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清离海汐不到两小时车程,原本是个独立的县级市,前些年规划成海汐的辖区之一。
近年环保指标搬上来,原本遍布全慈清的瓷窑纷纷整改合并,如今大大小小十几家集中规划在一区。
他们初次造访,安全起见,提前将车子停在专坑外地人的瓷器市场停车位,按微信里小师傅发来的定位徒步找过去。
附近有所小学,刚好是午休的时间,校门口涌出一队一队小学生结伴回家吃午饭。
月时宁经过时,吵闹声戛然而止,孩子们呆呆地仰着头。
不知是哪个高声叫道:“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他是外国的模特!”
小地方的孩子没多少机会接触老外,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老外”,有社交狂徒从孩子群里脱出,追上来想一探究竟,简翛眼疾手快挡住他刚玩过泥巴的小黑手,推着月时宁跑起来,将那一声声稚嫩的“How are you”甩在背后。
“笑什么。”
“如果刚刚我回答他Good,他会不会纠正我,该说‘Fine thank you and u’。”月时宁忍俊不禁。
简翛也笑了,看了一眼手机:“前面路口左转,直走到尽头右转。”
厂子不大,全厂上下除去一个传达室老头,只有一个老师傅带四个小师傅。
老师傅姓杨,听说手艺了得,前两年退休,又被返聘回来带徒弟。
他年纪跟外公年纪相仿,见面仍旧习惯握手,月时宁弯腰打招呼:“杨师傅您好。”
“哎好好好。”杨师傅看着他不自觉“唷”了一声,感叹道,“眼睛真好看啊,是混血吗?”
“不是,是白化病。大近视。”月时宁扶了扶眼镜,自嘲道。
前天体检,除了体重偏低之外,医生再次老生常谈,建议他不要长期依赖隐形,他的眼睛本就较常人更脆弱,暴露在闪光灯下的时间也该适当减少,免得经年累月过度使用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
这是简翛第一次陪他例行体检,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始终眉头紧锁。
停车熄火时,才终于叹了口气:“宁宁……我不是想阻止你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
月时宁猛地凑过去,掰过他的脸,在极近的距离里注视他。
简翛最喜欢他的眼睛,时而凝望出神,这一刻也不例外,好似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嘴唇微张,还保持着说“是”的形状。
月时宁探头一吻,笑笑:“这些话医生每年都会说的。其实状况比去年体检好些了。出国之后工作减少了一多半,没那么辛苦,眼睛也有好好保护,不会有事的。”
简翛轻轻点头,有点心不在焉,视线从他眼睛落下去,显然刚刚那个吻很开胃。
“白化……”杨师傅愣了愣,而后爽朗一笑,“近视哪是病,我还老花呢。”
老人家看月时宁的眼神更慈祥了些,甚至主动揽他的肩,发觉身高有些勉强又不得不收回手拍拍他后背:“这么高还这么瘦,你看你这背上都是骨头。多大了啊?”
“二十二了。”
“比我外孙还小几岁。这么小就创业,真不错……”
他一路带月时宁和简翛上楼,办公室陈设很老旧,木桌椅看上去比他们年纪更大,写字台还铺了一层厚玻璃板,下面压着许多照片,有旧有新。
等茶的时候,月时宁低头看了看,几乎所有的照片里都是同一个人,一个长相清秀,眼神清澈的男孩,只是从小到大,他的耳朵上都带着一对黑色助听器。
“这就是我外孙,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洗完茶,杨师傅瞄了一眼桌面,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唉,就是长大之后忙啊,天天在外头搞艺术,一年也见不着两回……”
月时宁也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小孩,没几句就跟杨师傅一见如故,合作都还没谈,就白得了一套精美的玻璃茶器和两张玻璃艺术展的入场券。入场券别具匠心,是两张透明亚克力书签,正中飘一只水母,下方则镂空出二维码。
“可别一听艺术展就觉得很枯燥啊,他这个展可有意思,网上很多人都在抢票呢,找个时间和你男朋友一块去看看吧,一两个小时就够。”
月时宁一惊,杨师傅年近七十,穿着朴素的工装,胳膊上带着一对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棉布袖套,怎么看都说不出这种话。
他瞥了一眼正在门外接电话的简翛,那人从在楼下打过招呼之后几乎没再开口,怎么就直接被判定成“男朋友”了。
“我们,那个……”月时宁也没什么主动出柜的经验,顿时有些局促,“您……”
杨师傅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开放:“没公开啊?那我不说了。总之,你们有空去看看,不会后悔的!”
简翛挂断通话,走到他面前:“我得去挪车,说那个车位是给固定客人留的。”
“那直接开过来吧,停在院子里就行,我让他们给你把电动门打开。”杨师傅拿起桌上的老式座机拨通传达室,替他打了声招呼。
简翛点点头,捏了捏月时宁的肩头,转身离开。
正式谈合作时,杨师傅应他要求带他参观厂房。
“杨师傅。”下楼的时候,月时宁忍不住问,“很明显吗?我们……”
“啊?哦你说……明显啊,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他看你那眼神儿。”杨师傅哈哈笑起来,“不过你也别紧张,别人未必就会往这个方向想。”
“那您怎么会……”
“我是看多了,敏感。我外孙也是,出去上了几年学,去年,给我带了个男朋友回来!哦不对,人家俩现在结婚了,在英国扯的证,我记得国外叫……叫什么来着,我外语不行。”
“Partner。”月时宁提醒他。
“对对对,反正就是两口子嘛。”杨师傅推开门,带他穿过小院子,指了指大敞的门,“就这儿,从一捧土变成一件完成的瓷器,都在这间厂房里,前几年整改的时候进了条生产线,现在手工少了,效率也上去了。”
一整个下午,月时宁都跟杨师傅待在窑炉所在的厂房里,还在专业指导下尝试给干燥脱模的马克杯利坯、喷釉。厂房入口的展示架上摆满少杨师傅的作品,有现代化生产线下的产物,也有传统手工方式做出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听小谢说,这批货之后还有新款要做啊?”杨师傅问道。
“有,但是设计图还没出,只有我的手稿。”月时宁打开手机,给他看自己略显稚拙的画作。
新系列是猫咪主题,除了马克杯和咖啡杯碟套装,锅勺碗筷一样不落。
“嗯,没什么问题。”杨师傅摘下花镜,将屏幕拉远,指着他设计的毛线球咖啡杯,“这个杯柄,是条猫尾巴是吧?”
“对。感觉就像小猫躲进了毛线团里。”月时宁有些不好意思,“我不会画画,下个月会出一套清晰的设计图给您的。”
“没问题。到时候我先给你出一套样品……”
告别时天已黑透,回程的路上,月时宁收到了谢菡的新邮件。
LOGO的设计推进到第四版,终于,让他看到了满意的结果。
背后生着迷你翅膀的小猫,蜷缩成团睡在一弯斜倒的月亮上,下方是手写字体的品牌名,Siesta。
——就是它了。
月时宁拍板。
一桩心事解决,他愉快地哼起歌来。
简翛好奇地笑了:“什么事心情这么好?”
“LOGO设计好了。”月时宁放大图片给他看。
“Siesta?”简翛只瞄了一眼,就品出这一定是家里那只胖乎乎的小猫给他的灵感。
午后小憩,作为家居品牌的名称再合适不过。
原本简翛要陪月时宁一起去米兰和巴黎的时装周,不想临行前外公突发痛风,右脚的大拇指红肿起来,还伴有轻微的变形,别说走路,挪一挪都疼得钻心,整夜睡不着。
沿海,痛风是常见病,医生替他验血拍片,确诊后,叮嘱他严格忌口,急性发作期更是要静养。
外婆担不住外公的体重,看护起来太吃力,简翛当天便取消了机票,让月时宁能安心去工作。
这一分开就是半个月,简翛住在他的房间,外婆还做主替他们重新布置了卧室,自他小学用到现在的旧家具统统换了新。
月时宁收工的傍晚国内已是深夜,视频的时候,他一眼发现端倪:“你睡在哪里?”
简翛便从被窝里爬起来,悄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给他看新买的家具。
“那原来的呢?我的写字台怎么不见了?里面还有东西呢,都扔掉了吗?”他紧张又有些心虚,紧张是里面有一本珍贵的相册,妈妈的照片大多没有底片。
心虚……则是他小学时写的日记。
“没扔,抽屉里的东西我都原封不动帮你封到纸箱里了。”简翛举起手机给他看了一眼衣柜上方。
“你……看了吗?”
简翛点点头:“外婆让我看照片了。有你小时候和妈妈的合影。哦,那本带锁的日记没看,钥匙也不知道在哪里。”
“姑且相信你。骗我的话……”
“怎样?”简翛忍不住笑。
“回去再罚你。”
好容易回到家,当然来不及论罚,虽说才十几天,但自打去年九月简翛去悉尼找他,他们再没分开这样久。
深夜里,窗外飘起雪,他们交叠趴在床上,简翛的脸埋进松软的枕头,月时宁将被子罩紧,生怕被隔壁听到不寻常的声响。
没多久两人便开始缺氧,憋得厉害。尤其是月时宁,走前经历了两周地狱式减肥,十几天就掉了十斤体重,又长途往返欧洲,走秀和拍杂志几乎耗尽了他全副精力。
他将被子掀起个缝隙,大口呼吸,简翛回眸看他:“慢点,别急。”
“想你了。”月时宁覆在他身上,喘的厉害。
“乖,你躺下。”等他稍稍平复,简翛翻过身,捏了捏他的日渐消瘦的腿根,“我来吧。”
赶在开学前,他们总算抽出一天空闲去看了玻璃展,月时宁翻看艺术家介绍才发现他居然是自己年长四届高中学长。
“下面有评论说,这个阮幼青是可以靠脸吃饭的艺术家。”月时宁笑道,“又有才华又有颜,老天果然从来都是不公平的。他的助听器看起来好酷呀……”
简翛瞥了一眼手机,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还好吧。”
月时宁盯着照片里的人,根据自己多年的行内经验判断:“连证件照都这么端正,真人肯定是帅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上次杨师傅说,玻璃器皿的代工厂他也可以介绍……”
“后天要回学校了,这些事交给我联系就好,你不用管。”简翛抽出他手中从艺术展上拿回的资料,“安心上课。下个月拿到样品我就去找你。”
这次离开家去悉尼,跟上次的心情截然相反。
月时宁拖着轻便的箱子在安检口回头,模糊的视线穿越憧憧人影。
简翛隐匿在人群中,隐匿在无数手机镜头背后目送他。
月时宁扯下口罩,挥挥手说了一句:“See you。”
“啊啊啊他跟我说再见!”
“天哪我要哭了……”
“保重啊!时宁照顾好自己!”
在送机粉丝阵阵尖叫声中,简翛看着他右耳垂那一抹蓝色的闪光偷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