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阿尔巴尼亚，发罗拉。
简翛最后检查过装备，准备出发比赛场，临走时给月时宁发消息：
——之后让威廉跟你联系。
发罗拉的酒店大多落在沿海一线，月时宁昨晚才从土耳其赶来，住处与赛场一南一北。
——我马上到！
这人很少用感叹号，迫不及待的表情跃然脑中，简翛忍不住笑，想起了临走前月时宁将头埋在一推抱枕里的懊恼模样。
三月初，Marie宣布早春度假系列大秀选址在土耳其棉花堡，月时宁自然也收到了邀请，可看到走秀日期时他整个人傻眼，大秀就那么一天，居然也能跟为期两日的比赛撞车，很难不怀疑是老天故意整蛊他。
“我就不去土耳其了吧……”月时宁生无可恋瘫在地毯上，才开了头的论文被随手丢到一旁。
“别开玩笑。”戴欢欢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君君姐不是才说了，你现在处在Marie的考察期，他们总监想要你做亚太地区男装线代言人，这个节骨眼缺席可太致命了啊！”
月时宁扭头，隔窗帘睨了一眼春光明媚的天空，欲哭无泪。
三月开始，为了毕业论文，他行程安排得不能再松散，四月里只跟剧组录两期综艺宣传电影，一家杂志内页专访，一场防晒霜线下活动，仅此而已。他早早买好了去阿尔巴尼亚的机票，还做足功课网购了一台尼康20倍望远镜……万事俱备，却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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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月他都闷闷不乐，在家也不爱出声，抱着资料跟论文死磕，顺便报复式购物泄愤，眨眼上下两层三百平的房子被规划得满满当当。
简翛提前三天去比赛场地适应天气，月时宁与他前后脚出发，同天晚上飞往土耳其，准备第二天的彩排。
谁想到最后关头居然还能峰回路转。
大秀开始前他忽然收到简翛拍的视频，赛场阴云密布，雷雨交加，宛若末日来临，赛事被迫叫停。
四月的发罗拉天气多变，滑翔伞项目又最仰赖天气，八十多名选手前两个比赛日堪堪飞完四轮，愣是将赛程拖进第三天。
月时宁喜出望外，立刻取消当晚的回国机票，转道位于中欧的海边小城发罗拉。
吸取了前一天的教训，大赛组委会为防生变，早八点晨雾未散，毅然开启了比赛。
降落点设在沙滩，起飞点则在两百多米开外的山坡上。
月时宁和戴欢欢赶到时，比赛已经开始了。
“中年男子，白皮肤，红头发，红胡子，绑个小辫子。”他将威廉的特征一条条报给戴欢欢，“应该是跟一群中国人待在一起。”
滑翔伞比赛多数时候没什么观众，只有各个参赛队的教练，后勤。本场在海滨，多了些不明真相的围观游客。
人群一撮撮分散在各自队伍的遮阳伞下，戴欢欢像个AI机器人，原地旋转扫描四周：“那儿呢！走！”她拽着他，往围栏边一顶顶遮阳伞跑过去。
威廉大老远看到他，招手：“Ning！”
一朵橙色的伞翼徐徐降落场着陆，现场爆发一阵欢呼，电子靶心给出了3分的成绩。
“他……”月时宁气喘吁吁。
“还在等。放心。”
赶上了。
感谢阿尔巴尼亚四月里难以捉摸的天气。
“我们在等什么？”戴欢欢是临时起意跟来捧场的，对滑翔伞比赛几乎一无所知，“这个怎么比啊？简翛哥在哪里？”
月时宁指了指场地上空盘旋的伞翼，接过威廉递来的普通望远镜，一边往远处搜寻，一边机械地吐出堪比官方说明的解释，规则他翻来覆去看过太多次，早已烂属于心。
定点飞行又被称作精确着陆，是滑翔伞中颇具观赏性的类目。过程类似射击打靶，选手们依次从指定地点起飞，化身箭矢，飞向目标区域。那里铺设有一张半径为五米的圆形区域，圆心处放置着一块连接计分器的触控电子靶，直径只有十六厘米。
以先着陆的一只脚为准，落地时，踩点越接近靶心，分数越小，正中的2厘米区域为0分，以厘米为单位增加，若是没有落进区域则计分500。
六轮成绩，去掉最差一轮，总积分最小者，即当站冠军。
而年度总冠军，则是要累加四站所有轮次的分数，取最好的三分之二进行计算。
所以，每一站，每一轮都关乎最终结果。
泰国站，简翛虽得到头名，却并未与第一集 团拉开差距，前六名分差不过二十，一轮失误便能改写命运。
月时宁透过手中的八倍望远镜看到远处绿意盎然的山坡，滑翔伞起飞时是一颗看不清的黑点，在飞行中逐渐放大，渐渐能辨出颜色，靠近降落场前，选手会盘旋着寻找最佳降落高度，最后减速落地。
每个选手左小腿上都包裹着印有数字的布条，简翛是43号。已飞过的四轮累计分数19分，暂排第九位。
其实他前三轮的发挥无可挑剔，以1分开场，连续两个0分提前锁定第一日头名，谁知昨天轮到他降落时偏偏遭遇天气骤变，预测下午才会出现的雷雨居然提早三小时降临，受风力与气流变化的影响，他落地时踩偏了靶，不只是他，之后出场的二十几名选手纷纷发挥失常，更是有缺乏经验的年轻小将摔伤。
反正要去掉一个最低分，问题不大。
月时宁安慰自己不要在意，手心却控制不住一阵阵冒冷汗，在望远镜身上留下好多潮湿的指印。
红黑相间的伞翼落下，落进圈子的一刻重心一歪，选手右脚踩在离电子靶心约半个脚掌的地方，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没有触发电子屏，裁判立刻标记落点人工丈量，喊出28分的成绩。
选手有些沮丧，呆了呆，被裁判催促着离开场地。
“好晒啊…..”戴欢欢陪他在落点附近站了足足二十分钟，举着团扇轻轻摇晃着，“你不去遮阳伞下等吗？”
月时宁摇摇头：“你去吧，不用管我。”
要等的人还没出现。
他独自立在场地边的大太阳下，跟随选手的方向仰头，转身，低头，再转回，像一棵被海风徐徐吹动的树。
直到某一刻，他忽然心有所感。
当全场观众与工作人员都在为落地选手2分的好成绩鼓掌时，月时宁猛地转过头，望着半空，心跳开始加速。
眨眼，那只绿松石色的伞翼便接近了，飞行速度前所未有地迅猛，没有丝毫犹豫，没有没完没了的盘旋调整，没有小心翼翼地降速调高，他像一只俯冲向地面的青鸟，自信地画出了干净漂亮的飞行轨迹。
离开坐袋，重心转移，右腿伸直，左腿微曲。
切换成落地姿态的瞬间，月时宁仿佛产生幻觉，他看到了风的形状，缠绕在那人的周身，像一道守护他的屏障。
为了教会威廉熟练使用微信，近期每一次训练月时宁都会索要视频，可亲临比赛场，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身为顶尖选手的气势和魄力。
月时宁的树根被他的风拔起，不由自主跟着那只青鸟往靶心处移动。
简翛双臂舒展，控住刹车绳，右足足尖轻巧点地，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电子计分板显示出今天第一个00。
掌声中，那人面不改色拖着伞翼离开降落区，没有庆贺动作，甚至没回头看一眼计分器。
威廉欢呼，摇着戴欢欢分给他的应援扇，女孩在一旁高声喝彩：“简翛哥太牛啦！”
他们这里成了场上气氛最热烈的角落，连带着整个团队兴致都高昂起来。
简翛听到了，他目光快速略过众人，停留在他身上。
月时宁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与他对视，努力压住疯狂想要上扬的嘴角，想学他一样的平常心。
可惜失败了。平日教科书级别的表情控制总在那人面前出现失误。
简翛摘下墨镜，扯下遮面巾，迎着朝阳，神采奕奕的琥珀色中浮现平日里不会出现的张扬，他目光穿透力十足，却在月时宁咧嘴笑的时候，一瞬间的软化成粘稠的蜜糖。
“哇，好帅啊……”戴欢欢嘿嘿笑着，用胳膊肘拐他的，轻声道，“差不多得了，你们这是要当场亲一个啊？”
众目睽睽，他们只隔着一片沙滩相望。
而后简翛弯腰，将伞翼收拢扛上肩头，抓紧时间上专车，准备下一轮的比赛。
“刚刚你拍了么？”他问戴欢欢。
“拍了啊，拍了大海！超美！”
“他出场的时候，你有没有拍？”
女孩摇摇头。
“那，落地的时候呢？”
“也没……”
“拍一下吧……”抱着一种炫耀的心态，这样的简翛，他想让全世界都能看到。
让一些人赞美，也让一些人追悔。
他拨通了外公的号码，二老才从午睡中醒来。
“简翛在比赛，你们要不要看？”他甚至不给外公拒绝的机会，“我转成视频通话。”
好在对方不欲拒绝，且与他一样熟记了比赛日程：“几号啊……嘶，不是昨天就比完了吗？”
“昨天下雷雨，还剩两轮延到今天继续。”月时宁眨眨眼，视频里的画面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对着天花板的吸顶灯，“外公，我看不到你们啊。”
“……稍等。”
几分钟过后，二老重新出现在画面中，月时宁哑然失笑。
“你下次给外婆寄个大号的，中号她穿着紧。”外公对着镜头整理头发，“这是还没开始？”
“还有最后一轮。今天早，怕下午变天。”月时宁将手机后置镜头对准飞行路线，“这是别的选手，看得到吗？”
“嗯，能看到。哟，是不是失误了？风这么大？”
选手直直穿过靶子，落远了，多飞了七八米，这一飞基本作废，只能计分500。
月时宁定睛一看，是排在第三的韩国选手……但他却来不及幸灾乐祸，后知后觉阳光不如方才耀眼，一头长发也开始随风乱舞。
如果云开始聚集，说明很快便会再度迎来雷阵雨。
场上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前几位飞完的选手松一口气，他们很幸运，躲过了天气骤变前的乱流。
天色越来越暗，月时宁摘掉墨镜与帽子，发丝与海边的风向旗一样，没有方向地飞，遮住了视线。这代表当前风向不定，风速也不稳。连续几个选手趔趄落地，没有上靶，还有人估错风力没有到达降落区域便提前落地，随着气压越来越低，月时宁愈发不安。
直到那抹熟悉的色彩再次出现在望远镜中。
吸取昨天的教训，简翛没有贸然下降高度，而是耐心地在变化莫测的风中盘悬等待，待风力相对平稳的空隙伺机而动，从容接近目标。
降落区正上方，飞行半径越来越小，高度随之降低，最终几乎悬停在了电子靶正上方，确保万无一失。
他甚至有余裕侧脸扫了一眼观众席，月时宁知道他是在看自己，向自己证明一切的不安都是多余。
可这份自信在别人眼里着实太过张狂，有人感叹有人骂，都湮没在飘忽不定的海风里。
那人脚尖轻点，不费吹灰之力地触到靶心。
计分器背后的远空，浓灰积雨云刚刚成型便被一道紫色闪电刺破。
伞翼缓缓落下，刚巧披在他双肩，像加冕的战袍，也像鸟儿收拢的青色羽翼。
去掉一轮失误的分数，简翛本站的总分为1分，打破了定点世界杯单站六轮记录，完美将阿尔巴尼亚站冠军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