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人都很愤怒, 不只因为被欺骗,还有失望。
他们不愿意看到队友被误解、被怀疑,更不能接受队友在身后捅冷刀子。
“止博,你说句话啊, 你为什么这么做?”
“亏我刚刚还帮你说话, 你是为了这次省赛的名额?”王止志满眼失望,“天天把体育竞技精神挂在嘴边, 暗箭伤人就是你的体育精神?”
“是啊, 为了比赛名额你就伤害队长?你是人吗?”
止博垂着头冷笑一声,他现在已经不想再说多余的话了,反正也跑不了一个处分, “队友就不是竞争对手了吗?”
赵明章毫不留情, “程哥几次教你射箭技巧, 每次你有什么问题都会认真回答,如果他也把你当竞争对手, 还会这样不藏私吗?”
程庭挑了挑眉,周锦书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还以为程庭在队里也是拽上天的样子,对教队友这种事根本没什么耐心。
联想到他还去帮人搬行李的事,周锦书忽然觉得程庭可能比自己想的还要....正义一点?
这个词和程庭的样子搭上实在是有点好笑, 尽管是在这样的场合, 周锦书还是忍不住扬起一点唇角, 又被他憋着压了回去。
程庭扭头惩罚性地捏了捏他的手, 被他毫不客气的拍掉。
止博冷哼一声:“竞争对手?我吗?还是你们?”
他站起来指了一圈,讽刺般的大笑,“你们觉得程庭真的把你们当竞争对手吗?你们配吗?”
止博看着他们:“因为不配, 所以他可以随便教,反正没人会超过他!施舍你们懂吗?”
周锦书听到止博诋毁程庭的话, 很不高兴:“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赵明章很赞同,对着止博呸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狭隘?别用你的小心眼看所有人,我们比不上程哥,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队里水平差不多的人还少吗?他们也愿意互相交流经验,怎么成绩好的人教别人是施舍,不教就是自私,合着怎么都是坏人。”
剩下的人纷纷附和:
“对啊,队长不可能这么想的,你别用你的心思随意揣度别人。”
“再说,就算是施舍,你不也学到东西了?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啊?”
“下次让队长多施舍我,别教你这白眼狼了。”
气氛并没有因为这句玩笑话好起来,弄伤队友是个很严重的事,止博很有可能因为这次的事情退出射箭队或者停训。
程庭受伤的手垂着,另一只手插兜而立,神色淡淡。
止博看向程庭,忽然说:“程庭,我认识你是在五年前。”
许多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时候说这个干什么。
他继续说:“你不记得了吧。我高中的时候和你是一个市的,你曾经和我在同一个俱乐部射过箭,那时候你已经拿过很多奖项,一直被教练拿来当正面教材,而我,那是我在那个俱乐部第六年。”
“我复读,然后失败,比赛,然后失败,所有人都说,止博啊,你这么努力,怎么就是上不去呢。”
“别人射箭的时候,我在射箭,别人休息了,我也在射箭,上班上学还有放松的时间,我没有。
“胃痛得受不了,直冒冷汗的时候,我还拿着弓,感冒了呕吐不止,我一边用袋子接着吐一边直着腰练习动作,长时间拿弓让我肌肉拉伤,拿笔的时候会抖,在医院贴了膏药当天又继续训练。”
“都说十年寒窗,只为一朝,竞技体育在淘汰方面比高考更残酷,我比别人多付出上百倍的努力,就是为了在这条路上走得比别人更远一点。”
止博讽刺地冷笑:
“这种感受,你不懂吧?”
“程庭,你是天才,是天之骄子,万众瞩目,轻轻松松就能拿到别人训练了一辈子也摸不到边的奖项,你可以在训练的时候迟到,你可以把训练的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恋爱上,你有这个资本。”
“甚至你还很年轻,你刚满十八,而我呢?我已经二十四了,复读这么多年终于走了狗屎运考了A大,运动员最好的年华都在考试中度过,每个体育项目都有黄金年龄,我这个年纪还没拿过什么大奖项,已经不会有俱乐部要我了,这次省赛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它好像在对我下最后的通碟,告诉我,止博,你再不成功就要退出射箭队了。”
“天赋是我花一辈子也不可逾越的鸿沟!”止博的脸变得有点扭曲,癫狂的情绪击碎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冷静,“在天才两个字面前,我就是一个笑话!”
“我的努力是笑话,我那点小心思也是笑话,我自以为是的陷害是笑话。”他哈哈大笑:“可笑得很!”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
赵明章也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低着头不说话。
都是运动员,又怎么会不懂这条路的残酷呢?
事实上,他们都有过止博这样的想法,天赋这两个字能压所有人一头。
生活中不乏有天赋的人,有人和你上同一堂课,她随意学,成绩还是比你好。
有人只要几个月就能考上律师证,压倒一片苦读的法学生。
有的人不是科班出身,凭着脸就能在演艺圈立稳脚跟。
周锦书想说话,被程庭轻轻扯住手。
他对他摇了摇头。
王教练听到这番话,终于还是站出来,严厉问:“止博,赵明章的手是你弄的吗?”
其他人差点被带到情绪里出不来了,听到这话终于回过神来。
赵明章手伤得太巧了,把程庭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导致他回来的时候刚好上场没时间检查弓。
如果他还伤了赵明章,事情就更严重了。
止博笑了,看向赵明章:“你自己说,你的手是我弄的吗?”
赵明章躲躲闪闪,王教练严厉的眼神盯着他:“赵明章!说,怎么回事。”
赵明章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我妈逼我这次上省赛,把我能拿冠军的牛都吹出去了,我、我.....”
“所以你就弄伤自己的手逃避?”王教练一下就明白了,恨铁不成钢,“你不知道对于一个射箭手来说,手多重要吗?”
赵明章小声道:“我注意了分寸的。”
“你还很骄傲?”王教练气笑了。
“程庭先回去,剩下的人和我过来吧。”
止博低着头神色莫测,现在没有人靠近他,边上空无一人。
王教练上前拍了拍程庭的肩:“这次的事情学校肯定会讨论出一个处理结果,你可以随时提意见,受伤了回去修养两天吧,明天放你一天假,好好放松一下。”
他对程庭的语气很好,也为队里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烦心。
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这些学生已经有了这么多问题。
赵明章弱弱举手:“教练,能再给我五分钟再去受罚吗?我还有话想和程哥说。”
“我也是。”
“教练再给五分钟吧,求求了。”
剩下的人纷纷附和。
王教练很配合走到旁边看表:“行,快点的。”
教练走远以后,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程庭,又有点不敢看他。
他们觉得愧疚。
毕竟刚刚他们还一味相信止博,宁愿相信是意外,也不肯抓出凶手,还怀疑他喜欢的人....
他们脑子里装不下那么多复杂的事,当场和程庭道歉:
“对不起,程哥,实在是不好意思....”
“对不起!队长,明天赏脸吃个饭,我请客。”
“对不起。”
赵明章也很愧疚,“对不起,程哥,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也许你就不用受伤了。”
一时间道歉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群大男孩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地道歉,不知道除了道歉还应该说什么。
程庭扬了扬下巴,对着周锦书的方向。
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谁才是这件事的关键,争先恐后过来和周锦书说对不起。
周锦书被围在中间,像被一群炙热的大狗包围。
白玉一样的肌肤上爬上绯红,他有点慌乱地把眼皮垂下来,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啊....没事的,我不在意这种事。”
边上的哄闹道歉的声音更大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好可爱啊。”
周锦书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一只手一把扯到身后,程庭捏着他的手腕,弯着的眉眼充斥着不悦的占有欲。
说了这句可爱的队员马上意识到了,缩了缩脑袋躲到后面去,被赵明章无情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
都是十几岁的男生,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道过歉后凝窒的气氛一扫而空。
他们放开了大笑,互相打趣,恢复之前的自然。
道别以后,周锦书被程庭拉着走了。
他在后面心理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挣脱开程庭的手。
王教练把剩下的人带到办公室,这个点所有教练都走了,办公室空空荡荡,正好方便他教育学生。
他说:“把门关了。”
最后面的队员把门关上,不少人脸上都低着头等着挨训。
止博和赵明章站在最前面,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瑟缩害怕。
王教练平常很严厉,经常大发雷霆,他们都被训习惯了,想着顶多也就是再被骂一顿,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
不过今天他坐下喝了一口凉茶,眼神扫过面前这群还正值青春的孩子,温声道:
“今天的事,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看的?”
没有人说话,都很沉默。
“你们也像止博这样想吗?”
王教练站起身在有些凌乱的办公桌上找了找,翻开几个抽屉才找到那几个黄色的文件袋,打开里面是一打厚厚的表格。
他先递给最前面的止博:“你先看吧,看完了传给后面的人。”
止博下意识接过,赵明章等不及,先凑到他旁边看了。
他第一句话是:
“我操!”
剩下的人被他勾起好奇心,挤上来问:“什么啊?”
那一叠厚厚的纸,是程庭的训练表。
全国学射箭的俱乐部都是互通的,以前的训练情况都会被汇报上来,以此更好的调整训练和发现问题。
训练表密密麻麻记载了程庭从小学到大学的训练。
强度高、难度大,时间长。
小学因为过度训练有严重肌肉拉伤,有训练受伤骨折经历,高考前两天还在别的城市紧锣密鼓地比赛。
训练体能,集训期间每天五点起床负重跑步,寒来暑往,他的每一条记录都是优秀,没有迟到,没有早退,只有加训。
王教练用手机调出一张截图:“还有这个,还没来得及做成文件。是大学以来程庭在俱乐部的训练时间,他不在学校加训,是因为位置不够,学校训练场平常上课年级错开,下课以后三个年级都要来训练,他不在这里训练就能多空出一个位置给你们。”
他的眼神渐渐严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努力,汗水、时间,到了你们的嘴里,成了最简单的两个字,天赋。你们只看到他有天赋,看不到比你有天赋的人比你更努力。”
王教练随手指了一个人:“王止志,你每天训练像他一样超过八个小时了吗?”
“黄健章,你下课以后还会去健身房训练体能吗?”
“段奇,你参加的比赛是四位数以上吗?”
随着他一个个指过去,本来还在目露惊叹的男生们收起了随意的表情,赵明章都有些怔愣。
止博呆愣着看着面前的记录,不敢置信。
王教练叹了一口气:“竞技体育是残酷,他残酷就残酷在不仅筛选体能、技术,还筛选心态。程庭的比赛状态,相信你们都看在眼里,他的自信是他自己给的,是这么多年的训练给的。是,他是有天赋,他的天赋是我教过这么多届学生里最好的。”
“但是你们不能把他的成绩全归咎于天赋!”他的声音变大,严厉有力:“有天赋的人不少,个个都成功了吗?”
“扪心自问,你们的训练强度,你们的认真程度,真的到了拼天赋的地步了吗?”
“还有你,止博,你确实是所有人里最努力的,但你至今为止都没有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吗?你的问题不是不够努力,也不是毫无天赋,你能考上A大,就已经证明了你的天赋。”
“你最大的问题是你的心态太差了!世界上有这么多比你天赋好的、比你厉害的,每一个你都要去嫉恨吗?”
止博眼眶通红,嗫嚅道:“不,我不是嫉恨他.....”
事实上,他很仰慕他,真心佩服他的能力,可是.....
止博垂着脸,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压抑许久的情绪排山倒海,最终捂着脸痛哭起来。
.....
周锦书还是悄悄把手从程庭手里抽出来,并肩和他走在一起。
“刚刚你怎么不让我说啊。”周锦书不理解,“你明明也很努力啊。”
从小到大,他的努力他看得见。
周锦书不愿意看到程庭被人误解,听到止博说他光有天赋,他心里替他不值。
程庭不在意地笑笑,“他已经认定我是这样,你再说我其实很努力之类的话,他只会更难受。”
也或许是他和周锦书在一起待久了,身上尖锐的部分被柔软包裹太久,让他懒得去计较这些。
周锦书有点惊讶,这还是他认识的程庭吗?
程庭侧过脸,看见他的神情,轻笑出声,“而且他有些地方说得也没错。”
“什么地方?”
“比如我练射箭的初心确实没有他们伟大,我不是一心夺冠,也不是想为国争光,我的想法和他们比太小了。”
周锦书说:“初心还有大小之分?无论心怀善念还是心怀恶念,做了一件善事就会有善果,圣人还论迹不论心呢,你初心小点俗点怎么了?”
他以为他的初心应该是想挣钱一类。
想挣钱有什么值得愧疚的?
虽然周锦书本人对于钱财看得并不重,但也知道钱是很重要的,任何一个人和他说他的目标是挣大钱,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程庭神色慵懒,抬手把帽子盖在周锦书脑袋上,调笑道:“你什么时候还讲佛学了?”
周锦书学他双手插兜,故作高深:“最近忽然觉得要修身养性,多讲佛学渡化你。”
程庭笑了两声,天边火红的云印在他眼底,波光摇曳,炙热得像是夏天的柏油地面,“那你还是放弃吧,我的想法被佛祖知道了要下地狱的。”
“什么想法?”
周锦书被他说得好奇起来了。
想挣钱也不至于这么罪大恶极吧?
程庭转身,漫天霞光披在他身后,而他微笑道:
“我学箭的最初,只是因为有人和我说,觉得我射箭的样子很耀眼。”
“我想留住这份耀眼,想要那个人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
“后来我更贪心了,日日夜夜想得太多,所以用射箭和运动麻痹自己,免得--亏损太过。”
夜夜想自己的兄弟到不能安眠,挥洒汗水一定程度上能抑制他心里的邪念,这个理由.....够不够下地狱?
周锦书脸色爆红,脑子缺氧,小声评价道: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