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起来，始皇帝在位最后的那些年，他最执迷的既不是千秋大业，亦不是建造宫宇楼墙，而是苦苦寻求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屠苏重复着这句话，红玉点了点头。
“秦始皇虽然厉害，但人寿苦短，终有尽时。就算他的雄才伟略是千古一见的帝王，就算他可令九州四海臣服于他的脚下，但他，仍然无法对抗生老病死的天道轮回。”
“于是，在人生最后几年，他深知自己寿数无几，于是他派遣了许多人，发了疯一般炼制不老丹，还派遣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远赴海外高山，找寻可以长生不老的灵药。”
当然结果，也很明白了。
这地底的陵寝，已然预示着始皇帝穷尽了最后的精力，也并没有成功寻得长生不死。
“长生不老……”屠苏听罢，转头去看了看立在那一旁的仙人。
世人期盼的长生不老，就像师尊一样吗？
可是世人为何羡慕长生之人呢？与天齐寿，与地长存，这难道就一定是好事吗？
晴雪因为活得比别人长久，就被视作了妖怪，明明她曾经救了桃花村那么多人，终究得不到该有的尊重。
师尊虽然活了千百年，可他的身影看起来，为何却仍是那么孤单，那么寂寞？
这样的长生不老，有何可求呢？
“执着长生者，终是不可得。”紫胤平静道：“要修成仙身，长生不老，首先便要放下这份慕求长生的执着，始皇帝，终是不可能放下。”
他一生都活在执着中，这份执着，令他能号令天下，灭六国，一统大业。
同样，他也不可能放下对长生的执著，若他能放下，何至于癫狂。
“师尊，便已放下了对生死的执着吗？”
紫胤轻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棺椁，沿石阶走下，向一旁的寻找暗道开启的机关。
“上窥天道，长生不死，这份追求不过是虚无缥缈，纵然修成仙身，也没有谁能真正保长生不死，山川草木、日月星辰，谁知道千万年后，是否也会烟消云散？所以凡人，又何须执着于此？”
少年顿了顿，似是鼓起了勇气一般，向仙者问道。
“那师尊心中，又会为何事而执着呢？”
少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问仙者。
紫胤也停住了脚步，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无论是从前的屠苏，这八年来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屠苏，都不像是会问这样问题的孩子。
虽说这么问有几分唐突，但屠苏此刻，确实很想知道答案，他看着师尊的目光，也仍是执著想知道师尊的回答。
紫胤微微闭目，不知心中作何念想，末了只是淡淡道：“若能求得上天怜悯，我只愿为一个孩子的魂魄，求得归处。”
“……”
“求得他可以跳脱出这命运颠沛流离的苦海，重返天地正道，重返轮回命数。”
而不是消散作不入轮回的荒魂，天地无踪。
“师尊……”
屠苏不知此刻心下究竟是何滋味，只是从仙人的语气中，感受到了那种溢满心间的悲伤。
“屠苏哥哥的师父是仙人吗？”
沉思间屠苏的脑海又闪过了另一个声音。
那是谁？又是晴雪吗？不，那不是晴雪的声音，比起晴雪，更稚嫩，也更孩子气的姑娘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在问我？
恍然间，似乎有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黄衣女孩笑着看我。
“仙人，是不是都长着长长白白的头发，还有长长白白的胡子，风一吹就飘飘飘？”
少女清甜的笑声如银铃。
屠苏慢慢按住了头。
他本应从未经历也从未见过，可为何这一切如同深植在脑海中的回忆一般，如此刻骨铭心？
还有师尊所言的……
许多年前，我也照顾过一个满身是伤的孩子。
那个被魇魅缠身的孩子，是他助为师，吸去了煞气，度过了此劫。
他，死了。为师，终究救不了他。
若能得上天怜悯，我只愿为一个孩子的魂魄，求得归处。
记忆中，每当师尊谈起那个孩子，语气再也不是屠苏熟识的淡然，也再无半分仙人的遗世独立之姿，只剩下一股透进心扉的悲凉。
那个在师尊记忆深处的孩子，你到底是谁？
死者长已矣，你又可知，你转身的离去，却把失去的悲痛，留给了活下来的人？
你让师尊，在漫长的时光中，为你的离去悲伤。
你，怎忍心让师尊为你如此难过？
轰然一响打破了宁静的墓室，也打断了屠苏的遐想。
中间那看似石棺的地方前门忽然沉沉降下，露出了一条深黑的通道。
“这条通路，便是通向始皇陵的内部通路了吧。”
屠苏看着这条道路问道，奇妙的是，他丝毫不讶异这里会出现一条这样的通路，似乎好像早已知晓一般。
“这条道路下方，红玉也曾到过。”红玉回想了下多年前的记忆道：“通过这些台阶，道路下方便是重重的铁门和密室，每过一道密室，都会遇到守护始皇帝的人俑士兵。”
红玉顿了顿，看向了紫胤道：“从这里要去往秦始皇陵的中央密室，恐怕要持续一些时间，而且敌众我寡，只怕……”
红玉看了看身边的屠苏，虽未明言，但紫胤亦知其意。如果真要费尽心力一道道闯入，尽管凭他们三人的能耐守护始皇陵的兵士也奈何不了他们，但到底旷日持久，只怕百里屠苏现在的身体状况，灵力会很快消耗殆尽，秦始皇陵乃阴地，百里屠苏无法在这里施展紫胤所授的心法恢复灵气，到时候若有万一怕会吃不消。
“秦始皇陵靠近中央墓室的地方，会有控制整个始皇陵机关的装置，我会想办法将所有的机关关闭。”
“师尊怎会对始皇陵内部的情况如此熟悉？”
“哈！墓葬逸事，与修道并无关涉，但为师昔年曾有一位故友，常年游走于陵寝之间，第一次来始皇陵，便是这位故友带路而来。”紫胤略一沉思后道：“红玉，屠苏，稍后进入皇陵中段，可以寻得始皇帝留置的墓冢祭坛，你们便留在那里，从那里有一条密道，可以直接通往中央墓室的机关处，我一人前去关闭机关。”
“师尊，弟子不能和你一起吗？”
紫胤摇了摇头。
“屠苏，面对墓冢中的暗道机关，并非人多更有优势，而且你并不熟悉这其中玄机，跟去，反而增加了困难。”
“弟子……明白了……”
三人依照计划一路清除前来拦阻的人俑兵士、铜将军和战车，而后到达了祭坛之上，紫胤依约从祭坛边的一条小道继续前往控制机关的装置处，屠苏和红玉则留原地等候。
这处祭坛虽然在地底深处，却是一扫方才密道中的黑暗，四周灯火辉煌，照得这一片地底亮如白昼。
“一路过来，眼睛都看花了……”
脑海里又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陌生，却又像很熟悉。
“这哪里是死人住的地方，简直穷极富丽，比活人住得还奢华多了……”
为什么，那道声音又来了，那到底是谁？
脑海里若隐若现隔世的影像，令屠苏越发心闷，为什么从进入始皇陵开始，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仿佛似曾相识？
“东海之中似人似鱼之物，相传以其脂膏点灯，可千万年不灭，谓之长明。”
那个声音，好像是，红玉姐？怎么会……
“小公子，你怎么了？”红玉一回头便察觉屠苏异样，似是有着头痛之症状一般按住了额头，脸色也有几分苍白，“是不是灵力有所衰竭，身体难受？”
“不，我没事。”屠苏抬起头，看向了红玉道：“我只是，脑海里闪过了一些模糊的景象，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
屠苏忽然停顿了话语，眼中的神色让红玉顿时觉得几分不安。
“红玉姐，你说你曾在九百年前来过这里，对吗？”
红玉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红玉姐是一人独自来此，或是另有其他伙伴同来？”
“这……自然有其他伙伴……”
“那红玉姐，你可以告诉我，当时和你一起来的人，都有谁吗？”
“我……”渐次不安的预感慢慢扩大，红玉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后道：“那么久远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何况那时候一起来的人，经过了九百年，也都已作古了。”
“那我换一个问法，红玉姐，你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到这里？”
少年执着询问的目光落在了红玉的眼中，红玉轻轻叹了口气。
百里公子，到底还是瞒不过你吗？
红玉九百年前来此，正是受了主人的命令，前来保护你。
自百里屠苏私下昆仑山的那一天起，红玉便隐瞒自己真实的身份和目的，悄然寻找机会，假装一次又一次的偶遇，最终和大家一起，结伴冒险。
然而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从来非常清楚。
方兰生视她为来历不明的女妖怪，欧阳少恭深不可测，襄玲也不甚友善，只有善良毫无心机的晴雪视她如姐姐，而百里屠苏……
尽管不知红玉的来历身份，但从见到红玉第一天起，就对她有着难得莫名的信任。
红玉见识广博，一路上如同大家的知心姐姐，更重要的，是红玉身上缭绕的凛然剑意，让屠苏有着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
而红玉，一开始也不过是遵从紫胤之命护守屠苏，对这个孩子，也只知他命途多舛，人生难以顺遂如意。
不过于红玉来说，千百年的世界都走过来了，命途多舛的孩子她早已见多了，原本护守于屠苏身边之时，对屠苏的过往也不以为意，不过是因为紫胤的徒儿，才倍加留心。
但随着时光推移，相处渐深，红玉越发明白为何紫胤，舍不下这个孩子，要为这个孩子操心至此。
因为面对再可怕的命运，屠苏也从来坚强，他不畏生死，一往如前，从未失去自己的本心与意念。
一直到屠苏身怀血涂之阵封印的真相展现在众人眼前时，红玉再难抑制心中的痛楚。
同样经历血涂之阵，红玉知道那样的痛苦多难捱，然而红玉到底是自愿殉剑，就算再多的痛也是自己的选择，可百里屠苏，却是被自己唯一的亲人，活生生当做了镇守凶剑的利器。
到底天意要多残忍，才能把这样残破不堪的过往，全部加诸在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身上？
红玉难以明白，也不想明白。但红玉那一刻也终于知晓，为何过往的八年时光中，明知百里屠苏活着已是无望，紫胤却仍是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让这个少年活下去。
这个善良而正直的少年，一生求而不得，而在天墉城八载漫长的岁月中，对他而言，除了紫胤已彻底一无所有。
前尘往事种种，只是此刻如何能对屠苏分说明白？
伫立的两人一时间默然不语，空气中凝固着窒息的气氛，在这地底深处的墓穴之中，尤为沉闷。
一阵细微的响动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两人彼此背对背靠近同时望向四周。
“红玉姐，刚刚那是……”
“看来，这始皇陵之中除了我们，还是有一些宵小之辈。”
两人默契地掏出各自的剑戒备凝神，仿佛已有过多时并肩作战的经验。
忽然间，灯火辉煌的宫殿渐渐暗了下来，照耀的长明灯似是蒙上了一层黑纱，光线变得极为黯淡。红玉和屠苏两人的视线也渐渐变暗，几乎暗得只能看见彼此。
“红玉姐，长明灯怎会……”
“长明灯和其他机关一样，都在中央机关枢纽处控制，看来对方已然控制了整座始皇陵。”
“那师尊他……”
师尊正前往中央机关枢纽处，岂不是会遇上敌人？
“你不必担心。”看出了屠苏的担心，红玉温言道：“这些不成气候的家伙，还威胁不了主人。”
话音才落，便见数道黑色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中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忽隐忽现。
“红玉姐，看这些人的打扮，和在安陆遇到的应该是同一伙人。”
“对方既然挑上了，我们就应战。”红玉沉声说道，而后微微转头瞄了一眼身后的屠苏：“小公子，待会动起手来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适，千万不要勉强，姐姐自会全力保你不失。”
“红玉姐这是哪里的话，屠苏有自保之力，红玉姐不必担心。”
言罢，祭坛之中的黑衣人将屠苏和红玉团团围住，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