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17章 老照片

  她又想起凌霄刚上小学的那年夏天,也是这段从清河到水塔院子的主路。

  “你那时多轻,又小坨又乖,屁股放上去轮胎都不往下陷的,我一个没注意往前蹬了几脚,就听见你突然哇哇大哭——”

  花印也记忆犹新,双腿自觉规矩放回支架,噘嘴道:“太痛了!感觉比生孩子还痛。”

  “那倒也没有。”

  田雨燕匆忙下车来,撩起孩子脚后跟一看,吓得差点瘫在地上。

  皮肉全都绞进车轮里了,钢丝做的后轮不转还好,一转起来如绞肉机般锋利,硬生生削开了一层皮!

  “妈哭得比你还惨,自行车也不要了,往路边一丢就拦了辆摩托车,还好卫生院外科有人值班,那个医生心肠可太硬了,药粉往伤口一洒,还凶你不准你哭。”

  这医生是孝山唯一杀过花印威风的人,每隔一周去换药,他就抱着水塔不撒手,哭得惊天动地荡气回肠,方圆八百里的鬼都能招来。

  花印:“他把纱布撕下来的!不是剪下来的!靠!哪有这么狠的医生啊!”

  田雨燕:“就是!别说脏话……我说我宝宝那么漂亮,他还害你那么哭。我看不下去,跟他说轻一点,你记得他说什么啊?他说这小黑球这么娇贵,别人换药都不哭!”

  花印大为震撼:“黑球??”

  “嗯哪。不过我后来去找院长投诉了,他自己没医德,还挑小孩子的毛病,哪有这种医生啊。”

  “那他后来被批评了吗?”

  “没有吧,过几年调走了,不知道调哪里,估摸着不是逢亭就是聂河。不过好在你脚后跟恢复得还不错,没留疤。”

  花印还在纠结。

  “黑球?!”

  回家翻开相册,扒拉出几张跟凌霄的合照。

  “我哪里黑了!你看看,我跟月季都差不多一个色呢。”

  田雨燕嫌油烟把相册熏出味了,赶他回房间待着,天黑得早,浅浅的月光洒上窗台,照亮几根残留的粉笔头。

  照片是在照相馆洗的,画质发白,人像轮廓包着一圈毛茸茸的边,说不出的氛围感。

  再欢快的笑容,在这种色调里都成了泛黄的记忆,成为时光限定的不可再追。

  花印骑着崭新的大黄蜂配色四轮学步车,在野外草地放风筝,灰褐细软的头发跟风筝线一样自由。

  他放开把手,绕线追随风筝的方向,一回头,笑容就被捕捉了下来。

  孩子不在意美丑,只尽情悲欢。

  露出牙床大笑、哭得鼻子冒泡,情绪在他们脸上不掺杂伪装,如同清水出芙蓉的璞玉,无需雕饰。

  花建安捕捉了许多个这样的瞬间,花印一张张翻着,看到凌霄半张脸出现在镜头里,他从小就很深沉。

  花印古灵精怪朝老爸吐舌头,手往后指。

  这张意境极好。

  傍晚闪光灯自动开启,背景是小景深下虚化后的长河落日。

  金鳞卷云沉入靛蓝夜幕,星星化作纽扣针脚,半抹霞红镶在烟囱里,夕照捧出了茉莉、百合和花印的小虎牙。

  晚钟敲响蓝色风铃,哈密瓜香甜,夜鹭叫清闲。

  一切都是流动的,能听见声音、闻见味道、看见欢乐的底色。

  “我都快忘记晚楠阿姨长什么样子了……”

  照片里她是甜蜜可人的鹅蛋脸,麻花辫、花布鞋,牵着只有半张脸的小凌霄,向花建安张手。

  田雨燕喝一口汤,伸脖子来看:“晚楠长得不错的。”

  花印:“我怎么觉着跟凌霄不太像……凌霄的五官很锋利,不像她妈那么钝。”

  田雨燕:“长开了呗,你小时候不也是圆眼睛。”

  “那不一样,我一看就是你生的。”

  “对,跟妈咪一样漂亮。”

  “……”

  屋里电视还在放新闻,花印莫名朝周围看了看,有点心虚。

  “妈,我好像没见过凌霄他爸?”

  “别说你呢,我都没见过。”

  花印下巴跌到桌面,赶紧手动合上:“啊??那凌霄哪来的!”

  田雨燕莫名其妙:“生出来的啊!”

  “你这么说我还以为是捡来的,吓死我了!”

  “……”田雨燕放下碗筷,蹙起眉头。

  “是不是有人在你们面前乱嚼舌根子?”

  她自言自语道:“我说怎么这孩子突然乱想……”

  花印:“不是,你也别瞎猜啊。所以为什么凌叔叔不在家?”

  四川的媳妇儿嫁到孝山,那可是名副其实千里迢迢。

  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完整家庭,唯独缺了最关键的一家之主,凌霄从出生就没见过亲生老爸,那他人呢?究竟去哪儿了?

  田雨燕道:“不是很光彩,晚楠跟姓凌的没领结婚证,两个人在外头打工认识的,她怀孕了,男的让她一个人回孝山养胎,还好是真有个老母在这,能照顾晚楠。”

  “按理说怀胎十月,你七个月八个月就得回来照顾吧?人影都没!孩子生出来差点上不了户口。”

  她一说起往事就刹不住车。

  “你出生那会儿你爸多高兴,我后几天受不了普通病房脏乱,升到单独病房住了几天,医院把住院费全按单间算的,你爸都没去找他们退钱。还有那时候傻,不知道生育有保险能报销,总之就是我俩乐疯了,只顾着买大白兔送护士——”

  花印:“所以凌叔叔从头到尾就失踪了?”

  田雨燕:“不是失踪,又找了个女的,死都不回老家,娘都不要了!”

  花印:“……”

  先跑爹,再跑娘,还好凌霄奶奶没跑,否则凌霄真的——

  好像就不该出生。

  “那凌叔叔一定巨帅,晚楠阿姨才能这么死心塌地。”

  “谁搞得清楚,晚楠本来就犟,哪怕姓凌的是颗歪瓜裂枣,她也二话不说就生了,十几年前大家做事都不长远悸牵阅信叵狄不炻摇也皇撬低黹 !??

  花印突发奇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凌霄不是亲生的啊?”

  “啪——”

  一个巴掌呼下来。

  “不都说了不是抱的?!晚楠那大肚子难不成还是用棉花填的啊!”

  她刚骂完,看到儿子紧张地舔了舔唇角,忽然福至心灵。

  “啊……你说,不是姓凌的?”

  花印比了个大拇指。

  “……”田雨燕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她没在人家床底下听过墙角,这种推测哪能张口就来。

  一旦传播开了,凌霄略带悲惨的身世,将无端染上鄙夷的色彩。

  祖孙两个人相依为命,也算是彼此的寄托,万一产生了隔阂,他们俩还怎么活?

  她没有再拍花印后脑勺,而是郑重其事地盯着他的眼睛。

  “没证据的事不能乱猜,就算你跟凌霄关系好也不行,一个字也不能乱说,知道吗?”

  花印:“我看陀枪师姐里面可以验血,叫DNA,一查就知道有没有血缘关系——”

  “花印!”

  呵斥如平地一惊雷,把他吓得一哆嗦。

  田雨燕抽走了他的碗筷:“别吃了。把你的课文再预习一遍,我监督你。”

  花印好久没被如此冷静地训斥过,即使田雨燕没有多说,他还是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血脉压制。

  他乖乖站起身,有点无措。

  “那个,妈,凌霄还不知道公开课的事,我得去告诉他。”

  “十分钟,说完马上回来。”

  “哦。”

  粉色防蝇罩仰倒,桌布有些发黄了,原色是清新淡雅的豆绿,图案也如弯曲的豌豆芽,可爱地蜷着脑袋,花印反手将之一叩,降妖除魔的正义感,三碟菜刚好被笼在粉钟罩下头,呈三足鼎立的品字形。

  过不了一会儿,热菜就变得冰凉,不再散发油烟味。

  汤汁中飘上来的油花一团团凝固成圆形,宛若雨后浑浊的池塘,飘着孤苦伶仃的落叶。

  开春,野草发了新芽,叶片亲热地一片搭一片,簇簇冒着头。

  水塔院子与二/□□同倚靠一条山脉,多往后走两步,就有一处亭台般的石屋,两侧修了陡峭的楼梯,入口处以一片石壁遮挡。

  烟紫色牵牛花缠绕攀援,底下忍冬褪尽芳华,露出内芯深褐色的凋败感。

  花印打算折一朵最茂盛的牵牛花给凌霄赔礼道歉,就用老妈那种说一不二的态度。

  牵牛的花柄呈伞状,洁白无瑕,花萼咬着浪花,似少女的裙摆。

  凌霄花的颜色则再暖、再朦胧一些,晚霞傍着金光的橘红橙黄,一茬茬朝天盛放,抢尽早春的俏丽风头,热烈,又不艳俗。

  可惜孝山很少见到。

  资源再生公司福利很好,周末一片空空荡荡,花印先溜去了后门,锈红大铁门宛若哼哈二将,推一下,“空空”一顿响,公事公办,拒绝他进入。

  “奶奶!——奶奶——是花花来了!”

  这个点,奶奶应该睡着了吧?

  花印又想大声吼,又不敢真的叫醒奶奶,保持着一种古怪的音调在门口上蹿下跳。

  “你可真是出息了哈,能把门锁这么牢。”

  咬牙切齿地想翻墙,手卡在墙缝里,抬头一看,铁荆棘比雷霆三岁扎的冲天炮还高。

  有必要么!!嗷——

  花印悲愤跳回去,乱草堆里还藏着苍耳子,爬起来沾了一屁股。

  “凌霄!——”他置气摇晃铁门,这手感,绝对被加固了,粗螺栓在墙上纹丝不动。

  前门围墙倒是很好爬,水房与后院相连,花瓷砖像是打碎了碗铺成的,红红绿绿,常年湿漉漉,薄木门板装了有保险拴,拧得太频繁铜皮磨光,银灰底色。

  幸好纱窗不脏,但凹凹凸凸,跟被十级大风吹过似的,花印扒拉着窗格缝往后院瞄,鬼鬼祟祟。

  他嫌隔着水池太难受,索性蹦上去蹲着。

  这一偷窥视角只能看见后院一小部分,铜门后头的竹篮列成方阵,整齐划一,能立刻上阵杀敌。

  凌霄没坐在小板凳上编篮子。

  花印失落地想,心中泛起现实脱离想象的失控感。

  他在小细节处略微偏执,出门前摆在餐桌上的马克水杯,回家被往左挪了一寸,必须得在第一时间还原回去,把手的方向都不能差。

  微不足道的、应当立刻埋进海马结构深处的事情,他能像背了一天的课文那样,随时调取画面。

  “放学不在,早上不在,晚上也不在……”

  花印呆成一颗石化的冬瓜,苦思冥想,究竟凌霄在忙什么?

  真的单纯只是惩罚自己吗?

  他觉得有些不合逻辑。

  偷东西的人是我,你不理我,不和我说话,独自放学回家,能惩罚到我什么呢?你又不是我老娘,能克扣我的零花钱,限制我买卡的次数,甚至单纯不给我做晚饭。

  我妈不做饭,我还能去老金吃馄饨呢!

  为什么我们俩都默认这惩罚有效?

  “凌霄!凌霄!”

  他双手握住竖杆摇晃,肆无忌惮。

  嗓音清亮中夹杂一丝沙哑,拿磨盘磨水糯米时就是这样的,溜光水滑、白玉透明的米浆滴滴答答流下来,偶尔碾到颗没脱壳的。

  稍微把磨盘往下压,听到几不可闻的破裂声,带着下一秒即将被摧毁的硬挺。

  花印蹲累了,觉得这姿势有点铁窗泪,悻悻跳了下来。

  两只灰色大脚印有点可笑,花印原地欣赏一会儿鞋底花纹,拿水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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