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原谅屠苏不辞而别,昨日与师尊相谈之事,弟子仍企望寻出答案。弟子知晓,师尊望弟子放下前尘往事,不再纠缠于往昔之中,然梦境中的种种过往,令屠苏无法放心,纵然最终的答案可能令人失望,但终究是抹杀不去的前尘过往。弟子决心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待弟子寻得答案后,会回到师尊身边,自请责罚。

  请师尊,原谅弟子任性妄为。

  弟子百里屠苏敬上

  紫胤放下了信,轻轻一声叹息。

  有些事情,他早有预见,就好比当初在天墉城,将屠苏禁足于门派之内,嘱咐他深居简出,尽量不与同门和外人接触,以此确保屠苏和天墉城其他人都能安然无恙。

  但少年一生,真会如他想的那般顺遂吗?

  紫胤常常看到,那小小玄古居的门前,少年低头冥思,日复一日独对天墉城的日落流云,陪伴他的,不是同门师兄弟们一起努力练剑的蓬勃身影,不是师姐妹们笑颜如花的欢声笑语,只有一只墨色翅膀的海东青,温柔的嘶鸣和飞向苍茫天空的振翅身影。

  那一刻,少年的眼中闪着的渴望的光芒,纵然他的人走不出天墉城剑塔这片方寸之地,心却早已向往去了外面的世界。

  有些事,他无从安慰,也无从化解。

  但从那时起紫胤就明白,这个孩子并不会如他想象那般永远被禁于此地,总有一天,他会如展翅高飞的海东青一样,逃离这天墉城的禁锢,去往外面的世界。

  他当即嘱咐了剑灵红玉,屠苏一生命途坎坷,若日后有万一,红玉须随行护守。

  昨日,当屠苏提及往事的时候,同样的预感又一次浮现在了紫胤的心头。

  前世的屠苏离开天墉城的时候,他尚在闭关。不知这孩子竟在这段时间内,被冤枉杀害同门,百口莫辩,戒律长老更是不由分说将他囚禁于思过崖,面壁之苦虽非难以忍受,但同门上下将之视作怪物的眼神和口舌,令无辜的他如坠无底深渊,这番苦痛,言语实在难以诉之万一。

  即便私逃下山,同门也不会因此宽待于他,言辞凿凿视之为杀害同门的罪魁祸首,纵然屠苏面对同门已是一再手下留情,同门仍是无人领情,他的善意,在同门眼中不过是杀人后的愧疚罢了。

  一直到后来,芙蕖闯入了闭关禁地,流着泪泣诉着屠苏这一段时间种种遭遇,紫胤才晓悟,人心的脆弱,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红玉,屠苏就托付给你了。”

  紫胤闭目缓缓道,昨日与屠苏一番畅谈之后的情景浮上脑海。

  “红玉,从今天起你就无声跟随屠苏身后,如果他要独自离开,不必阻拦。但请你及时于他身后,随行护守。”

  “主人放心,红玉领命。”

  大海的气息迎面扑来,无论在这个小镇的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波涛滚滚的浪花声。

  青龙镇说起来并不算十分繁华的城镇,和安陆比,人们所居住的院落规模、街道的整齐程度都差了一程,或许是居于海岸边,常年遭受天灾水祸的缘故,庄稼种得不多,商船往来众多但难以为这个城镇带来太多人气。

  屠苏到达青龙镇的时候,感受到的便是如此情景。

  虽然第一次来到这里,不过屠苏看了看周围的场景,却似乎有几分并不新鲜的气息。

  就好像,自己确实到过这里一般。

  向路人一打听,由于久居海岸边,这个镇上懂得造船的能工巧匠居多,自古许多想要出海的人,便是从这里找造船巧匠能手,造船出海。

  既然这里是造船巧匠们的地方,那么当年那位神鸟大侠和同伴来到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造船出海呢?

  屠苏思索着,走向了海边。

  他这一生还从未见过海,但曾听晴雪说过,大海如天空一般无涯无际,让人看不到尽头。

  “晴雪见过大海吗?”

  “嗯,见过。”

  “大海真的很大吗?”

  “是的,我曾经飞在大海的上空很高的地方,却望不到大海的边际。而且大海的水很深很深,深到不见底。”

  “有多深呢?”

  “大概……就像是昆仑山那么高一样吧。”

  笑着回答的晴雪从来都很有耐心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却也常常带给他更多的疑惑。

  当亲眼见到大海的时候,屠苏忽然理解了晴雪所说的话。

  无边无际的大海,就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时光,而浪花涛起,潮起潮落,就如同这世道与人生。

  “你难道想造船出海?”

  住在海边一座小石屋中的向云清,听到屠苏打听这一带的造船匠时,有些不可思议看着他。

  屠苏的年纪和向云清看起来差不多,不过常年在海边的向云清知道,要想驾驭出海的大船,屠苏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何况屠苏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懂得驾船的人。

  “呃……其实不是。”屠苏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希望向当地的造船匠,打听一个人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向云清垂首道:“其实,这个镇的造船,很久以前就已经没落了。我的祖上也曾是这里的造船匠,之前为官家和商户造出海的船只,还有很多人上门拜求的,但后来……”

  “后来,为何没落?”

  “大概,是因为天灾吧。”向云清摇了摇头无奈道:“根据镇上的记载,五百年前,有一队船队在这里造船出海,却不幸遇上了少有天灾,那场天灾淹没了数个城镇,青龙镇也不例外。而那个船队,又是朝廷所派,损失惨重之下,当今天子下令,不得再造船出海,因此青龙镇的造船,也随之没落。”

  “可是,五百年都过去了,当今的朝廷,应已不是当初的朝廷才是。”

  “确实,但人们都说出海毕竟不是吉利的事,再加上昔年的蓬莱天灾。所以解禁之后,出海的人也变得比以前少了不少。”

  “蓬莱……天灾……”屠苏忽然脑海里闪过熟悉的感觉,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你怎么样了,没事吧?”或许是注意到屠苏的异样,向云清关切看了他一眼。

  “没事。你说的蓬莱天灾,是何事?”

  “听祖上所传,蓬莱是一座东海之中的城镇,那里无风却有洪波百丈,平凡人无法到达,只有神仙能去得了,只不过千年以前,蓬莱因为遭受天灾,已然沉入海底,大概也周九百年前那一回,蓬莱差点就要飞升出海面了。”

  “九百年?”

  “是啊,听我家里的长辈们说,九百年前我的祖上那时在青龙镇是造船的巧匠,忽然数日天降大雨,祖上听人说起是因为沉入海底的蓬莱要飞升上海面了,才造成沿海都是水灾,祖辈说好在当时,有一个修仙的门派的弟子相助,带着同伴去往了蓬莱阻止飞升,才避免了惨剧。”

  “修仙门派的……弟子?”

  “好像是个叫什么……天墉城的门派吧。”

  “天墉城?”屠苏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一愣。

  哦对了,红玉姐曾说过的,师尊九百年以前,曾是昆仑山天墉城的执剑长老。

  这位弟子也是天墉城的弟子,那他和师尊,是否有什么关联?

  屠苏心中忽然一动,直觉想起了安陆人们口口相传的神鸟大侠,问道:“那位修仙门派的弟子,是何种模样,是不是还带着一只很威风的鸟?”

  “鸟?呃……”向云清摇了摇头道:“时过境迁这么久了,我祖上的话传了好几代现在也没有人说得清了,不过看你的模样,也是位修仙门派的弟子吧,如果你想知道,倒是可以去咕噜湾找一只妖怪。”

  “妖怪?”

  “是啊,妖怪。在咕噜湾,居住一群夔牛,据我的先辈们说,我的祖上和夔牛族的首领关系亲密,或许你想知道的事情,夔牛族可以告诉你。毕竟人嘛,活不了那么长久,但妖怪自然有所不同,夔牛似乎是一群脾气很好的妖怪,生活在咕噜湾,普通人到不了那里不过你既然是修仙的人应该还是可以去的。”

  “夔牛……妖怪……”

  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屠苏在昆仑山明泉谷,师尊的藏书之中曾经读到过关于夔牛的描述,不过书中所述让人看着感觉夔牛似是什么凶悍的大妖怪,可实际看到了,却发现夔牛族的妖怪们,其实十分的和善有趣。

  夔牛们通体蓝色,摇着像鱼一样的尾巴,绿色的毛发披在身上,看着煞是可爱。而对他这个意外闯入的人类,夔牛族没有丝毫不友善的态度,反而很亲切问他需要什么帮忙。

  屠苏记得师尊说过,妖怪和人一样,也有好坏之分,只不过多年来,他只在当初鱼陇山见过那树妖,从未见过好妖怪。

  不过夔牛族们和善的态度,倒令他颇感几分亲切。

  他道明来意,夔牛们亲切送他去见了他们的族长。

  当然更准确的说,是前任族长。

  “想不到这么久远了,依旧有人会记得这些事。”

  趴在长石头上的夔牛族前族长名叫延枚,屠苏看得出来,虽然妖怪的寿命比人要漫长,但对于延枚而言,也已快到了尽头。

  “族长,你的眼睛……”

  延枚晃了晃脑袋,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令人生出同情之心。。

  “瞎了,瞎了好久了。”延枚无奈道:“正是因为瞎了,我辞去了族长的位置,也好久不再回到人类的城市了。”

  “未知族长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可有医治的办法?”

  “医治……呵呵,不必了。说起来可笑,这眼睛也不是遇上什么大灾,就是哭了太久,哭瞎的。”

  “哭……”屠苏一时有些错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有些无奈低下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不会。”屠苏道:“虽然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我猜,那时候的你,应该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才会哭得如此难过。”

  “算是吧。”延枚趴在石头上无力道:“我失去了一个很要好的兄弟,他是我哥哥,虽然我们不是亲兄弟,但我很喜欢他,他救过我,教会我很多东西,但他是人类,而我是妖。”

  “他是怎么死的?”

  “哈!他并没有遭劫死于非命,只是……人的寿命有限,不知不觉就老了,死了。而我会活得很长很长,却只能不断怀念他在的时候的样子……”

  人与妖,本就有着截然不同的寿数,一旦有了联系和感情,就注定妖会成为伤心的那一方。

  屠苏听着,亦有几分感慨,心中忽然又想到了紫胤。

  妖因为和人有了情感,又因为寿数弥久,而注定会伤心。那么师尊呢?师尊已修成仙身,历经尘世千百载,可这也意味着,不论他和谁有了感情和联系,都注定会成为伤心的那一方。

  时间会慢慢带走他的亲人、爱人、友人,最终留他独自一人,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孤身寂寞。

  屠苏忽然明白,为何师尊那看似永远平淡无波的眼底,总有着自己读不懂的几分感慨和哀伤。

  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些。

  “说起来,你的声音,让我有几分熟悉,有点像很久以前,我遇到过的一个人。”延枚虽然看不见,但屠苏能感觉到他伸长了耳朵在听屠苏说话。

  “我今年才十七岁,也只是个人类,没见过什么妖怪。”虽说对方看起来诚恳,屠苏也不愿打击他,不过还是实话实说:“我从未见过族长您。”

  “我明白,但是你和九百年前的那个人,声音听起来却很像。”

  “九百年?”

  “是啊,当年那位少侠,拜托我大哥和我帮他和他的同伴们造船。然后,我们帮忙修了沦波舟,后来沿海大灾,那位少侠和他的伙伴们去一个名叫蓬莱的地方阻止天灾发生,但……”

  “但后来怎样?”

  “后来其他人回来了,那位少侠却再也没有回来。”

  “……”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看到回来的大家表情都十分哀伤,所以我想,那位少侠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屠苏忽然想起红玉在明泉谷和自己的对话。

  那师尊的小弟子,他还在吗?

  昔年天降灾劫,许多人身受其害,小弟子为成就大义,也为护万千生灵一夕太平,牺牲了自己,英年早逝。

  不祥的预感荡在了心底,屠苏觉得自己隐约接近了所有事情背后的真相。

  师尊九百年前在天墉城收入门下的小弟子,那个令师尊牵肠挂肚思念了数百年的孩子,他便是那位走向蓬莱,一去不回的人吧。

  他以一己之身,成就大义,除魔卫道,却不幸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他留给了世间代代相传的美谈,却留给了师尊千百年都无法抚平的悲伤,史书可以留下奇谈,而爱他的人却只能缄默地将思念埋葬。

  直到,地老天荒。

  两人沉默了许久,延枚抬起头,向屠苏问道:“年轻人,你也要去那蓬莱吗?”

  “我……想去!”

  这么久以来,屠苏一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但此刻,确实如延枚所说,他很想去蓬莱,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去,却似乎冥冥之中自有指引。

  “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若是九百年前,我会和我哥一起造沦波舟,但他走了以后,我便不再造船。你要去,便收下这些呼呼果吧。”

  延枚掏出了一个小包,交给了屠苏。

  “有了这些果,你就可以自由入海了。”

  “多谢,我可以御剑前往,无需舟船。另外……”

  屠苏怔住了片刻,而后道:

  “九百年……蓬莱……你说的那位少侠,是何种模样,叫什么名字?”

  “名字……模样……”似是回忆一般,延枚思索了好久,终是摇了摇脑袋:“我已经不记得了……自从我的兄长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人间,很多事情,也就慢慢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