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从浅浅的休憩中醒来的时候,心底忽然一阵惊悸。

  他猛然站起来,确认周身是否有异,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缓步踱至窗前,安陆的风景一切如常,枫叶胜火,往来的百姓安然和乐,秦始皇陵的变故已过去数日,人们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活。

  时光,总能带走一切不快。

  抚了下胸口,方才的惊悸已趋于平静,然而内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自成仙以后,自己已鲜少有这般凡人的情绪,却不知为何,方才那一刻,平日如止水的心情却有了这样的情绪。

  为何会如此?难道……

  “主人!”

  未及多想,便见到身形彪悍,刻刺蓝纹的剑灵古钧忽而出现,跪在了他的面前。

  “古钧?”

  “主人,红玉似乎……”

  古钧没有说完,紫胤便已察觉内心一阵错乱,立刻起身取来了放置红玉双剑的剑匣。

  打开剑匣,紫胤忽然一阵恍惚。

  原本通体红亮如新,美如玉石的红玉双剑,竟蒙上了一层莫名的黑气,紫胤素来对剑爱惜非常,平日里养剑护剑均是小心翼翼,更不要说孕有剑灵的古剑。这些黑气自然不会是凭空而来,那如今最有可能的,便是……

  红玉和屠苏出事了!

  紫胤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内心忽而几分绝望。

  追寻古剑的气息一路抵达青龙镇的时候,苍蓝的大海上空阴霾密布,不久便下起了濛濛细雨。

  青龙镇位于海边,下雨本是常有之事,然而这阵雨,又有几分蹊跷。

  随口问了一个当地人,紫胤方才得知,这阵雨落下来之前,他们看到听到了不少电闪雷鸣,虽然说雷雨在这海边小镇是常见之事,但当地人仍有不少觉得方才的电闪雷鸣,透露着诡异而蹊跷。

  那闪电,实在太亮了,雷声,也太响了。

  内心不祥的预感愈发占据,紫胤再无耽搁,手持红玉双剑寻找剑灵踪迹,最终在海边一处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剑灵灵体。

  “红玉!”紫胤即刻以真气护住红玉灵体,并释以清气环绕红玉周身,让她灵体伤势暂时稳定了下来。

  “主……人……”红玉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白发仙人熟悉的面容,却是伤心几乎要落泪:“红玉……有负主人……所托,未能……保护好……百里公子……”

  “红玉,莫要多说了,我先带你回去疗伤。”

  红玉灵体受损严重,需带回昆仑山明泉谷以冰魄玉水养剑,去除剑上的黑气,也修复红玉的灵体。

  “不!主人……”红玉坚持着抓住了紫胤的袖袍道:“红玉……不要紧,百里公子他,被抓走了……”

  “是风珑所为,是吗?”

  听闻雷声电闪之相,紫胤已心有计较,此刻向红玉进一步证实。

  红玉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仅是风珑……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神……”

  “是谁?”

  “火神……祝融……”

  红玉的眼中即刻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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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屠苏从昏迷中缓缓恢复神识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琴声。

  月落空山涧,深林垂新雨,昔时榣山曲,伴君复长鸣。

  这是,榣山遗韵?太子长琴……

  双眼似是灌满了铅一般沉重,百里屠苏艰难睁开,入目的景象却令他吃了一惊。

  一轮明月如玉盘,映照流水清浅泛出银白之色,阵阵夜来香的芬芳盈盈,而距离他不远的流水岸边,一道灰袍红发的身影背对着他,对着泉鸣溪流,独自抚琴。

  那人是……对了,他是祝融。

  渐渐断层的回忆回到了脑海里,自蓬莱出来的海边,他和红玉遇到了火神祝融和雷神风珑,火神之力强大,他和红玉不敌,最后他只能以自己仅剩的灵力发动传送之阵将红玉送走,而他闭目等待被审判的命运。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屠苏慢慢回忆。

  祝融走到他跟前,一掌盖向了他的天灵穴。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与死亡,只是渐渐耗损的灵气已令他累得支撑不住,不久就失去了意识。

  而此刻,百里屠苏发觉自己躺卧在干燥的地上,虽然手脚有些沉重,却并不似寻常灵气衰减之无力,反倒是内力灵气源源不绝,远胜如常。

  “你醒了。”淡淡无波的一句话传来,火神祝融甚至没有回头,指尖依旧流连于琴弦之间没有离去。

  “火神祝融……你……为何没杀我?”

  屠苏努力撑着坐起身来,思索了片刻,试探问道。

  祝融依旧没有回头,但琴音之中忽然一阵细微的破音,但又转瞬即逝。

  “你为何会认为,我要杀你?”

  “你是长琴的父亲,这么做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神与仙,从来都是无情的,”祝融淡淡回答道:“不会为任何人的死而悲伤。”

  这回倒是换屠苏沉默了片刻,而后缓缓道:“也许大多仙神如此,但并非全部。我认识一个仙人,他总是把感情埋得很深,鲜少表露感情,但我也知道,他绝不是无情无心,而是有些感情太深,他只能独自承受罢了。”

  祝融没有回答,屠苏继续说道:“而且我也知道,阁下亦是如此。”

  琴音忽然停住了。

  “呵,你不过一介凡人,却敢如此妄言,实在少见。你为何会认为如此?”

  “因为阁下的眼神,让我觉得很熟悉。”

  东海岸边,祝融一步步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说屠苏身上不再有他想要的东西的时候,那眼神,和师尊说起自己曾经照顾过的孩子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有师尊待他情同父子,太子长琴又何尝没有爱他惜他的父亲?

  “千年的时光,太漫长了。”祝融缓缓说道。

  “我曾听过,当年不周山天柱倾塌,你和共工上神被责罚归墟思过千年,而太子长琴……”

  记忆中绝望的呐喊缓缓流淌过脑海,那隔世千年的绝望,在时光荏苒中,破碎的灵魂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与别离,直至疯狂。

  “太子长琴,获罪于天,无所缔也……”

  祝融深深叹了一口气,隔世的天罚,千年如昨。

  “孩子,你……恨他吗?”祝融忽然问屠苏道。

  “我……”屠苏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但他却清楚知道自己的答案。

  他并不恨欧阳少恭,纵然他令自己全族被屠杀,令自己一生注定与痛苦和死亡相伴,但仍无法恨他,或许是那一半的灵魂牵系,让他理解了欧阳少恭的内心。

  “我和他,原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哈,确实如此。”祝融缓缓说道,随即又是一阵沉默后,忽然对屠苏道:“你,可曾学过琴?”

  屠苏忽然一愣,见祝融的手轻轻抚过眼前的瑶琴,凝视的眼神仿佛看着隔世珍宝。

  “我……只是略懂皮毛,不曾用心学过。”

  “无妨,抚我听听吧。”

  祝融轻轻一推,眼前的七弦琴仿佛有一股力量凌空而起,缓缓落在了屠苏的面前。

  屠苏有些无奈,却也不再推辞,依照记忆中师尊所教授的琴艺,缓缓弹出了切切弦音。

  如屠苏所言,他并不善于抚琴,弹出的曲调也十分生涩,然而祝融却并未介意,而是沉醉般闭目聆听。

  屠苏有几分无奈。

  他少数几次接触过琴,是在明泉谷的时候师尊教过自己,记得第一次还是八岁的时候,他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听到了一阵琴弦之音,而后发觉自己又一次在明泉谷的长草之中睡着了,而师尊正坐在他的身边抚琴。

  师尊的琴艺不比他的剑术称绝,据师尊告诉自己,年轻的时候曾有一位挚友精通音律,教会师尊弹琴。而后与挚友天各一方,如今能够凭着怀念的,也唯有这寥寥的琴音了。

  师尊的琴音如人,听起来仿若高山飞雪,清音冷冷,但听久了,也让人觉得有一丝丝暖流入心。

  师尊说琴与剑不同,剑主杀伐,持剑之手,为善为恶皆在一念之间,因此持剑之人的内心需要坚定无比,而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无形之中便可消弥凶杀祸像,抚平争端。

  “这一曲归去来辞,你已小有所成。”祝融听罢他抚琴,缓缓道。

  “让上神见笑,屠苏并不善此道,与太子长琴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祝融淡淡一笑道:“尽管如此,对他而言,你仍是他的知音知己。如果不是这天地无情的命运,你们,本可为挚友。”

  屠苏沉默了片刻。

  “比起琴,我更善于吹奏叶笛。昔年青玉坛中和长琴合奏一曲,令人终生难忘。”屠苏无奈道:“可惜我们不能终归不能成为挚友,只能彼此挣扎于生死之道。”

  两人沉默对望了片刻,屠苏忽然问道:“上神为何不动手?”

  “动手什么?”

  “你来寻我,不是为了替太子长琴报仇吗?”

  “报仇?向谁?向你吗?”祝融转过身看着屠苏,“你又算什么?韩云溪?百里屠苏?或是长琴的半魂之身?”

  “……”

  “让长琴被贬去仙籍落入凡尘的,不是你,给予他永生永世六亲缘薄、孤寂缠绕这般命运的,也不是你,令他遭受魂魄分离之苦,从此渡魂为生,一步步走向疯狂的,也不是你。”祝融微微闭目道:“你不过是个身负长琴半魂,不甘于命运摆弄选择了反抗与之同归荒芜的人,我就算要报仇,寻你何用?”

  “我……”

  “我恨伏羲,缔造他的天规天矩摆弄了长琴的命运,也恨过悭臾,若不是为他长琴亦不会遭此责罚,但尽管恨过天庭不仁,恨过命运不公,但我如今最恨的却是长琴的软弱,为何不能坚持到我回来的那一天……”

  “……”

  “在归墟的千年岁月,我想了很久很久,我知道长琴并非有意造就不周山天柱倾塌之过,我也想过如果千年后思过结束,就回来告诉长琴,纵然失去仙籍,六亲缘薄也不要紧,我……仍会在他身边,仍会像从前一样待他情如父子,无论他是仙、是凡人,还是魔!”

  屠苏忽然失却了言语。

  “我本以为归墟千年岁月尽了,我可以回到凡世找回长琴,可惜伏羲并没有放过我,而是继续将我和共工囚禁于天界。直到……”

  祝融没有说完故事,却也似乎不愿再说了。

  屠苏也没有再问。

  这个世间最悲伤的,莫过于你的坚持终于迎来了希望,却在最后一刻又被夺走。

  太子长琴,终究没能等到他的父亲归来的那一天。

  “即是如此,你大可不必救我。”

  沉默了许久,屠苏忽然说道。

  “你为何认为是我救了你?”

  “我体质属火,早在之前就本该灵力衰竭,可如今却安然无恙,不仅如此,体内灵力充沛更甚以往,除了火神之灵力,我不做其他想象。”

  “哈!你很聪明,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只是给自己寻求一点安慰罢了。你的身体与凡人不同,辟邪王骨的灵力无法令你支撑太久。”

  “你既然不是为了杀我,那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你很快就会明白。”祝融缓缓笑道:“不过在这之前,我和其他人,还需要等一个人前来。”

  “谁?”

  “你的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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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

  见到紫胤一脸疲惫走出养剑室,古钧担心的唤了一声,紫胤只是摇了摇头。

  “无妨。红玉的情况,已暂时稳下。”

  “是!”

  古钧不再多言,他知道此刻紫胤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明泉谷的苍松之下,紫胤于树下打坐数个时辰,至圣清气于体内流转数个周天,已然恢复了不少精力。

  然而此刻,还不能放下心来。

  三日前于东海之滨找到了红玉受损的灵体,紫胤马不停蹄将之带回了明泉谷,连同红玉剑本体一起入冰魄玉水之中养复剑身,又加之自身清气为红玉修复灵气,总算去除了祝融的真火造成的损伤。如今红玉虽然短时间内灵体已无法自如行动,但也算安然无恙,只是屠苏……

  红玉昏迷前断断续续向他描述了当时的情况,雷神与火神联袂现身,祝融以真火灼伤红玉,而屠苏以玄真剑震慑了风珑之后,又以最后的灵力送了红玉离开,独自落入火神雷神之手。

  屠苏……

  紫胤忧心道。

  红玉所言的事中,最令他挂心的,还有一事,那便是屠苏已从蓬莱雷云之海幻境中,找回了前世的记忆。

  纵然前世人生短暂倏忽,可那些记忆,却是苦涩而心酸。

  自己本以为,这一世屠苏纵然不能长命百岁,也至少可在他身边,自己保护他安然度过,不必再流连于那些旧日惨痛的回忆。

  然而如今,一切似是命中注定不由人。

  紫胤起身看了看明泉谷上方的雪山天际,轻轻叹了一口。

  古钧看着紫胤一步步走出自己的居室,手中却握着一把十分陌生的剑。

  剑身通体发着蓝光,古钧认得那是紫胤藏剑室之中,非常特殊的一把剑,他从未见紫胤动用过,却从来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主人要去救小公子,为何不让古钧同行?”

  千百年来,他为紫胤随身的佩剑,随侍主人身边,从未有离,然而紫胤这一回,却并不打算带他同行。

  “古钧,此战凶险,红玉已遭遇这般危险,我不容你再有失,何况对手是强大的火神祝融,你若去了恐怕凶多吉少,唯有……”

  紫胤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紧紧握住手中冰蓝的剑。

  “主人!”

  “你留下,若我和屠苏不能归来,就麻烦你照顾红玉直到她伤愈。而后……”

  紫胤没有说完下面的话,但古钧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和红玉认紫胤为主的时候,紫胤便已说过,若有朝一日他们要离去,或是紫胤横遭意外,他们随时可以自由离去。

  然而他和红玉亦明白,跟随紫胤千百年来,他们心中早已容不下第二个主人。

  “古钧会照顾红玉,会与她在此,等待主人和百里公子安然归来。”

  古钧素来不多话,但从来也没有废言。

  紫胤紧了紧手中蓝色宝剑,和红色如血的晶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