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荀晏带着灰头土脸的天子抵达长安时,钟繇的嘴巴像是能吞下一整只鸡蛋,荀攸习惯性微微眯起的双眼也不由得睁大了。

  很显然,二人无法苟同他的做法。

  钟繇着急忙慌的去安置天子,荀攸则皱起了眉,他的面上失去了平日的温和,像是下一刻就要训人了一样。

  荀晏忙低下头咳嗽,荀攸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走了,他扶着他坐下。

  “小叔父,”荀攸为他倒了水,“陛下若行踪不明,是国家之祸事。”

  “他要出行,必得是大张旗鼓,叫天下人知晓才是。”

  这几句话大有深意。

  天子之所以是天子,需要世人承认,他若隐姓埋名,各路诸侯就有了现成的理由不承认这个汉帝。

  “雒阳皇宫不会有消息泄露。”

  荀晏低声道。

  荀攸看着他说道:“叔父既然带着天子出来了,恐怕不会这么早就让陛下回去吧。”

  他无意去追寻荀晏路上到底怎么折腾刘协了,在一定程度上,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得帮着荀晏看到底线。

  荀晏捧着温水,他说道:“我此行长安,一来为威慑宵小,二来为整顿吏治,修复水利。”

  “我想让陛下看看。”

  这几件事都不是短时间能有成效的,所谓的‘看看’为期多久也说不好,荀攸是不愿同意叔父这般离谱的想法。

  汉帝的身份注定了他将受到的束缚。

  “公达,”荀晏握着大侄子的手腕,“别皱眉了,不好看。”

  荀攸几乎气笑了。

  他确信此事是小叔父一人之意,若文若仲豫等人知晓,必不可能同意他将陛下带出皇宫,可如今人都到了长安……

  荀晏眨了眨眼,他闷声咳嗽了一会,胸口滞闷却未曾消散,大侄子便无奈的给他拍背。

  他呛咳一声后忙捂着嘴,指缝中溢出了点点血色,二人都愣了一下。

  随后荀晏若无其事的擦拭去了血迹,神色一如先前。

  荀攸却突然没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致,他草草同意了荀晏带着天子四处溜达的离谱提案。

  荀晏还反过来安慰

  他:“没什么大事,总归还能扛些日子。”

  荀攸道:“日后你我稍有分歧,小叔父便朝我咯血,我必是无法坚持己见。”

  荀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敢情好啊!”

  他的笑容在大侄子的凝视下逐渐消失。

  “文若叔父呢?”

  大侄子蓦的问道。

  “我得远着阿兄一些,”荀晏道,“我后面必会恼了京畿士族,还得阿兄为我收拾场子。”

  年长他许多的侄儿抚过他的发髻,擦去他鬓角的湿冷,手掌温热而宽容,一如那温厚的长辈。

  “小叔父何苦如此?”

  荀攸喟叹道。

  “公达,”荀晏抓住了他的手,“且给我两年……”

  两年能做什么呢?

  两年决定了日后关左该走上什么路。

  自钟繇默许以后,昔年撑起曹魏半边天的颍川士人集团有近半数跟着来了关内。

  荀晏请陈群暂为弘农太守,督二郡诸事。

  关中虽名义上隶属朝廷多年,但实际归附的时日并不算长,大半时间都在军阀割据与混战中,五年前荀晏战胜关中联军后才算是彻底纳入统治中。

  但当初他离去的太匆忙,留下了太多的漏网之鱼与隐患,如今他再次挂帅,彻底清扫关中的不稳定因素。

  他的身体早就不适合亲临战场了,故而大多时候是荀攸主战,他只需在紧要时候露个脸,仅凭他昔日的名声就足以让那些关中宵小闻风丧胆。

  而后他又趁势抓紧时间召集郡县官员,征召百姓,分配荒田,赶在春种之前分田度田,收编一路上的降军为劳役,开始重新修整水利。

  关中平原之所以能够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成为秦人夺天下的基础,皆有那八百里秦川之故。

  自秦至汉以来,关中水系繁多,又相继建成了龙首渠、白渠、六铺渠等大型水利工程,灌溉万顷田亩,德润四海。

  然此后先有桓灵二帝无道,后有黄巾之乱,军阀之祸,早些时候的水利早就年久失修,淤泥堵塞河道,又连遭毁坏。

  钟繇在时也只能尽量维持现状,每年清理河道,尽量修复。

  荀晏意在彻底的改建、修复。

  历朝历代以来,水利工程都是烧钱的活,战国时韩国畏惧秦国,遂派水工郑国入秦,修建了使得关中从此为沃野的郑国渠,而韩国最初之意却是‘弱秦之法’。

  钟繇拿到了那些图纸与堪称严密的规划后也不由失神了片刻,这几乎是在关中原有的、已经摇摇欲坠的基底上建起一座新的阁楼。

  “你早就想过了?”他问道。

  “这两年闲来无事时慢慢想的,”荀晏答道,“我于水利之事并不擅长,大多都要问过水工。”

  士人未必懂挖渠之法,但水工会懂,他们懂这条河道要挖到多深,哪条转角的堤坝需要建得多高……

  他需要将这项工程变成可量化的。

  “倾关中之力方可为之……”钟繇叹息着,却也无从拒绝。

  一来荀晏已下决议,他既选择了站队,这会也无从动摇他的决议,二来此事若成,是恩泽万人之事。

  水利工程与水利工程之间往往是有所不同,以目下的技术来看,一种是淤灌性质,是放淤荒碱地,改善土地肥力,另一种则是通俗意义上的浇灌农田庄稼。

  其中之弯弯道道,远非一个门外汉短时间能够全然搞明白的。

  一直忙碌到炎夏到来,诸葛亮从雒阳传了厚厚一沓的信来。

  彼时关中的杂鱼已经被削了个干净,连西凉那儿的羌氐都熄了声,不敢招了杀神,而修渠之事也慢慢进入了正轨。

  前期的规划已然多次修正,农时已然过去,正是开始动工的时节。

  荀晏在蒲坂津旁建了座学校,引得雒阳长安内的世家都颇有微词。

  陈群来时才知为何。

  他亲自从弘农而来汇报春种之事,自城外便能看到百姓在河渠之中劳作,天气热起来了,他们大多不穿上衣,光膀子上都粘着泥水,被风一吹就干涸的附在皮肤上,连路过的妇人都多数袒胸露乳。

  有伤风化之余,他们人人都在忙碌着。

  他一路朝着城内走去。

  按理来说,兴学之地通常民风好,就如许昌雒阳之地,称得上往来无白丁,连平民大抵都能认得好些字,处处都有读书的士人。

  可蒲坂津旁的这座县城却全然没有这种风气。

  那是因为他们在忙着修河渠,为来年之事劳作。

  陈群这般想着。

  但当他真的看到了那座学校里头坐着的人以后,他还是险些露出了不大好的神色。

  如他这种人,对于看人素来是有一套的。

  一路走来的几间屋舍里,其中坐着的学子大多不像个读书人,不是士人,连寒门子弟都远远算不上,其中甚至有面容沧桑,一脸沟壑的农家汉小心的坐在里头,有些人热了甚至还将上衣脱了,实在是……

  是他从未在学堂中看见过的情景。

  这也就罢了,那剩下还有许多一眼看上去就根本不是中原人呢!

  他素来知道清恒没什么门户之见,但办学办学,怎能学堂内都成这样,竟是丝毫儒家之气也无,连蛮夷外族都能共处一室。

  引路者为荀谌子荀闳,他见这位世交的叔父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回过头问道,“府君可有何疑惑?”

  陈群忍了又忍,他问道:“此地所学为何?”

  “治世之学。”

  青年的文吏缓缓道来,他似是知晓了陈群心中所想。

  “如挖渠、农耕、算术之学,如何算不上治世之学?”

  陈群道:“君出身荀氏,书香大族,可通治世之学?”

  “我……”荀闳赧然的撇过了头,“我打算盘比较快。”

  陈群哑然失笑。

  正逢里屋的侍者掀起帘子,请他进去,他整过衣冠,这才进去。

  里屋点着驱虫的香,熏香之下却难掩盖浓重的草药苦涩。

  荀晏跪坐在案后,长发简单的挽成一个发髻,手边放着一只木碗,一叠竹简,他本人堪称散漫的在转笔。

  陈群不由多看了两眼。

  笔尖未染墨,恐怕他刚才根本不在处理事务,这会装都不装个全套。

  “长文来了!”

  荀晏故作惊喜的放下了笔,请他落坐。

  陈群尽量的让自己不要露出过于温和的神色。

  他所来是为弘农春种之事,荀晏此前已有所了解,这会草草翻过计簿便抬头看向了陈群。

  “长文之才能,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故而将弘农交予君,”他

  斟酌着措辞说着,“我请你来,是为分地之事。”

  陈群直视着荀晏,眼中清清朗朗。

  “太尉以为,此法有谬误之处乎?”

  他生性严谨,怎么安置流民,怎么分配荒田,怎么度量田地都一一有章程,统计成簿交上,可以说是最令人省心的打工人类型。

  谬误吗?

  荀晏想着,或许是没有,也或许是有。

  “那杨氏又做何解?”他叹息道,“他家占的地盘还不够大吗?你还需去安抚他们?”

  陈群道:“杨氏是弘农名门,天下名门,扎根弘农已过三代,许其薄利,得以获助力安抚乡里,岂不比正面得罪好。”

  荀晏低头咳嗽了起来。

  看嘛,这便是分歧了。

  京畿的世家一向是个问题,战火熬干了庶民的骨血,却没有熬干世家的骨血,弘农与河东更是重中之重。

  陈群的处理有问题吗?却也没什么问题。

  若依他的法子,各方皆能制衡,他向豪族退让一些,豪族也敬他一分,大家和和美美,岂不是大事可成……才怪!

  就如杨家之盛势,纵是杨彪死了都不掩其势,族中良田接天连地,若不管着得吞了半个弘农的耕地!曹昂在时见还会因曹氏的身份避让着一些,后面换了几任以后便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了。

  陈群是不懂吗?不,他当然懂。

  他是无能吗?不,他将可利用的耕地都分配好了,自己日日去监督检查,纵是荀晏自己来也未必有他做得好。

  他只是觉得没必要。

  “长文。”

  荀晏温声唤了一声,他撑着小案起身,掀开了一旁的帘子,外头的年轻文吏正一脸苦恼的教人识字算术。

  “工,匠也,”他说道,“自古以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我建此学舍非为教授圣人之言,不过是叫他们识字识数,令专人教授工匠之事。”

  若是说得人话点,他这大概是专科学院?

  嘛灵帝整的鸿都门学不也是搞艺术的专科学院!

  “关中工匠不够太尉差遣?”

  “若不学,何以为匠?”

  陈群看着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一些不

  同。

  曹操与荀晏的许多观念其实十分靠近,所以二人会在年轻时走在一起,君臣相得数年。

  但他们也非全然合拍,就如百工者在曹魏那儿,素来地位不高,或者说地位极低。

  “你是一片好意,但你大兴水利,动用财力物力无数,京畿的世家早有异议了,”陈群压低了声音,露出了恼怒的神色,“你办学是为了教这些庶民,这些工人,在旁人眼里便是豢养死士,培育门客。”

  “你愿去养着这些工匠,怎么就不愿去操心操心自己的名声,安抚安抚那些大族!”

  荀晏已然合上门帘,他跪坐得不似先前规矩。

  “我何必在意旁人。”

  他打断了陈群的话。

  陈群戛然而止。

  他叹息道:“你虽兵权在握,难道还真能只手遮天,一点也不顾忌自己的名声?”

  “我哪来的名声?”荀晏端起了碗,苦涩顺着口舌涌入四肢百骸,但他的神色却很平静,“那日我剑履上殿,差点吓哭了陛下,谁人心中不暗骂一句乱臣贼子!”

  陈群眉头紧皱,正欲再言,却陡然心中明悟了什么。

  “长文阿兄,”幼时的友人软下了声音,他说道,“你因幼时情谊跟随我至此,可我并非你希望的那样。”

  “我觉得护佑那些工匠是有必要的,我也不愿向那些豪强一步一步妥协。”

  荀家的阿弟相貌与少年时并未有太大的变化,隽秀而温和,陈群却莫名感到了一丝陌生。

  他已非旧时那个软乎乎的小孩了,他的话语再柔和,也掩盖不住其下的强硬,他在逼迫他做出一些选择。

  他们之间的分歧明晃晃的摆在了那儿。

  他是个阶级感很强的人,他希望一切都按照着某种规则,某种层次运行,可太尉不是这样。

  他能折腾出这样一间不伦不类的学舍,也能肆无忌惮的打压制衡世家,那些规则在他这儿总会破碎。

  许久以后,陈群与荀晏说道:“我会慢慢适应的。”

  适应什么?

  适应荀清恒的作风。

  他离去后,荀晏才流露出疲惫的神色,他将重量靠在了身后的矮榻上,感觉太阳穴阵阵刺痛。

  眼前落下了一片阴影,他抬眼,看到阿兄站在自己身旁,眼中复杂难言。

  “阿弟此话也是说于我听的吗。”

  荀彧问道。

  “阿兄可愿与我来个赌约?”

  “请说。”

  荀彧的目光落在了那碗只喝了一口,已然冷透了的药上。

  “五年以后,关左百姓不再思汉。”

  荀彧握在碗沿的指尖蓦的用力到发白发青,随后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药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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