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翛忽然被叫到医院时就有预感，闻羽棠超过一周都没能出院，一定不只是被他气到昏厥这么简单。
他快步上楼匆匆敲开主治医生的门，简潮、闻熠和Stella都已经到了。
“坐这边吧。”沙发人满为患，有年轻医生替他搬了张椅子。
简潮叹了口气：“高医生，您直说吧，羽棠病了这么久，大家心里都有数的。”
主治医师点点头：“我之前就说过，肝硬化进入失代偿期基本上是没有逆转手段的。闻总的病程已经十多年了，目前情况的确并不乐观，现有的药物治疗已经不足以支撑她正常的生活了。近几个月她频繁晕倒，腹水和出血的频率也在增加，必须考虑肝移植了。而且，越早越好，最好在出现更严重的并发症或者癌变之前进行移植，这会大大提高她的术后生存率和未来恢复情况。”
“所以，移植过后，她目前这些症状就都能好转吗？”Stella问。
“对，如果移植成功，且保养得当，那她跟健康人是没多大区别的，可以进行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医生关掉电子病历，“我们院的肝移植手术是非常有经验的，成功率可以达到98%以上。而且，术后十年生存率也能达到85%以上。”
“既然到了这一步，那也别犹豫了，移植吧。”简潮当即拍板，“您看安排在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如果您同意，我们会将闻总的情况进行MELD评分，登记，将她排入等待移植的队列。等匹配到有合适的肝源，就可以进行手术了。”
“大概要等多久？她之前排了多少人？”
“这个，说不太准。我们国家是肝病大国，肝源有限，但排队的人很多。而且，肝移植也不止讲个先来后到，医院和医生还要根据病情的轻重缓急来分配。有些评分危重的急症可能三天就能等到，可有些人就要排队几个月。当然，也有很多人根本等不到合适的肝就……闻总目前这个状况也没有紧急到必须立刻换肝才能生存下去，所以，的确是要排队等。”
“可您刚刚还说，肝硬化随时有发展成肝癌的可能性，还有可能影响到其他脏器，影响手术的成功率……”闻熠皱眉，“这种情况，也要等么？”
“是的。除非……”高医生的视线扫过他们一家，“其实，肝移植手术除了等尸体供肝，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活体肝移植。这个，倒是不用等。”
“活体肝移植？”闻熠一怔，“这要……怎么操作？去哪里找供体？肝只有一个，捐出去供体要怎么办？”
“您别紧张。人的肝脏有很强的再生能力，就像壁虎的尾巴。供体只要捐出一部分健康的肝脏给病人，过三到六个月，最慢九个月到一年，供受双方的肝脏都会长回跟原来差不多的大小。”医生顿了顿，“至于供体的选择，因为伦理问题，我国只允许直系或旁系三代内血亲进行捐赠。当然，即使是血亲也是有条件的。年纪要在18到60周岁之间，必须通过我们的全面体检，且完完全全出于自愿。”
医生说完，屋子里安静了半晌，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在尽力消化眼前的状况。
“而且，活体肝移植对比尸肝移植，其实优势非常大。”医生试着缓和他们的情绪，“比如肝脏缺血时间可以忽略不计，对减少并发症有很大帮助。而且亲缘移植，排异反应相对少，病患甚至有几率产生免疫耐受，不需要吃一辈子排异药物。择期手术准备也会更充分。免去等待时间就更不用提了。”
“那，捐肝对身体的长期影响有多大呢？会影响寿命吗？”Stella不自觉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太大影响的，也基本不会影响寿命。当然，只要是手术，都会有风险，但我们会尽力把它降到最低。”医生的话很严谨，从头至尾都留了余地，只用“基本”、“大多数”来说明。
“那我来吧。”简潮不再犹豫，“我年底才过61岁生日，现在还来得及捐，体检尽快帮我安排吧。”
“爸？”
“姑父？”
Stella和闻熠几乎同时起身：“您别闹了，这不是有我们在呢吗！哪里轮得到您。”
“算了，你们年轻，后头还有好几十年要熬，现在正是打拼事业的年纪，又忙又累的。”简潮举起手，示意他们坐下，“我现在半退休了，捐完了有大把时间修养，还是我来。”
高医生面露难色：“这个手术也是个开腹大手术了，您这个年纪，如果家里有更好的选择的话，我们是不建议的。而且肝脏质量好，对手术成功与否和闻总的愈后也是有很大帮助的。”他有意无意瞄始终没吭声的简翛，这一屋子人，明眼人都看得出谁更适合捐献，“当然，前提是供体必须自愿。谁也不能百分之百有把握这手术对健康毫无影响，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的事，你们先回去好好商量一下，我们也会趁这个机会帮闻总调养好状态。”
以往家里都是闻羽棠拿主意，如今她倒下了，拍板的人自然而然换成闻熠。
他略一沉吟：“这样，先体检。等后天舅舅和洋洋到了，都一起体个检，先看看谁有条件捐，其他的……我们回去再商量。”
“好的，我们马上安排。”见简潮没有异议，高医生立刻交代下去。
“爸，我去看看妈。”闻熠日理万机，好容易抽时间来一趟医院，自然要多待一会儿。
“我也去。”Stella陪他一起往病房走。
简翛也远远跟了过去，却没进门，透过一掌宽的玻璃小窗往里看。
住了几天院，闻羽棠状态好些了，正抱着电脑坐在窗边不知看什么。见到儿子和侄女，她招招手，拉过Stella在身旁坐，让保姆给她切水果。
“来，贵妃芒，我不能多吃，你们来了多少帮我吃一点。昨天才拎过来的。”她合上电脑。
看样子心情也不错。
简翛放下心，一转身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简潮吓了一跳。
“爸。”他一颗心提起来，生怕简潮不分场合发难。
“不去看看你妈妈么。”简潮语气平缓温和，他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还以为出柜后，他们父子间再不会有这样平静的时刻了。
简翛回头看了一眼，病房里气氛轻松愉快，于是他摇摇头：“不了。免得她生气。”
“……你。”简潮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你妈妈平日里，也是很挂念你的。”
简翛很少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疲惫感，让他整个人显得苍老许多。
“你妈妈才59岁啊……”简潮眼眶泛红，“能救她，我们肯定还是要尽力的，对不对？”
简翛诧异地点点头，不知他是何意。
“可你哥哥的身体，你也清楚。虽说当年骨髓移植很成功，但总归是比普通人抵抗力弱一些，况且谁也不知道他的病会不会有一天就复发了。”简潮也不自觉看了一眼病房，“所以，爸爸有个请求。如果我的体检没通过，你能不能……救救你妈妈？”
简翛怔了怔。
原来，简潮愿意放下身段，不计较隔阂，是想要说服他捐肝救妈妈……
见他发愣，简潮误以为他在犹豫，赶忙补充道：“我知道，你一直埋怨我们偏心你哥哥。其实这并不是我们本意。你生得晚，时机也不巧，刚好是我们最忙乱的时候，所以对你有所疏忽也没有发觉……后来缓过神，你已经长大了，迫不及待要离开我们了……”
“爸。”简翛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
这些他从小就知道，也从未真心怪罪过他们，他知道经营公司有多苦多累，知道自己生不逢时，知道哥哥出类拔萃，打小就惹人心疼。
他全部都知道，只是，他自己不被他们知道。
简潮甚至觉得……他会对妈妈见死不救吗……
还没走出医院就收到月时宁的消息。
——你妈妈怎么样？
——状态还可以。医生说了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回家跟你说。
简翛低头发信息，被人一巴掌拍在背上。
Stella气喘吁吁：“你怎么走这么快！”她塞了个牛皮纸包到他怀里，芒果熟得正好，馥郁的果香溢出袋子，“来了也不去病房看一眼。表哥尝过说好吃，催着让我拿两颗给你。”她舔了舔嘴唇，“真的好吃，入口即化。”
“他还说了什么？”
“说，明天下班，让你去一趟他办公室。”Stella掏出车钥匙，将他往停车场拖，“走吧，送你。”
一路上，他们都没做声，快到了Stella才忍不住问：“你怕不怕？”
“什么？”
“捐肝啊……”她叹了口气，“我又想救姑姑，又……有点怕，毕竟要切掉那么大一块肝。而且这手术……唉……”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简翛却知道她在怕什么，这手术要在腹部留很长一条疤，她还这么年轻。
“用不着你。”简翛看着她认真苦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不用你，也不用洋洋。有我呢。”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你配型不成功呢？”
“不会。肝脏是免疫特惠器官，不需要配型。我跟她血型又一样，心肺功能又很好，没有任何基础病……所以，我肯定是可以的。”
他老早就查阅过很多肝病的资料，从几年前闻羽棠进医院抢救，被医生判定进入失代偿期时，他就知道迟早会有一天要走肝移植这条路。他甚至线上问诊过几个不同的医生，同一个人可不可以又捐肝又捐骨髓。
答案居然是肯定的。
月时宁到家已经十点多，今天合作的摄影师灵感大爆发，拍到一半居然完全推翻先前的方案，原本六点左右就能收工，愣是拍到了九点半。
“嗯？”一进门被等在一旁的简翛塞了一嘴巴芒果丁，几乎咬不到纤维，果汁充盈，甜得人发晕，“呣，好吃。”
一张嘴简翛又塞了两块进来，月时宁忙捏住他的手：“长痘痘。”
“贵妃芒，不上火的。”简翛放下碗叉，等他洗过手才伸开双臂。
月时宁像往常一般扑到他怀里，让他揉一揉脑袋，再亲一亲脸颊，结果亲到一嘴粉底。
他吃吃笑起来：“我先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