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总现在怎么样?”

  卓辰在赶往车站的时候收到了林容容的消息, 心里一顿,有种不好的预感。

  “挺好的,正在恢复中。”

  “我直问好了,他有没有同意新的年计划?”林容容打字飞快。

  “没有。”

  “赵正和今天开大会宣布了人事变动和目标分配, 和之前的完全不同。”

  卓辰这下越发确定自己的计划是正确的, 是能帮到赵星川的, 否则等他恢复身体,赵正和已经把集团总部搞得一团糟了。

  “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他回复。

  林容容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赵正和还说让我把山川娱乐的年盈利提高到百分之三十, 否则就要我滚蛋,他说是赵总之前决定的。”

  卓辰想起这档子事,那还是在除夕饭桌上发生的斗嘴事件, 他却觉得十分遥远,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赵正和在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赵星川有多信任你你知道的。”

  “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我就是想让赵总快点回来。”

  “会的。”卓辰发过去,带着旁人都不知道的肯定和信心。

  洛非站在出站口,努力把每一个出来的人和卓辰给的照片对照起来。

  卓辰给的照片里, 方秋芬是一位个子矮小、身材瘦弱的女人,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照片里她搂着高中毕业的杨文博笑的满脸褶子,她的皮肤是常年不做保养和农田忙碌带来的焦黄。

  如果要说这个女人和卓辰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 那就只有眼睛了, 女人也有一对深深的眼窝, 但洛非怀疑这是蛋白质流失的干瘪所致, 而不像卓辰那样精致天然。

  这样的女人是怎么生出卓辰那样的儿子的?

  洛非有点怀疑的想, 难道是遗传了父亲的容貌?可卓辰的父亲早逝, 因为贫穷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他终于在出站的人潮之中发现了方秋芬,叫住她解释了一番才让她相信这个穿着体面长相贵气的男人是卓辰的朋友和经纪人。

  她本还以为经纪人都是不务正业的歪瓜裂枣。

  上了车之后她看到卓辰,第一句竟然是说:“刚才我在车上看到你拍的广告,装模作样的,假惺惺。”

  卓辰没理她。

  方秋芬果然如同卓辰想的那样,在医院看到杨文博的那一刻她就哭天抢地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太平间。

  下一秒她就扑到卓辰身上,双手胡乱拍打着他,有几巴掌拍到了他的脸颊,指甲刮破了他的脖子,卓辰一个185的男人甚至按不住她那不到一米六的小身板,最后还是洛非和听闻家属到来而赶过来的主治医生一起把人拉开的。

  卓辰难堪的蹭了蹭破皮的侧颈,方秋芬还不断的挣扎着,最后实在是累了,就只能气喘吁吁的挂在两个男人的手臂上,嘴里不停地谩骂着。

  杨文博的主治医生看不下去的说了一句“你在不停下我就给你注射镇定剂了。”

  这句话才算彻底把她镇住了,可她怨恨的眼光瞪着卓辰,“兔崽子!当初就应该把你扔进山里让狼吃掉,吃的骨头都不剩,你就是从地狱钻出来的讨命鬼,你不得好死你!”

  这怨恨堪称狂热,汹涌的冲刷着卓辰,让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被母亲的怨恨抽干了,他握紧右手,冷笑说:“说的好像是我把他传染了。”

  “得病的是你就好了!”方秋芬不管不顾的大叫。

  她是真的恨不得我死。

  卓辰忽然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浑身僵硬,像是中空的石像,一碰就碎,眼泪猝然从脚底涌入心脏,他费力的眨眨眼,觉得身上刻满了医生和洛非强烈的同情,他咧开嘴,“那是挺可惜的,我比杨文博爱干净。”

  他们就像手握刀剑的战士一样相互戳着,脑子里编织着筛选着能给对方伤害最深的话,毫不费力掩盖对对方的不满,任由它们脱口而出。

  方秋芬被彻底激怒的抬起脚踹向卓辰,但受制于左右两个男人,她很快放弃了,她怒骂着卓辰,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骂的她舌头都快干掉,最后她骂的筋疲力竭,卓辰听的麻木不堪。

  医生和洛非不停的劝她要冷静下来,连杨文博都嫌吵闹的躺进被单捂住耳朵。

  卓辰觉得自己像个稻草人,脑子里的棉花被乌鸦和麻雀叼走了一大半作为巢穴,扎成人形的几捆稻草已经腐朽,他每天仰着头,看到天空,云彩,雨水,飞鸟,作为脊柱的木头插在泥土里,上面已经长出白白的小蘑菇。

  他渴望雷火,轰然落地,直接落在他身上,让他燃烧,焚毁他的破布做的皮肤他的陈年稻草做的毛发他的塑料纽扣做的眼珠。

  但是在这之前他需要搞清楚一件事。

  “别这样说,得病这件事谁都不想的,是不是,您还是冷静一下,艾滋病人如果接受良好的治疗,是可以过正常生活的。”主治医生真恨自己敬业,刚才就不该跑过来想和家属交流,这哪是家属啊,这是后代的绊脚石!

  “你懂个屁!正常个屁!你们这医院是不是骗子?故意想多收钱对不对,你们肯定是诊断错了!”

  医生脸一黑,无语至极。

  方桂芬还在骂着:“你们这些医生都是黑心鬼!”

  她转而开始全力攻击医院和医生之前,卓辰像是断电重连似的控制住了自己的四肢,他冲过去把方桂芬抓住,两只手像铁钳子似的抓住女人的手腕,在这几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背后半搂半抱着把叫嚣着的女人带到了床边,杨文博也愣愣的坐了起来,一副想跑都不敢的怂样。

  “你干什么!!!啊放开我啊!”

  卓辰对女人的嘶喊充耳不闻,他把她推到床边,把她的双手扣在背上,让她想用嘴咬他都做不到,只能呲牙咧嘴的发疯害怕。

  “你不是觉得他没感染吗?”卓辰厉声喊,一边把方秋芬往床上的杨文博身上推,女人死命抵抗着,双手被锁在背后,双腿也被卓辰用膝盖顶着使不上劲,他一边按着她一边说:“来!你去,你把他带走,带回家去!你不是不相信医院吗?你不是觉得他没得病吗?怎么不敢去抱抱你可怜的宝贝儿子?他不是你的命吗?你现在连碰他都觉得害怕了?”

  方秋芬哇的大哭起来,身体瘫软,卓辰不扶,就让她从床沿滑落在地面上,扯着嗓子哭嚎,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卓辰卸了劲后退几步,肾上腺素快速褪去让他头晕眼花,脑子里的东西被瞬间搅匀,他握紧拳头只能勉强支撑住,转头看向病房中的一名医生和洛非,“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她说会儿话。”

  第一个冲出去的是杨文博,他一方面觉得恐怖,一方面又被方秋芬的反应伤害到了,他头也没回。

  洛非理解的转身,带着一脸懵逼还在念叨着“拥抱和普通接触,一起就餐都是安全的,只要不进行□□交换就可以……”的医生出了门,医生看起来已经被这样魔幻的母子关系和无知的人类震麻了。

  洛非在门外把门关好,从竖着的玻璃看过去,里面的一对母子静默了一会儿,卓辰开口说了句什么,打头的三个字是\"为什么\"。

  确实应该问问这个女人,这个母亲,为什么这样对他?

  “他俩真的是亲生的?”医生小声说:“也不奇怪,我还见过儿子把爹的手指给砍了呢。”

  洛非转过身挡住那块能窥探病房内部的玻璃,他对医生说:“谢谢希望您不要和任何人谈起这件事。”

  医生理解的点点头,但是又说:“我真的很建议他们去看看心理咨询师,这种关系不是很健康。”

  是个人都看的出来,洛非点点头,“我会试试劝他们的。”

  =

  人都离开之后,方秋芬的哭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吸了吸鼻子,拉了拉身上的运动外套,听见卓辰问:“想好了吗?要不要带杨文博回家找一个医生看看?”

  方秋芬瞪他一眼,“你死心吧,如果我要带他回去,你也得跟着走,我不会让你跑的。”

  卓辰难以理解,他可以理解任何人的情绪,他们在想些什么,有什么原由,他只要花点时间总能明白,但是方秋芬是个例外,他对她完全没有头绪,无法理解她做事的逻辑。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赶出家门,我不是小时候了,不会再无条件听你的话。”

  “兔崽子!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我傻是不是,就你聪明,你全世界最聪明,你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好自由自在了是吧!想的美!走走走,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你那狗屁工作也别干了,不嫌丢人!”

  方秋芬站起来去抓卓辰的手,卓辰躲过去了,“你可要想清楚了,治病需要花很多钱的,我回家可就没那么能赚钱了,下次你问我要钱的时候我一分都拿不出来,可能你也得去打工赚钱,不仅如此,你回家还要照顾杨凯,杨文博,还有十几亩田,我不会再帮你的,因为我要日夜打工才能付得起他的医药费。”

  方秋芬就算再激动,听到钱字都要抖上几下,心里一冷,她脑子一转,忽然想到这难道不是正合心意吗?她得意的说:“那我就不走了,我和文博就住在绥阳,我们多看几家医院,等病好了再说,你也别想躲懒,没有管好他是你的责任,如果你不负责,我就找电视台曝光!我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

  卓辰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点点头,事情也只能先这样了,“我知道,等会儿我让人送你去住处。”他转身,在剧烈到几乎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他迫切的希望自己再也不要看到她的脸,但心里又明白这个愿望不会实现,一种路走到尽头的感觉压迫着他的喉咙,他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转身,看着方秋芬得意的脸,多年来的疑问终于破口而出,“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因为我没了爸爸?”

  黄昏已经落下,要入夜了,外面还留着一点日光,浅浅的黛蓝色,瘦高的年轻男人站在光照没有抵达的地方,已经先一步被夜色浸泡,可是他的眼睛像是森林中的两汪湖泊,清澈的闪闪发亮,让人一时间很难去想到一些具体的形容,方秋芬却没有半点不忍心。

  “我对你还不好吗?我带着你改嫁,受了那么多苦,我只是想让你照顾一下家庭帮我分担一下,你就抱怨连天,谁叫你在穷人家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生来就是这个命。”

  卓辰泄气的点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他略过洛非关切的目光,却也只好拜托他把方秋芬带到住处,接着他终于逃离,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他回到了玫瑰园公寓里,在沙发上呆坐到快要天亮,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洗澡准备睡觉,就算不睡也有别的事要做,他可以看看待选的剧本,可以看看电影,可以拨一拨吉他。

  有那么多事可做,他却一动都不想动,以往觉得有趣有价值的事都变得不值一提。

  在深夜他心乱如麻的给赵星川发了条微信。

  “想过夏天,等不及了。”

  他看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觉得夏天好像也没什么好期待,这不是他想要的,转眼他又开始打字,绞尽脑汁的想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为什么他的胸腔满满的却还是喘不上气,为什么赵星川的沙发不是蓝色的,为什么今天是个阴雨天,为什么绥阳不下雪?

  他思绪混乱,打了一大串问题又删掉,一些极其强烈的渴望在他身侧徘徊,他觉得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衣料轻微的摩擦都让他感到刺痛。

  赵星川回复:“那很简单,我可以给你订一张去赤道的机票:p”

  这像一根戳破气球的针,让卓辰瞬间静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看到赵星川又发来一句,“如果你愿意再多等等,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没有工作,没有别人,异国他乡,你说不定很快就会无聊了。”

  卓辰笑了一下,“有你在我从来不无聊。”

  “我也是。”

  对方的真诚和爱意呼之欲出,在这一刻甜化了他,卓辰却在这种幸福之中感到一阵抽离,他想自己就像个吸血虫,趴在赵星川心上贪婪的吸收着营养,而他能给对方的却太少。

  他忽然觉得爱是一种抽象的武器,人们靠它施加和掠夺,爱是一种柔软的暴力。

  可是除了爱,没什么能够包装他对赵星川的强烈渴望和不舍。

  不管如何去描述他对他的感情,在表达时都只能剩下最简单的字句:

  “爱你。”

  但,也许对方也是如此。

  “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