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35章 灯

  整日喧闹归于寂静,乡村的夜晚与这不同,鸡鸭鹅乱糟糟扑着翅膀回笼,猪喂饱了就拱栅栏,老人把水桶扔下井口,双脚踩在井沿上一二三嘿哟地转动轴轮。

  凌霄独自走回,将这些声音在脑内反刍,再作为孝山镇的背景音,缝补进眼前的万家灯火。

  他其实很想问花印,为什么不问我那群混混,还有林雪,怎么认识的,又怎么结下梁子,打架?还是单纯被当做霸凌对象。

  铁门后用铁丝新加固了栓锁,花印明明看到了,眼神却只是飘忽过去。

  不关心,还是不在意。

  花印的生活重心逐渐被新朋友新事物占据,人的心就那么点空,有的变大了,肯定别的就变小了。

  这个结果应该是不成立的……

  路过二中,突然看花坛外边的车轮草不顺眼,扯下一根撕着玩,叶片边缘呈细锯齿状,摸着挺痛,小且密集,宛如鱼类的牙齿——那只史为什么牙这么白?比中华牙膏广告的模特白多了。

  烦躁。

  “嘀嘀——”

  一道喇叭声伴着强光,打亮二中门口的路,凌霄皱着眉头直视光源,黄白大灯极短地闪了一下就关闭,放射状聚缩回圆形灯泡。

  汪谷幸跨着那辆蓝色钱江,头盔也是蓝色的,看上去有点像叮当猫。

  他拧熄发动机,对凌霄招手:“你在这晃什么?怎么不在家复习,跑学校来闲逛,是不是有题目不会啊?”

  马上就是期中考,全校都没上晚自习了,一盏幽暗哑黄的路灯苟延残喘,洒下来的光还不如半根蜡烛。

  凌霄走近,问:“汪老师,你怎么来学校了?”

  汪谷幸干脆把头盔也摘下来,张大嘴型,跟教小孙子牙牙学语的老奶奶一样。

  “我来拿磁带!听力的磁带翻录有点杂音!你呢!你来干啥!”

  圆滚滚的板寸头,滑稽的动作,令汪谷幸跟漫画中的夸张人物形象重叠,说到磁带时,先回头用力戳戳教务室的方向,最后不停画方形,手指转啊转地扭带基。

  凌霄:“哦,磁带,我是路过的,我把花印送到家了,现在回去。”

  汪谷幸:“复习得怎么样!我不是光指英语!不过还是英语最重要!”

  “是是是。”凌霄点头。

  “上来吧,天黑了,早点回去睡觉,我送你。”

  凌霄笑着说:“老师,我晕车,坐车可能会吐,你骑得快吗?”

  汪谷幸把头盔的头带松紧调节小一圈,递给凌霄,随后两只手握上把手,空转了两下,气势威武十足,跟赛车手有一拼。

  “摩托车有什么晕不晕!你来试试!我这辆发动机很猛!只要路不陡!你端碗水到家了都不会洒一滴!”

  凌霄第一次知道,风是会阻挡人前进的。

  大头盔太沉重,他偷偷在背后取了下来,一用脸怼上空气,额头就被吹得头发倒立,张牙舞爪,发际线地动山摇。

  速度——物理考题里最重要的已知条件,通常也是最常出现在末尾的问句。

  它此刻具象成了点线面,屋顶跟屋顶如线段相连,供销社两层大楼唰得一下,平直四方的建筑被压扁进画里。

  灯,还有灯,路灯隔得远,有的好,有的坏,摩托车轮轰轰经过,打点计时。

  车速却不是均匀的,凌霄默默心中读秒,路灯比秒数来得慢,就说明他也慢下来了。

  与速度结伴出现的已知条件,还有距离,加速度、相向反向、折返,缺一不可,它们的答案往往建立在不考虑其他因素的影响上。

  现在凌霄知道了,那指的是风。

  速度70迈,心情是自由自在,这个速度可以随风奔跑,冲破阻力吗。

  水塔的尖顶很快映入眼帘,凌霄抬头,星星还是那几颗,月亮跟自己的相对位置保持不变,无论是废品站、鹿州大桥、花印的小窗户,永远都悬在头顶。

  汪谷幸趁着夜黑飙了把车,意犹未尽,一个漂移刹车,停在再生资源公司的门口。

  “怎么样,挺爽的吧?你家门怎么是锁的,没门卫开吗,怎么进去?要喊人吗?”

  凌霄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下车时还慌张地扶了下汪谷幸的腰。

  “咋啦?咋站不稳?”

  “哗——”

  凌霄还是没忍住,箭步冲往路边,抱住一颗歪脖子树吐得酣畅淋漓,浓如浆糊的白米粥和胃酸混合,黄黄白白辣眼睛。

  汪谷幸傻眼。

  什么情况,这孩子真晕车啊,万一因为晕车考不好试怎么办?那就罪过大了。

  他连忙熄火驾车,一搜口袋,半张纸都没。

  “哎哟真是想不到,老师真没见过坐摩托也晕的,我小女儿她也不晕啊……老师跟你说句对不起啊,你把钥匙给我,我帮你开门,回家里多喝点热水,”

  凌霄整的魂都被抽干了,跟汪谷幸胡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想蹲着缓缓,没想到胃里又来一阵翻江倒海。

  吐是没得吐了,弹尽粮绝,干呕也好受点。

  他站起来,忍着眩晕带汪谷幸绕到后门,气喘吁吁地说:“老师,我没事,我之前也吐过,没几分钟就好了,我家在这,但是我奶睡着了,不能招待你。”

  汪汪——

  “是我家小狗在挠门。”

  他无力地笑笑,精神还算好,没那么萎靡,头发被吹成太阳落山前的向日葵,两缕呆毛直愣愣顶着脑门,自己都觉得好笑,用袖子擦擦嘴努力保持整洁。

  那双不合年纪的双眼,抹去全部沉静,染了七分畅快恣意,眉毛飞扬得似被向日葵带离了朝向。

  汪谷幸愧疚地直挠头,这一刻他不再是学校里和蔼可亲的老师,更像个长辈,对待比他高半个头的凌霄,耳提面命的话题从学习,转到晕车上。

  “太不好意思了,早知道不开这么快,不过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安全,以后别大半夜往外跑了,老师不是说是你的错,就是太巧了。”

  凌霄道:“没事老师,真是我的问题,你这车真好,多少钱啊?”

  “几千块,比不上日本的高档车,不过型号新,抢手货,从市里专卖店开回来的,本来吧只想买个二手,我老婆不同意,说我好歹也是个教ABC的,又不教历史。”

  他自顾自乐呵一下,又赶紧解释:“我不是说老李就该买二手啊。”

  凌霄:“嗯,如果有机会……我再坐。”

  恼人的躁鹃在树梢跳房子,咻咻一通乱叫,俩眼反光,直勾勾盯着院中的生命。

  “凌霄。”

  “啊?老师?”

  汪谷幸本来想走了,凌霄站在大门口目送,却见他返回来。

  “这个,你拿着,别跟你们同学说,也别跟花印说。”

  汪谷幸掀开拉链外衣,从胸口里兜掏出一个电子产品,跟硬壳黄山烟差不多大小,屏幕右侧有上下左右ok等按键。

  这次换凌霄傻眼。

  汪谷幸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就往掌心塞,凌霄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推拒。

  “不不不……不是,老师,你怎么突然送我手机啊?我用不着——不对,就是您开什么玩笑呢?”

  凌霄哭笑不得,论力气汪谷幸是比不过他的,可他又不可能真使劲,汪谷幸都快扒拉上自己口袋了……这算什么事啊,无功不受禄,这是什么神奇的表达愧疚的方式?

  汪谷幸一拍脑袋,长按OK键三秒,屏幕闪着蓝光亮了,字母一个个出现,组成一个电子城招牌里常见的LOGO。

  “不是手机,哪是手机呢,都没拨号跟数字,这是mp4!你拿着,快,别跟我推攘了,大半夜的待会吵醒你奶奶。”

  凌霄谨慎地确认那三个字母的口型,眉头拧成一股麻花。

  “安匹兹……是药的品牌吗?现在摩托车厂卖手机,药厂也发展副业了?”

  “花印老是夹在衣领上的小东西,你没见过吗?他们那群小孩不是老把耳机线藏在袖子里偷偷听歌吗?”

  “哦,那个是花花的mp3,他妈妈给买的,”凌霄满腹疑问,仔细对比,“这个很大,而且有屏幕,难道可以看电视?”

  “对咯!”

  汪谷幸点开存储卡,目录,一串英语学习资料的命名。

  他快速按下翻键,越过一堆音乐,找到视频材料文件夹:“我帮你下好了,全都是放大特写,带手语的找不着,国内国外都没,人文关怀还没这么进步,不过也够了……你看,跟着读和写,还能暂停看意思,你看——”

  凌霄的手指在发抖,他不动声色背到身后。

  “老师……中考跟高考,是不是……是不是会增加聋哑人,还有盲人之类的,专门的试卷和听力?之前我小学班主任就说过,国家要重点帮扶,针对特殊……特殊人群有政策照顾,会不会等我考的时候就能用上了?”

  他的声音很干涩,如同刚出窑炉的茶盏,从未过过水。

  茶盖子严丝合缝地放上去,得出力摁一摁,再用同样的力道拔出来,如此反复,磨掉烧制中的渣滓,变得光滑。

  汪谷幸手中动作停顿下来,他不由看凌霄,对方明明抱有期待,却不表现出渴望,像讨论天气一样平常。

  阴天、雨天、下雪天,哦是吗,跟晴天差不到哪儿去。

  他说:“这个嘛,可能会有,不过学习这东西,靠的是平时,不光为了考试,几场大考试是检测你的学习成果,不是说就能定义你这个人了,对吧?”

  “老师给你下目标,更不是想拿绩效,你呢是个并联电路,英语一条走不通,还可以走数学,走物理,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咱能努力再够够,尽善尽美不也挺好?你拿着,自己在家用,这有充电线——”

  汪谷幸跑回前门翻背包,拖拉出一根快两米的黑线。

  “老师,我——”

  “电费要不了多少,你不用担心这个。”

  “不是电费,我真不能要——”

  “凌霄,本来就打算给你的,二手货,OK键都掉皮了是不是?”汪谷幸赶紧戴上头盔准备溜,结果卡脑袋,只好又脱下来。

  “定了目标就得有奖励,考试结束了我也会送给你,现在提前点也没什么不好。”

  凌霄蠕动着嘴唇,不知会吐出一句感谢,还是又一声拒绝,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眼眶发红了,鼻头很酸。

  晚秋的凉意渗透皮肤,从血液里卷起一股热浪。

  凌霄握紧mp4,小巧玲珑,屏幕占据了90%,大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抚摸,那触感让他想起阿奶瘦骨嶙峋的手腕。

  汪谷幸喜欢笑,跟黄城暗藏精光的笑眯眯不同,他通常是憨厚的笑,上课几乎不拿课本,脱稿讲语法,入学典礼上,握着拳唱了一首老歌,同学笑他跑调,他只是把眼镜摘下来擦拭,说很久没进歌厅了,嗓子生疏。

  “英语不光是学科或者语言,是沟通的桥梁,你如果能比划着让外国佬明白了,能不能听,语法对不对,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你要勇敢去读,去学,去说,有用,王老师不老说吗,全世界通用语言,多一条电路,多一盏灯亮。”

  汪谷幸跟李悦萍的脸在此刻重叠,说的话嘴型不一,表情更不同,但无一例外有股诗意的热忱,弥足珍贵。

  凌霄不愿问它的价钱,不愿保证一定考上75,不愿说以后会还。

  他想,我总是遇到好人。

  “我知道了。”最后他舔了舔嘴唇,近乎虔诚地说,“你们是我的指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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