘束。”

  海阔天空吗?

  荀晏笑意不变,向马超颔首。

  建安十三年冬,太尉携天子至雒阳。

  雒阳防线本是夏侯惇的老巢,但荀晏在其上花的心血未必就少了。

  昔年他驻兵雒阳,名为辅佐曹昂,实则隐隐有统筹西方战事之势。

  他治理雒阳,河东弘农受他恩惠,关中诸将更是被他打怕了,若非曹昂遇刺一事,数年内曹操恐怕都找不到机会将他调回许昌。

  而月余前,他调动了河东兵与凉州驻军入雒阳,以绝对的兵力接管了这座旧都。

  入城后几乎没有片刻空暇,他稍作洗漱,换了身衣服后就去见雒阳群臣与诸将。

  雒阳城内确实有不少不满于他的大臣,几乎甫一见面便明里暗里的阴阳怪气了起来,话里话外都在说他荀清恒不知好歹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荀晏含笑应下,抬头请吕侯入见。

  身材魁梧的武将执着他的爱戟往屋里头一站,他也不坐下,就抱着双臂凭借着绝对的身高优势俯视着一屋子的人。

  年长的臣子几乎无法控制的想起一些难忘的回忆。

  年轻的见到这阵仗也不由心里一咯噔。

  “许下埤湿,今雒阳新建,又为旧都,故奉命护卫陛下再返雒阳,诸位有何疑惑?”

  荀晏温和说道。

  “奉的何人之命?莫不是荀太尉自己之命?”县尉甩袖怒道,“魏公忙于南方战事,太尉此真为小人之举!”

  “陛下下旨与魏公有何关系?”荀晏的声音微凉,“魏公征战多年,仆心中钦佩,然陛下生于雒阳长于雒阳,思乡无可厚非,如若公不愿信,陛下亲笔诏书在此。”

  当即有门下小吏取诏书来念诵。

  他确实讨了个巧。

  天子终究是一面好用的招牌,若他只有一封诏书,旁人绝不会这般听话,但他把天子整个人都搬来了。

  世代服膺儒家的儒生纵是仕于曹氏,见天子在前,也不敢妄议。

  汉室再暗弱,那也是延续了近四百年,经历过光武中兴等等变故的王朝,他的影响力比许多诸侯想的都要大。

  若是再过上几年,或许是十年,也或许是更多,天下才会逐渐遗忘曾经的霸主。

  诸人一下子无话可说。

  他们之间又是心思各异,有些是魏公拥趸,有些是京畿世家出身,有的人想要汉室再兴,也有人希望魏公一统……

  马超入雒,无

  人敢放肆,他们都知道这些常年与羌胡混在一起的边地将领有多疯,而荀清恒又是个软硬不吃,不冷不淡的。

  荀晏早已不愿再多谈。

  身旁的侍从搀扶着他起身,却听身后有人摔了酒杯,又是乒呤乓啷小案被打翻的声。

  “荀清恒!你敢说你挟持天子至雒阳,未怀狼子野心乎?”

  在吕布的长戟至前,马超已然抽剑抵住了那人的脖子。

  荀晏眯了眯眼睛,他慢吞吞说道:“此公何人也?”

  未待他人回答,他又道,“请言。”

  “你虽为汉臣,却效忠魏公,何人不知?今魏公打压尔荀氏一族,汝心生不满,纵兵许昌,劫掠天子,剑履上殿,与反贼有何异焉?敢问君未尝有窥伺神器之心乎?”

  诸人色变。

  有些话,心中想想倒也无妨,可说出来却嫌太过惊世骇俗。

  “从未有过,”荀晏却显得很平静,他说道,“我无妻无子,日后也不会有妻儿、嗣子,终我一世,皆为汉臣。”

  众人皆惊。

  他们心中再多成算,也绝不包括他是个正儿八经匡扶汉室来的。

  荀晏微微一笑,丝毫不恼。

  他虽未说谎,却也足够似是而非。

  他执起酒樽清酒酹地。

  “敬诸公。”

  一屋子人死寂得看着他离开,这会才陡然发觉一个事实。

  这个从头到尾温和自持的青年从来不是表面的那般模样。

  他敢挟持天子出逃,召兵拿下雒阳,他早就是个无所畏惧的疯子了,他最后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诸公,且先为自己性命先想想吧。

  他必是想说这句话的。

  ————

  “你若那日不做得那般过分……何至于……清恒……”

  兄长的声音似如遥远的远方飘来,晃晃悠悠的钻进脑子里,又无声无息的钻了出去。

  “清恒?”

  荀晏捂住了脑袋,痛苦的说道:“头晕,缓缓。”

  许久之后,那扭曲与模糊才算离去,他抬头,看到荀彧面色沉凝的扶着他的肩。

  啊,

  他想想,阿兄方才在说什么?

  责备他许昌兵变那日待天子不敬,纵是做做样子那日里也不至于有人指着鼻子说他窥伺神器……

  “可算了吧!”他嘟囔着说道,“比谁心大,我哪比得过魏公啊!”

  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梦想是做征西将军,结果已然一朝封公。

  ……他要不给自己封个征西将军当当得了。

  “晕眩之症从何而起?”

  荀彧倒了杯温水,眼中隐隐有担忧之色。

  “以前就有,近日稍稍严重了些,”荀晏接过,他劝慰道,“我素来不耐车马劳顿,冬天又太冷了,歇会就好了。”

  他倒也不算说谎,他一路到雒阳堪称一条死狗,只是就算是一条死狗,他也是一条杀伤力极大的死狗。

  荀彧也不知是信了没信,终究是没有追问下去。

  “长安来信,公达召了賨兵至长安城下,元常送了封弹劾表至雒阳。”

  他说道。

  荀晏听后忍不住短促一笑,他摇头,又忍不住叹息道:“幸甚有公达。”

  那对老友似是达成了什么协议,钟繇选择了向天子而非向魏公。

  若无公达在其中帮忙,他恐怕还得面临两面夹击。

  “清恒意在今日之时局乎?”

  荀彧眉眼沉静。

  “什么时局?”

  “三方鼎立。”

  此话一出,荀晏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他本以为自己会避免三国格局,却未想阴差阳错的走在促成的道路上,命运还当真是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若非马超携兵至雒阳,吕布不顾并州安危南下护送,他岂能安稳抵达雒阳?

  而今公达劝说长安归汉,若是曹操无法在短期内击溃他,他得裹挟着整个关左跑路。

  他可比陈宫争气多了。

  他笑而不语。

  荀彧一怔。

  他不得不承认,昔日之孩童已然成长到了他无法看清他心底想法的地步了,他不知道堂弟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他自是知道那日堂弟之言,盖是一副忠心耿耿,一心复兴汉室,可他却知他并非如此。

  “我与阿兄的承

  诺依然算数。”

  堂弟蓦的说道。

  “此我一人之执念,”荀彧道,“你不必背负。”

  他自幼的教育让他放不下汉室,可他却从未想过让堂弟挑起这个重担。

  那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包袱,沉重到希望渺茫的包袱。

  他何尝不知曹操权势滔天,天子虽是略有聪慧,又如何比得上一步一步杀出来的枭雄?

  “是我自身之抉择罢了。”

  荀晏耐心的答道。

  他转而说道:“年关将至,今年朝贺,我欲诏拜孙权为荆州牧,复以文若录尚书事,何如?”

  他虽为询问,却并没有多少询问的意味,反而更像是通知。

  其中却并无任何针对魏公的布置。

  若以天子的性子,叫他写上几封讨伐曹操的诏书他必是乐意至极的。

  荀彧沉眉,并无意见。

  “尚有一事不得不麻烦兄长,”荀晏说道,“兄长于河东太守有举荐之恩,我今须镇守雒阳,难以离身,望兄长能前往游说河东弘农二郡。”

  荀彧离开后,他望着杯中的水波,盯着在其中打旋的落叶,许久以后才抬头。

  他问身旁侍从,他那日捡到的弃婴怎么样了。

  侍从道冬日严寒,没有熬过去。

  他想了会,与侍从说道:“日后叫陛下每三日来我这一次。”

  侍从虽是应下,仍不由胆战心惊。

  令君这还没离开呢,主君这就完全不装了,这般明目张胆得使唤陛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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