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安静，本就店大人少，又是工作日，于是只余一排排一人多高的书架。
何汜夜穿梭其中，从外国名著到少年文学，从儿童绘本又到人文社科。
纪尘低头跟进，原本是怕人认出故而一直垂着脸，后来发现书店人烟稀少，来客又各个都在认真看书，根本没人关注他。
他亦步亦趋，跟在何汜夜的身后，与人保持着半米左右的距离。
不管今日何汜夜穿得多亲民，但纪尘骨子里总归觉得人疏离。何汜夜似乎很了解他，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的经纪人，甚至连他的喜好也有所揣测，而他，却对何汜夜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何汜夜今日来这家书店的意图，观人模样也不像是来买书的，逛了半天，也没个确定的去处。两人由前往后，直走到最后一排书架上。
那算是个冷清的角落，别的书架前尚且有零星几人正在阅读，此处便只有一个踩着梯子整理书架的短发少女。
短发少女身量不高，踩着梯子也只能艰难整理最上一层的书。她身边摞着半人高的书堆，等着被她整理上架，她瞧着好像是个新手，整理起来很不得要领。
那书堆离她又尚且有些距离，女孩一歪身，刚摆好的一本书就被她的动作带的掉了下来。
女孩慌张回头，又碰倒了书堆。最上面的几本书便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
有一本差点要砸到纪尘。纪尘人正恍惚，被何汜夜攥住手腕，往自己身侧带了带，才让纪尘幸免于难。原本要落到纪尘头顶的书只掉在了纪尘脚边。
而纪尘手比眼快，弯腰捡起那本书，放在了女孩身侧的书堆上。
“对不起对不起！啊，谢谢。”女孩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低头一看，好似被吓到了一样，蹬蹬蹬跑下梯子，又扶了扶眼镜，上下把纪尘看了个遍。
女孩脸上开始浮现出不可名状的激动，又十分隐忍一样，克制自己没有在书店里当场欢呼。
“你，你是纪尘吗？我是你的粉丝！听说你今天在我们这做活动，可惜我上班，没有去看你。”
原来是偶遇了粉丝。碍着上次黑热搜的事，纪尘本来不想承认。但他的确刚从活动现场出来，千真万确抵赖不得。他点头承认，总觉得有点尴尬。
女孩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腼腆，天花乱坠夸了一通纪尘长相如何帅气，演技如何精湛，自己又追星追了多年。然后还想要一张与纪尘的合照。她拿出手机，透明的手机壳背后正好装着一张纪尘的小卡。是许久之前的物料了，可见这个女孩没有说谎，的确是多年老粉。
一旁的何汜夜见纪尘有些犹豫，甚至主动请缨。
“来吧，我帮你们拍。”
总裁用手机当相机，咔嚓几张下来，看起来竟还挺专业。
接下来合影致谢一条龙。纪尘也不吝啬粉丝福利，全程微笑服务。
临走之前，女店员面露不舍，又有些心疼似的，劝了劝纪尘。
“其实那件事，粉丝都知道是假的。只不过众口铄金，粉丝人数有限，就算有人说了事实，还会有人说你说谎！只靠我们实在很难改变舆论方向。毕竟人们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内容。要我说，你应该告他们侵害你的名誉权！”
纪尘内心苦笑。说谎，他有什么谎好说？那事的舆论发酵之后，星空娱乐拿他当弃子一样不闻不问。再说后面本就有骆尧推波助澜，他想澄清这事，那就是和整个星空娱乐叫板。
至于舆论，舆论从来不是能被人轻易操纵的。手机在网友手里，纪尘更管不了了。
他心里酸涩。但即使觉得憋闷也无法言说。自己的委屈自己咽，二十好几的成年人，没道理整天跟人哭惨。纪尘没说话，表情急转直下。嘴角倒是还因为惯性勾着，眼底却冷了许多。
连日来铺天盖地的谩骂，已经让纪尘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现在旧事重提，他也实在没什么勇气大方面对。
女店员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刚才还轻松的表情陡然沉重了起来，靠着墙边很不知所措。
还是何汜夜游刃有余，出来打了个圆场。
“纪尘的事，公司总会替他讨一个公道的。不过小尘毕竟是公众人物，这样的事情要讲证据，所以总要花点时间。这样吧，反正我们今天是来买书的，要不您先去忙，我们再逛逛。”
女店员连忙点头，逃也似的跑了。
纪尘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口堵得慌。被粉丝偶遇的快乐荡然无存，只剩下那几日的阴影。他看向何汜夜，露出一个惊伤的表情，像在求助。
“可以回去了吗？我有点累了。”
何汜夜不论何时都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即便是在床笫之间也没见他显出一丝急色。他走过一排排的书籍，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黑色书封的书。
“今天我真的是带你来买书的。你应该不怎么看这些社会学的书吧？”
纪尘愣了下，总裁的要求他不能拒绝，也没想到何汜夜这人较起了真。不过何汜夜说的没错，他这辈子和看书没什么缘分，读的最多的书恐怕是剧本。
何汜夜低头翻书，状似随意，只是随手的翻阅，就连这本书好像也只是从书架上随机拿来的一本。
书名上两行字，纪尘只看清了一行。
上面写着，《沉默的螺旋》。
“其实我大学时候学的内容与金融、管理毫无关系。我学的专业算是当时的新兴专业——新闻学。那时纸媒蒸蒸日上，不少人为了报社记者这个行业前赴后继，我也算是赶时髦，所以选了这个专业。不过，后来我又发现，纸媒或许有被完全取代的一天，早晚会没落，于是才转而学了金融，拜入了骆老门下。”
何汜夜回忆过去，对那段时日的回味仿佛仍透出一丝向往，好像扛着长枪短炮冲在新闻一线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纪尘不明其意，又没忘自己的身份，只好先奉承一二。
“的确，如今互联网发展迅猛，纸媒早已式微。可见是您慧眼如炬。”
何汜夜笑了一下，好像是识破了纪尘拙劣的奉承。
“你说得对，互联网的发展速度的确很快，但这不是我今天带你来的目的。我手上的这本书是我上大学时印象最深的一个理论，大意就是当人们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受到广泛关注的时候，就会让更多人积极参与进来，而另一观点如若无人或很少有人理会甚至遭人攻讦，那么就会趋于沉默。所以你看，舆论并非完全无法控制，只要有人有心为之，他就会成为一把利刃。”
他见纪尘沉默地握紧了双拳，知道人内心不忿，且对这些专业理论一知半解，于是换了个说法。
“网络上那些只是人云亦云。喜欢你的人也有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
喜欢，这两个字可以很廉价，但也可以很贵重。自从黑热搜事件过后，纪尘对这样的字眼便敏感了不少。网络上的人说一句喜欢太轻易，今天喜欢把你捧入云端，明日或许就要把你骂进尘泥。
他好久不再相信别人口中的喜欢二字，今天却不知着了什么魔，听到何汜夜的言语，便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人。
何汜夜瞳孔深黑，倒映着纪尘精致的脸。
纪尘望着自己，忽而释然了。
他太在意那些负面评价，以至于忘记他也曾被许多人真心的喜欢。真实的自己被流言覆盖，有人侮辱，有人谩骂，但那些人口中的纪尘，都不是真正的纪尘。为了一个虚假的形象而被挑起怒火，甚至忘记被爱的感觉，本身就失去了意义。
他坚硬的面具逐渐崩塌，鼻头微酸，逐渐变得无法自控。他靠墙滑落，双手覆面，遮住了所有的光。
纪尘无声抽噎，眼眶酸涩。很快眼泪甚至流过指缝，浸了满手。
他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忽然决堤。
何汜夜轻轻抱住了他。揽着他的肩膀，让他的眼泪有了归处。
他轻声低哄。
“别怕，我在。”
纪尘压着嗓子，还在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他不知道向谁控诉。
“我没有做那些事，我没说谎。”
“对，你没做，你没说谎。说谎的不是你。”何汜夜抚着他的背，像哄一个伤心的孩子。
他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掌后面，那浸满了水色、微红的眼。
好像人鱼垂落眼泪。
何汜夜忍不住，捧着纪尘的脸，用吻吞没那一滴悬垂在睫角的泪。
一吻恰似一汪清泉，不搀染任何情./欲，甚至熄灭了所有阴鸷的火。
何汜夜拉开纪尘的手，让柔和的光重新照耀在纪尘的脸上。
他决定要成为纪尘的光。
“我看过你所有的作品，你就是最好的演员。我会让你站在顶点，告诉所有人，你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