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2章 水塔院子

  田雨燕:“那你还要房子吗?”

  苏小玲尖叫:“当然要!这是因公殉职!供销社要养我一家到法定退休年龄!江蓝要上大学!不光是学费,还有生活费,安葬费,精神损失费……”

  她是个柔弱又坚强的女人,一屁股坐在供销社台阶上,随手拾起碎石狠狠砸卷帘门。

  供销社的领导聚在会计室里,满地都是没整理好的凭证、银行流水单。

  保险柜密码试了五次都打不开,花建安引以为豪的整齐档案柜全被翻出来了,一地狼藉。

  他们瞥到田雨燕回来了,问:“小田,你知不知道密码?”

  田雨燕好像脑袋里的锈被磨光滑了,戳穿刺猬壳,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怎么知道!——”

  她发疯一样抄起裁纸刀,把厚厚一沓收据压成了碎末。

  “——花建安是供销社的会计!他是有从业资格证的会计!”

  女人的哭声响彻供销社,穿过算盘和计算器,玻璃柜面和卷帘门,消失在街道灰暗的上空。

  两家人都得到了安置,遗体也是同一天出殡的,供销社包了清河大酒店,来了几家孝山、聂河、庆平的电视台。

  寥寥几只镜头里,田雨燕和苏小玲眼睛通红,接受他们真诚的鞠躬和慰问。

  巧的是,清河大酒店门口也有一条人工河,两岸地势高,酒店就是在挖出来的土堆上头建的。

  河水很深,严禁电鱼和游泳洗澡,要去对面的食品厂,只能从桥上多绕500米弯路。

  食品厂专卖五仁馅老式月饼,花建安第一次从孝山回老家过年,就背了五斤回去。

  也就背了这么一次。

  苏小玲:“老花是内蒙人,他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没有特别深血缘的亲戚,我跟花印一个人都不认识,逢年过节也不打电话。”

  “那你一个人带儿子……不如再找个男人。”

  苏小玲还有个哥哥,在银行做保安,租了水塔院子的二层,大家都是邻居。

  田雨燕苦笑道:“再找个男人?再等着他死吗?”

  苏小玲笑不出来,沉默了半晌,问:“你老实跟姐说,你是不是拿的比我多。”

  “……”

  田雨燕长得很标致,用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就是知书达理、淡雅如菊,花印五官像她,但性格、皮肤、个头都像花建安。

  被田雨燕这么哀切地看了一眼,苏小玲也不禁悲从中来,吸着鼻子道歉。

  “别怪姐,我就是随口问问,你在供销社好好干。”

  水塔院子像福建的圆形土楼,水塔浑身冰兰青白,二十米高,被一圈二层小平房围在中间。

  平房一楼不能住人,花印家在楼梯往右边走,最里头一间。

  铁栅门栏外有几级向下的台阶,连着块水泥空地,田雨燕种了很多花,蔷薇,海棠,月季。

  墙壁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粉笔字,花印跟凌霄每半年量一次身高,柱子上两条粉笔线,跟龟兔赛跑似的。

  凌霄那条是绿色,近年来飞速往上窜,根本不等旁边的红线。

  中午放学回家午休,凌霄想去找奶奶,被李悦萍留在了办公室。

  “老师请你吃食堂。”

  李悦萍嫌仰头太累,叫凌霄坐下说话。

  凌霄抿着嘴,猜想她肯定要说小升初考试的事,他的成绩不用担心,还有点心不在焉地翻寒假作业。

  最上面一本就是花印的,字迹龙飞凤舞,仓颉来了也要拜师。

  凌霄看了几题,乐呵笑了,花印全抄他的,连附加题都抄,胆大包天,估计李悦萍下午放学留的人就得换成他了。

  李悦萍拿戒尺拍桌面:“严肃点!”

  凌霄立马面无表情,让李悦萍想起最近开始流行的弱智机器人玩具。

  那玩意儿经常断电,嘎吱嘎吱地蹲在路中间,被她上幼儿园的小侄子一脚踢飞。

  “你跟奶奶在家过的年吗?去没去市里买年货?”李悦萍从包里掏出一张红彤彤的优惠券,是点断式的,四行四列一共十六张。

  面额从1-5块不等,随用随撕。

  “肯德基,吃没吃过?市里人民路刚开业的一家。”

  凌霄摇头:“什么鸡?”

  李悦萍:“英文名叫KFC,就知道你没尝试过,你想不想去尝尝看?跟咱们这的炖鸡、烧鸡不一样,美国的品牌!”

  她指着金黄色的三个英文字母给他看,凌霄只会拼音,跟着读:“可,佛,刺?”

  李悦萍叹了口气,又把优惠券收起来了,这次,重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左上被水打湿一个角,她拿搪瓷缸压着熨了,勉强还算平整。

  “你妈妈不在家,奶奶不识字,家里没有能主事的大人,老师只能把这事跟你商量。首先声明,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抱着善意和理解的心来听,好吗?”

  不知为何她有些焦急,跟念台词一样说完一大段,凌霄没完全看清,但他看清楚了最后两个字的口型。

  “好。”他说。

  纸上写着一行黑字,是两张个表格。

  《全国中小学生教育资源优化申请表》和《庆平市特殊教育人员情况表》。

  “这张,喏,都明白吧?姓名、家庭成员、特殊情况……这是国家的最新优惠政策,中小学生中有需要教育优待和特殊照顾的,可以向上打申请。”

  凌霄低头琢磨几个空格,指着“特殊”两个字,问:“什么特殊?”

  李悦萍顿了一下,指他的耳朵。

  凌霄立即把表放下:“我不去聋哑学校读书。”

  “你这孩子。”李悦萍紧绷的心弦放松一些,“你看老师。”

  “我在看。”

  “这个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手语老师,学校可以为你申请这些资源,我也可以跟这个手语老师一起展开一些活动,可能是镇,也可能是县城、市的,明白吗?是针对学校的,不是针对你个人。”

  凌霄口齿清晰,说话的声量、音频高度也保持在悦耳的范围内。

  “我会说话,能认字,会读唇语,不用学手语。”

  他翻到下一页,看清标题后很快不耐烦,把两张纸并排放,食指敲击桌面,像在问李悦萍,你怎么解释。

  “我还有一年就上初中了。”

  上了初中,就跟孝山小学无关,就算有手语老师,还能跟着陪读到二中去吗?

  李悦萍:“就是因为你要上初中了,不能再拖,学了手语,你跟别人沟通会更顺畅,你知道初中的学习有多复杂吗?你要学化学,要学物理,差一个数字、一个单位就是天壤之别!你现在在六年级排第一,在二中还行吗?中考是全市排名的!”

  凌霄:“只有我会手语,别人都不会,那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以后我们会录手语课程,放在电视上做公开课,庆平电视台已经在做相关的策划了。如果能尽快落实,以后初中、高中的课程,都能发展起来……”

  “李老师。”凌霄打断,轻声说:“你想录公开课,是吗?”

  握着戒尺的手松开,李悦萍沉默了。

  她就知道他会这么想。

  但想归想,知道是知道,听到学生发出质疑,她也有点无能为力。

  素质教育是可以为她评高级教师加分,如果手语项目能落实下来,她能带着凌霄去市里开会、做演讲和示范。

  处理好了,是一箭双雕,处理不好,就是利用学生牟利。

  李悦萍确实很难平衡这道附加题。

  她深吸一口气,把表格塞回抽屉,再把寒假作业分成两垛,码在办公桌正中央。

  桌面盖着一块玻璃,玻璃下面压着课表、座右铭、儿子画的画、红色桌布。

  还有一张毕业大合照,全校老师跟她带的第一届毕业生,一共54人,李悦萍也穿的这身裙子,手放在膝盖上,微笑着看镜头。

  一个小学老师工作40年,能当35年班主任,差不多六届学生,凌霄是她目前最惋惜的一个。

  所有科目都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2002年非典,一场发烧,奶奶没敢送凌霄去卫生院,大过年的,还是李悦萍冒着大雪去水塔大院找凌霄,把他放在自行车后座。

  他妈三天两头不着家,奶奶在后边扶,她在前面用力推,总算找了家开门的私人诊所。

  后来,凌霄的耳朵就开始不好。

  从耳鸣、耳背,到基本全聋,两年的课程有一半没来,他奶奶带着去市里找医生治。

  医生说治不好,不是遗传也不是外伤,然后指了指天,意思说,是命。

  回来直接参加期末考试,还是第一名。

  傍晚放学,李老师没来送队,凌霄站在队伍的最末尾,手臂上三道杠,大队长。

  花印跟他顺路,跟凌霄、语文老师一起把所有同学都送回家了,然后回家放书包,拉着凌霄去文化站打乒乓球。

  凌霄吓唬他:“你今天作业被骂了!李老师要找田阿姨说你坏话!”

  “怕什么,那题多简单,抄都是浪费时间!我妈不会骂我的,哈哈——”

  花印的鼻头往外沁汗,解开外衣扔在水泥球台上。

  “你快跟我对打!我在家学会了抛高球、削球,还有杀球!”

  刚放学,文化站的人还不多,等大家都吃完晚饭来散步,陪玩的同龄人就多了,到时男孩子们能组队,还有人抢着当裁判。

  花印打算加练几局,待会好好露一手!

  凌霄站在他对面,凭借出色的弹跳和反应,在7局内爆杀花印。

  他乐得哈哈大笑:“你不是蒙古族吗,为什么还没我跳的快!”

  花印小老虎一样龇牙,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蒙古族又不是都会骑马打仗!”

  他过年买了新衣服,是羽绒服,迷彩绿色,里面同色系背心,像个漂亮的小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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