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瞬间,强烈的感触顺着脊柱的颤动传遍沈殊的全身。
他的眼前闪现出许多碎片化的场景:《切肤之爱》里被青山儿子重创濒临死亡的麻美那凌厉又凄美的眼神,层层叠叠的棕榈树下漫过清波的白船,暴雨倾盆的闷灰傍晚不断闪烁的霓虹灯,冬季花园角落湿漉漉的苔藓地,还有那条从地下室里窜出、被楚征一击毙命的蟒蛇……
“不……”
沈殊紧盯那架呼啸而来的直升机,本能地抓起赵杰新的手腕,转身粗鲁推开天台的铁门,直直往下冲。
赵杰新被他拉得踉跄,下巴险些磕在扶手上,“沈哥?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逃跑,我们马上就可以登机了啊!”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沈殊气喘吁吁,“那架飞机上一定有什么很糟糕的东西!”
赵杰新一愣,他没想到沈殊会这样说。短暂的蒙圈后,他选择相信沈殊的直觉,再次拨通了电话。
这次帮忙的似乎又换了一个人,两人逃离的路线转变为水路,货船在半小时后出发,他们必须在那之前赶到码头。
“地下室,我们走地下室!”
楚望舒的车停在地下室,沈殊给她打了电话,得到了车子的使用权。钥匙在她身边,她现在也往地下室赶,争取尽快和二人会合。
“我哥不知道我现在在这里。”楚望舒的声音透过电波温和如风,堪堪捋平了沈殊不断翻涌的焦躁,“你们趁机快走,应该不会被发现!”
楚望舒开车,沈殊和赵杰新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车子驶向停车场出口,被自动收费器拦了下来。
不知是发生了特殊情况还是单纯故障,原本应该待在保安亭里的人不见了。
机器在“嗡”的一声后彻底失去响应,傻不愣登地拦在楚望舒的玛莎拉蒂前。
楚望舒着急地拍了一下车喇叭,尖锐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刺激着三人的耳膜。
“到底什么情况?急着走呢!”
她摇下车窗,对着监控摄像头骂了几句国粹。那机器忽然转动一下,对准她的眼睛,红光闪烁。她没由来地觉得危险,赶紧错开视线。
就在这时,另一辆车从旁侧的车道往地下室里开,同样被故障的机器拦截。
楚望舒隔着防窥玻璃,看见那辆车后座有个熟悉的身影。
笔挺的背脊,一丝不苟的头发,服帖的西装,还有……忽然看过来的、平静到令人发毛的眼神。
“我靠,”声音几乎是从她的咽喉里颤巍巍地挤出来的,“那不会是我哥……吧?”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三人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去看窗外。脖子紧紧绷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嗡——”
车窗下摇的声音。
“机器是坏了吗?”西装革履的男人问,“现在还可以下去吗?”
……还好,只是一个和楚征有些像的路人罢了。
楚望舒松了口气,讪讪答道:“好像是坏了,暂时动不了。”
男人点点头,拨通墙上的投诉热线。五分钟后,保安姗姗来迟,简单处理线路之后,两边都畅通无阻了。
赵杰新赶快扫码付停车费,一秒都不想再耽搁。
“吓死我了啊啊啊啊——”楚望舒一脚油门下去,声音都打着飘,“我还以为刚刚那辆车是我哥的……我哥也有辆差不多的迈巴赫。”
赵杰新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我也以为是他来拦人,连从哪个门下车逃跑都想好了。”
沈殊看着他俩紧张的模样,愧疚地说:“谢谢你们,能为我做到这份上。”
“朋友之间不言谢哈。”赵杰新轻轻揽着他的肩,“如果真的很感谢的话,下次请我吃饭吧,你亲手做的。我已经整整八个月没吃到过像样的芋头炒红烧肉了……”
“那个我也喜欢吃!”楚望舒说,“虎皮青椒也超赞啊——”
她照顾被软禁在别墅的沈殊时,没少蹭吃蹭喝。沈殊很欢迎她,还会温柔地和她聊天,听她抱怨工作和感情上的事,还耐心开导。
如果沈殊没这么好,她也不至于为了个男人和自己亲哥对着干呀?
“对对对,那个我也很喜欢!”赵杰新道:“好啦沈哥,干完这一票,之后一定得找个机会请我和望舒大吃一顿!”
沈殊看着他的笑容,又看了看楚望舒乱糟糟的背发,眼圈发热,“嗯”了一声。
“一定。”
三人插科打诨几句,赵杰新看向外面不佳的天色。
“是不是快下雨了?……说起来,楚征既然已经知道了你落脚的旅店,肯定很快就能再次找到咱们的位置。按照现在的速度赶往码头的话,肯定来得及。但不知道下雨后还能不能发船……”
楚望舒的嘴角抽了抽,“你别预言了,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话音刚落,车载电话就突兀地响起。同时,暴雨倾泻,子弹似的砸在车玻璃上。
楚望舒一看来电人,心都凉了半截:“我靠,是我哥打来的!”
“这怎么可能?”
赵杰新震撼,“就算消息再灵通,调查监控也要时间的啊?又不是什么能够实时播报位——”
他的话卡壳了,目光巡视至沈殊身上,嗓音干哑:“沈哥,你身上有没有楚征送你的礼物?”
“他之前送过我一台手机,我怕里面有定位芯片,就在来这里的路上转卖了。”
“抱歉,沈哥,我检查一下。”赵杰新拉开他的拉链,顺着衣服的缝纫线向下摸,什么都没发现,“啧”了一声。
也是,衣服要么是商店里随机买的,要么是楚望舒和沈殊换的,没有楚征从中作梗的机会。
那就只能是在沈殊逃亡之前就得到的礼物……
“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逃跑之前就带在身上的?”
沈殊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杂物,瓶盖,起子,餐巾纸,钥匙,还有李星的手机。
“应该就这些……”
赵杰新翻看,“还有没有?”
催命似的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响着,楚望舒硬着头皮不接,楚征就耐心地等到每一次忙音结束再打下一个。
魔鬼似的。
终于,赵杰新检查确认完那堆杂物,再次抬起头,正巧看见沈殊因为紧张出汗而撩起耳侧厚重的假发。
“沈哥,你什么时候开始戴耳钉的?”
沈殊身体一僵,指尖抵在冰冷的耳钉上,颤抖着将它摘下,递给赵杰新:“这、这个!这个也是……就在我逃离的那晚,他送我的新年礼物……”
赵杰新接过,强烈的坏预感笼罩着他的头部,叫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熟练地卸下宝石——因为出身,他从小就被诸多心术不正的人盯上,检查窃听器是生存的本能。
然后正如屡次的过往,他在接口处拆出了一小片完整的窃听器。
“……”
车外暴雨如注,车内寂静如死。
“呀,被发现了。”
车载电话终了,窃听器忽然震动起来,发烫闪烁,传来三人熟悉又恐惧的声音。
“玩得开心吗?沈哥。”
“我来了。”
赵杰新面色铁青,沈殊先他一步捏碎小窃听器,毫不犹豫地丢向窗外。
前座开车的楚望舒头皮发麻,“我靠,吓死我了……接下来怎么办,还去码头吗?去的话,大概还有五分钟的路程。”
“去,我们没别的路可走了。五分钟之后,周围的匝道一定会因为‘暴雨’的借口被暂时关闭。届时,我们会彻底变成瓮中之鳖,无路可逃。”
赵杰新咬咬牙,拨通友人的电话,“提前十分钟出发,我真的很急。”
“怎么,你被人追债了?”
友人应许,但语气戏谑:“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见赵少爷被人要钱啊,真是奇景。”
赵杰新冷哼一声,“情债算不算债?”
“……”对方沉默了一下,“追债的是贞子?”
“别废话了我要船立刻马上出发听到没——”
“懂了。”友人叹了口气,“紧急出航要换个出发点,你直接把车开进码头区吧,我让人给你打个绿灯,下车就能上船,行不行?”
楚望舒闻言松了口气,一脚油门踩到底,穿过暴乱的雨幕,在空旷的车道上飞驰而过。
到达码头时,雨下得更大了。
“雨实在太大,出于安全考虑,航线很短,大概只有十五分钟。把你们送出城就结束了,明白吗?”
友人的声音被电波异化,断断续续地,“真是的……怎么能招惹到那位楚总啊,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最多只能帮你到这里哦?老头子向南扩张做生意还得借人家的东风,我在这儿帮着你打人家的脸,也不能太过分了。”
赵杰新握紧手机,“我明白了,谢谢你。”
“朋友之间说什么谢啊,下次请我喝酒。回头见,我挂了。”
楚望舒蹙眉,巨大的降雨量下,雨刷的作用聊胜于无。朦朦胧胧的水世界里,周围码头等待运输的钢铁泛着阴森的冷光,隔着窗户她都能闻到那种阴湿的铁锈味。像血一样。
她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会让人联想到死。
沈殊也不喜欢。
他对气味的敏感度很高,许多他人无所谓的气味,于他而言,是非常难以忍受的。
他就像自然界竭力生存的某些草食动物,甚至能在天敌逼近之前就闻到死亡的气息。
码头的位置很偏僻,大型工业的聚集地总是如此。
在这里穿行的货物比活人要多得多,它们沉默着被打上ABCD的标签,沉默着被切割和转运,沉默着被兑换成金钱,毫无反抗的余地。
楚望舒迫切地想要逃离雨幕之下令人窒息的钢铁丛林,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无数集装箱在后视镜里疾驰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宛若披上迷彩的猎人一般的车群。
“……操。”
敏锐的富家小姐最先察觉到了危险。他们在踏入码头区域的一瞬间就被四面八方悄悄驶来的货车拦截。
玛莎拉蒂的价格足以买下无数量货车,但相较之下体形却小得可怜。
最悲哀的地方在于不够大到能挤开货车逃逸,又不够小到能从歪歪扭扭的缝隙里逃走,只能不上不下地被卡在中段,进退两难。
万事休矣。
赵杰新握着伞柄,面无表情地看向不远处停着的船,沉声道:“还没结束,阿珠没有说谎的习惯。所以他为我们准备的那艘船上,一定不会有楚征。换言之……只要能上船,就还有逃脱的机会。”
沈殊因为这句话从惊恐到近乎麻痹的混沌中被唤醒,眼睛里闪烁着些许期冀的光亮。
赵杰新拉住他的手臂,凑在楚望舒耳边说:“别熄火,等我信号,然后直接一脚油门下去,冲到船边……我会开船,绝对能走。”
说完便利落地推开车门,打着伞站在沈殊身边,朝向领头压迫感十足的黑色车辆。
对方贴着防窥玻璃,沈殊看不清里面坐着几个人。
“沈哥,”赵杰新凑在他耳边低声喃喃,“你觉得楚征在那辆车上吗?”
这辆车后没有围堵的货车,只是草草拦上了三人驶向船只所在码头的路。
显然,坐在车里的人想和他们谈谈,即便打开的话题可能没人喜欢。
沈殊摇头。
赵杰新又说:“我带你往前走到那辆车旁边,你和对方交涉,我找机会抢车。明白吗?”
沈殊心里一惊,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可迎着赵杰新明亮的眼睛,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渐渐变小的雨水中缓步靠近黑车。车窗摇下,驾驶座上坐着的是沈殊眼熟的何秘书。
“好久不见,沈先生。”对方波澜不惊,语气平和,“楚总很生气,您还是早点回来比较好。”
直到此时,如此紧迫的、不该思考任何乱七八糟东西的关键时刻,沈殊却忽然发现何秘书居然如此年轻。
对方平日里总是板着脸,做事也干净利落,成熟得像是工作了十多年的社畜。
“楚总不会对您做些什么,但会对别人做些什么。”何秘书说着,语气里颇有些无奈的意味,“他向来如此,您比我更明白。”
这是威胁。
赤裸裸地威胁。
可沈殊全无反抗的手段。
他意识到,既然楚征从一开始就通过耳钉掌握了他所有的行程,那么他和闻冰冰东躲西藏,在无数个城市之间穿梭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楚征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在偌大别墅里盲目飞行试图逃离的金丝雀,正因为知道它怎么也飞不出牢笼,才能如此轻松地疏于控制。
良久,他讷讷道:“小征人呢?”
“应该快到了。”何秘书诚实地回答,“说实话,我没想到您能走到这一步。您比我想象得要更厉害。”
潜台词是,沈殊早该在路上某个档口被楚征抓个正着了。
沈殊苦笑一下,想起赵杰新的嘱托,小心翼翼道:“我们可以上车聊聊吗?外面雨太大了,衣服快湿透了。”
像是为了表现自己的纯良,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不会再逃跑了,真的。”
何秘书审视他,沈殊便梗着脖子对视许久。对方最终让步,选择相信他,打开了门锁。
“上来之前,先让我确认下有没有携带危险物品。”
虽然可能性很小,沿途也不会有卖,何秘书出于谨慎还是如是要求。
两人顺利通过检查,上了车。
静默几秒后,赵杰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锐利的金属伞尖抵住了狭小驾驶座里被压得动弹不得的何秘书,威胁道:
“别动!从这里扎下去,可以直接贯穿动脉。”
“……”
这次举起双手的人变成了何秘书。
“沈先生,这又是何必呢?”他淡淡地说,“雨停了。”
“您知道散雨弹的原理吗?”
……雨停了?
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
沈殊愣怔一瞬,赵杰新已经动作干脆地用外套绑起了何秘书的手臂,代替他坐到驾驶座上,然后按响喇叭。
下一秒,楚望舒按喇叭回应。两辆车风驰电掣地朝着码头靠去。
就在沈殊推门而出、即将踏向踩板的时候,天空中传来了嘈杂的直升机螺旋桨声。
如此鲜明,如此可怖。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4k,这次绝对不咕咕!!!(呐喊)
应该快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