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45章 回来

  走了?!”花印才反应过来,“他连人带辫跑了?!”

  花印曾开玩笑说长辫子才是杨积楼的本体,人在头发在,脑袋顶前半青黑色发茬有时来不及剃,刺刺挠挠地立着,瞧上去比铁板刷硬。

  凌霄:“嗯,不知道回不回来,也许是去躲风头吧,等他回来一看,老巢被端了,锅碗瓢盆红案桌椅全被砍成柴,看他心不心痛,痛死了。”

  花印严肃地直起腰:“此处为他点一首刘欢的《从头再来》,预备备,唱——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后面是啥词来着。”

  “你怎么挑犄角旮旯开始唱。”

  “这叫精华!”

  晚自习通常有节课用来自由讨论,不同小团体各自讲自己的题,当然也有人浑水摸鱼,当几波声音以不同频率,同时到达一个停顿的交叉点时,教室就会顷刻间鸦雀无声。

  就像此时插科打诨后,突然不约而同的沉默。

  江波翻涌,玉带串起沉潭落蕊,水龙抬头。

  “涨潮了。”花印偏过头去看水:“你知道为啥吗?是我爸哭的。”

  凌霄欣赏一会儿他无懈可击的侧脸,然后捏下巴掰回来:“再说一遍。”

  花印龇虎牙,作势要咬他虎口,凌霄无所畏惧,结果花印飞速伸出小小一枚粉红的舌尖舔一口,湿润温热,这就轮到凌霄尴尬了,他冷峻的脸庞和嗔怪的神情就像巧克力味豆腐脑一样不搭,花印抖抖抖。

  “我说——”他夸张地窝嘴型,“我妈要嫁人啦!她也不要我啦!”

  原来花印是这么想的。

  这个‘也’字的含义不必说,是指花建安,只有把自己当成父母的所有物,才会自然而然想到‘我被丢弃了’‘他们不要我了’这种话,可花建安是因公殉职,田雨燕是守寡七年再嫁,嫁了也还是他妈妈,甚至多少也因为那套房子。

  不像晚楠,她才是扔了孩子不要。

  比惨不是上策,凌霄明白,花印浸淫在自己的一套逻辑里,跟他辩驳只会绕进去,然后单方面被输出。

  劝?他要劝花印接受一个后爸吗?

  凌霄傻了才会这样劝。

  他想让花印快乐,此刻花印难过的点在于,一堵强大的、不会坍塌的高墙,在他的概念里不再可靠,这朵绛珠仙草变得孤立无援,独自面对风吹雨打。

  凌霄斟酌着说:“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不要你了,你也不用怕,我要你。”

  “大哥,不是这么简单。”花印失笑,“她要供我吃饭,供我上学。”

  凌霄:“我供你上大学。”

  花印:“……”

  “别闹,我还没说完,找工作,她要每天问我有没有受气,跟同事相处融不融洽,我结婚,跟人家父母一起看黄道吉日,生小孩带孙子,她生病了我带她去医院,找最好的医院和医生,如果我买不起大别墅,就选带老年大学的养老院,护工每天跟我报告她吃了什么菜,有没有老奶奶跟她吵架。”

  “好,这些还早,往近了说,她要操心我衣食住行,上高中要陪读吧,她嫌外面炒菜不健康,把她骑马的小心肝变成瘦死的骆驼,那她就要天天做饭,早中晚营养均衡搭配,买菜洗衣服打扫家里,英语卷子她要签字吧,开家长会要打扮成天仙美美坐第一排吧,搞不好到高三了都还要跟王红云汇报成绩。”

  凌霄憋半天,憋出一句:“田姨哪有那么闲,咱俩吃食堂吧还是。”

  “哦你不知道吗。”花印无所谓地说,“她下岗了,供销社裁员打碎铁饭碗,从此再也不是国企员工。”

  !!!

  “下岗?!”凌霄惊得语无伦次,“怎么这么突然,真的假的,你不是说还在找人安排调动吗?裴重的关系还不够硬?”

  “供销社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凌霄,蒸汽火车、大哥大、胶卷相机……现在轮到供销社了,我妈是这么说的,改制成企业,削冗剥繁,从人开刀。”

  “我跟我妈说,把我爸那笔钱拿出来做生意,去南边北边都行,她不是听人说倒卖硬件赚钱么,呵,鬼话她也信,不如自己当个小老板,要不是做早点太辛苦,卖卖馄饨也不错,你也能勤工俭学,跟我们住一起,我替你想好了,阿奶不能爬楼,就租个一楼地下室,我家住楼上,我俩放学回家回去,生命在巷口赖着跟小母狗谈恋爱造小杂种黄土松。”

  花印的声音越飘越远:“凌霄,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她说我爸的钱不动,存着给我念书娶老婆,可是嫁了个生意人,怎么可能净身入户,女的也没有上门媳妇倒插门一说啊,到时候人家缺钱,她给不给,她拿什么给,她的工资是用来补贴家用还是放银行理财,还有,生了小孩要教育吧,课外办辅导班要吧,吃的喝的谁掏?喊我一声哥哥,我要养吗,逢年过节要给压岁钱吗,要带北京烤鸭和驴打滚吗,我舅的天津大/麻花我也要忍痛分给他吃吗,如果都不用,那我妈算什么?住家保姆?还是……”

  他说不下去了,脑子里清醒得像被瀑布迎面兜头浇了个透心凉,每一条脑沟的杂草全都铲除,所以他知道,不能再说。

  长篇大段地倾诉,他也不再照顾凌霄的眼睛,这些话在他心头盘旋,吐出来是纾解,而非求理解。

  凌霄第一次在花印这感受到眼花缭乱,别人就算了,他完全可以闭眼不看,但花印不行,他仿佛在同时做听力考试和阅读理解,假模假样戴耳机,笔尖琢磨着蒙哪个选项概率大点。

  “你说的都对,但是也有哪里不对。”凌霄艰难地说,“具体哪块,我没想好。”

  “还要想?”花印嗤笑,“不能脱口而出的,都不是真的。”

  “你到底担心的是钱,还是。”凌霄迟疑,“田姨被人骗?还是以后跟他们处不好关系?”

  花印说:“哈,你已经替我回答了,你觉得我是为了钱。”

  凌霄:“别按你的逻辑定义我。”

  花印:“不,我是为了钱,我爸的钱,他在天上永远看着我,他让我难过一次,然后永远不会难过,哪怕我现在杀人放火当劳改犯都不能改变,为什么我不能为了他的钱?”

  “你不是。”

  花印急速说道:“你也觉得我没良心,对不对?老黄不当班主任了,我说可惜,本来他能评高级攒履历当校长的,你说师母时间不多了没什么可惜不可惜。夸夸转学,你别扭了两三天没去1班找我,你讨厌裴光磊,看到他跟我说话就讨厌,你是不是觉得我移情别恋,哦不对,见利忘义,因为裴重有钱,夸夸是小康家庭,裴光磊是真少爷,我攀上了高枝,现在连自己老娘都——”

  “我说你不是!”凌霄愤怒地打断,“我讨厌裴光磊不是你这么想的!你怎么能这么看我!裴光磊不是一直趾高气昂吗?那你怎么看他?他是少爷就能看不起我住废品站,就算我每次都压他起码十分?!”

  花印知道逼他太急了。

  虽然凌霄极力掩饰,但他其实是个冲动的人,气血攻心了很难冷静下来,花印则是另一个极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理智的尽头是什么。

  就是没良心,小白眼狼,没有爱心同情心吗。

  “所以我们要跨越阶层,凌霄。”花印安静而有力地总结道。

  “靠头脑,靠智慧,靠生而带来,死能带走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钱财确实是身外之物,它用来衡量智慧和能力的多少,所以它也重要。”

  他反握住凌霄的手,面露殷切盼望:“我们一起考出去,北京南京东京什么京都行,去大城市看看,然后把我妈,阿奶都带过去,去全世界旅游看风景,老天这么好,我们俩都不笨,甚至称得上聪明,但我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等我们认识更多聪明的人,周围就只有好人,而不是李志远兄弟那种渣滓。”

  后面凌霄没听了,他低头按手机号码,拇指尖烦躁地翻来翻去,找到通讯录,刚刚拨过那个短号。

  “你找我妈来骂我?”花印警觉地质问。

  凌霄跳下石头,像方才一样伸手,手机话筒对着他:“我们回去吧,待会田姨就回来了,你听听,有人应没,你说句话田姨就不着急了,她刚刚又把裤子反过来穿,整个人都不好了。”

  花印噤声,没理会凌霄,他冷眼看着对方,扩音器传来细微的声音,是田雨燕和杨善东,循环重复问找到没找到没。

  凌霄只好无奈地留下句‘花花没事’并等对方挂断。

  初伏天的夜,台风在海上登陆,或许会卷着暴雨来庆平,或许会像一道结界屏障错开去,老天唯一的慷慨,只是当它哭时,总有人在笑,当它笑时,总有人在哭。

  河水溅到嘴唇上,淡凉无味,凌霄扯开一个笑容,晃晃手。

  “回来。我供你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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