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堂风◎
……
汽车由温栀驾驶着下山。
她开车的速度不快,将车速控制得很平缓，就像她的性格一样稳定。开车的间隙，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一眼坐在车后排座位的温建国。
温建国低垂着头，神色看得不太分明。
但可以确定的是,从周宏岩的书房里出来之后,温建国的状态显得有些低迷。
温栀拿不准是他和周宏岩的谈话遇到了点问题，还是太晚了身体有些疲倦,想问问但视线扫到他苍白唇色，于是询问的话变成了一句温声的提醒：“爸,回去你要记得吃药。”
“好。”偏头看向窗外的温建国回过头来。
他问：“临走时你是从三楼下来的,老夫人找你了？”
温栀道：“……算是吧。”
她想起和周柏城的约定好的，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她会出现在老夫人书房是帮她找书,语焉不详地说道：“我帮她找本书,大学时学过的一本西方教材。”
“她没问你和周家小公子的事？”
“没。”
温建国脸色沉了沉,没有接着说话。
温栀问：“爸,你和周伯父谈事情,是谈得有些不顺利吗？”
温建国沉默了两三秒。
他摇摇头：“没什么不开心的。”
接着说道：“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温建国一顿,淡笑起来：“不习惯山上的气温，也许是病后身体太寒凉,我总觉得山上的风吹得我手脚发冷。”
话虽是这么说着,他眼里却压抑着某种情绪。
让他不习惯的不是山上的风,而是周宏岩这个人。
他和他曾经做过许多年的同窗，只是那时候周宏岩就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而他只是下岗工人的儿子。后来改革开放的浪潮来袭,给了他下海创业的机会,可任他翻腾半生,创造的商业帝国比起周家的版图依旧是大巫见小巫。
想到周宏岩今天对他的提议说的那句“还要再考虑考虑”，温建国的眼神又暗下去几分。
温建国这趟过来，是抱着谈生意的态度来的。
他之前就与嵩弘有合作，是嵩弘的下游供应公司，主要负责汽车驱动零部件的生产与加工。之前的支付方式是货到后的一个月内付齐尾款，但温建国这次想让嵩弘让步，在给货之前，预付下一季度的货款。
这能极大地减轻他的燃眉之急，而且……这件事不止是他受利。
前几天，捷为的供应线找到了他，说想和他建立合作关系，给的条件就是能够预付货款。
他怀疑捷为那边是听到了什么消息，知道他现在的难处，打蛇打三寸一般打中他的死穴。
能和捷为合作他自然高兴，但和嵩弘的合作建立在他和周宏岩四十多年交情的基础上，也不是说中断就能中断的。
捷为这是在给他递了根救命稻草的同时，给他抛了道难题。
所以他来找周宏岩打个商量，想让他能给他预付一下之后三年的货款。
鉴于两家之后的姻亲关系，他觉得周宏岩不会不同意。
但他没想到周宏岩并没有立刻答应，居然还要再考虑考虑……
可有什么好考虑的？真成亲家了就成了命运共同体，还怕他拖欠货物不成？
交谈时，周宏岩满口大话，说的都是章程和规矩，这有难处，哪儿没有章法，让温建国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口，插不了嘴。之后，也就再没有提过了。
温建国闭上眼，百思不得其解地皱起眉头。
他隐约感受到了周宏岩态度有些不明朗，可却想不出来由。
……
温栀和温建国走后，言少兰回到家。
她和周宏岩已经分房睡有几年，听打扫卫生的佣人说今天周宏岩在家，换上睡衣后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周宏岩洪亮的声音响起。
言少兰走进去，说道：“听说今天温栀爸爸来了？”
“嗯。”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言少兰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紧张。
“生意上的事。”
“没聊到两个孩子吧？”
言少兰问。
“没。”
闻言，言少兰松了一口气。
她怕周宏岩在她不在的时候就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给敲定了，她还想利用这件事让周寒鸣多听话一段时间呢。
“哪边生意上的事？”她问。
周宏岩道：“捷为在找他供货。”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令言少兰愣了愣。
周宏岩已经许多年没有和她聊过公司的事了，今天简直是太阳从东边出来。
她压住心底的隐隐激动，附和道：“你这个老同学商业头脑不算好，技术确实可以，产品好，捷为会找到他，很正常。不过他应该不会答应。”
“他最好答应。”周宏岩抬眼看过来一眼，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有些冷峻，“他公司产品好是没错，但嵩弘现在要和其他竞品公司打价格战，想要获得绝对优势，要么缩减利润，要么在一些非关键的地方降本，最好是双管齐下。是时候中断和他家的合作了。如果他能主动提出结束合作，反倒能让我省些力气。”
言少兰抿紧唇，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周宏岩继续说道：“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通知你，不要妄图干涉我的决定。”
他看向言少兰的目光中带着隐隐的警告。
就没打算和她商量。
言少兰在这样的目光中面色变得灰败起来：“可你这样对待自己的未来亲家，是不是有些无情……”
周宏岩一向是个手腕铁血的领导者，强硬且不容反驳。言少兰的话听到他耳朵里简直像过堂风一样。
“家事归家事，公司的事归公司的事。他女儿真嫁过来的话，我不会亏待他们。”
说完他合上签字笔，将桌面上的合同都锁进抽屉里，起身离开书房。
经过言少兰时，她目光立刻追上他：“我最近在用一种好用的熏香，有很好的安神作用，你要不要……”
她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
“不。”周宏岩甚至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我要到沪市出差，5点的飞机，已经让人定好了机场旁的酒店，现在过去。”
他说完，大步流星离开书房。
徒留言少兰留在原地，垂了垂眼，看着她身上特意换上的真丝睡袍。兀的，唇边溢出一抹似自嘲似恼怒又哀切的笑。
……
等温栀和温建国回到家已是深夜。
盯着温建国吞服了一大把药后，温栀放心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原以为今天做司机身体劳累会很好入睡，可真等到她躺下，脑袋却在想东想西，根本睡不着。
灯一关上、身体一落入黑暗的环境，她就忍不住想起今天老太太的书房。
那时灯也是关上的，整个书房都陷入在寂静的黑暗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房间里没有周柏城。
温栀倏地掀开眼皮。
乍然睁开的眼睛适应不了黑暗的环境，眼前一片黑茫茫，温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会儿，打开台灯。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些不懂为什么想起周柏城她的心情就变得那么难以平静。
也许是当时黑暗的环境放大了她的感官感受，再想起来心跳也跳得像当时一样快。
又也许是周柏城本人的缘故。
温栀想起她最终拿出那张以周柏城作为原型参考的人设图时同事的描述——玩家会为了这个角色疯狂的。也许周柏城本人也有着让人疯狂的潜质，他周身的气度确实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不过温栀不觉得她会是那个为别人而疯狂的人。
是周柏城的话太容易让人误解了一些，只要别继续多想，就不会受到影响。
想一想明天是周日，没有早起上班的压力，温栀倒也不着急睡觉，拿出手机来，翻了翻朋友圈。
周六日的朋友圈一向比工作日的要热闹些，充斥着美食图和风景图，又或者是一些游戏排位赛的截图。
温栀顺着翻下去，居然翻到了一个很少发朋友圈的人发的内容。
温建国发了一张茶具的照片，照片的拍摄地点可能就在周宏岩的书房，配文是：“时过境迁，不复少年心境。”
温栀不太懂他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出于孝道，还是点了个赞。
这叫什么，这叫赛博孝女。
这时一条消息跳出来。
是温建国发来的。
“没睡吗？”
温栀回：“还没。”
两分钟后，她的房门被敲响。
“栀栀，要不要和爸爸聊会儿天？”
温栀连忙下床，穿上拖鞋，到去打开门。
“爸，你不早睡吗？”
“睡不着。”温建国笑笑，“年纪上来了，不好睡着。”
“你是压力太大了吧。”温栀道，“也可能是你今天在周伯父那喝了太多的茶了。”
她陪温建国走到客厅，给他倒了杯热水。
温建国盯着温栀忙碌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他接过水杯，抱在手里暖着冰冷的手心，问道：“栀栀，你和寒鸣进展得是不是有些不顺利？”
温栀愣了一下。
她本来想等明天他起床后再和他说这件事的。
趁着她妈不在，正好是个好机会。
没想到温建国居然已经有所察觉。
她看了眼温建国病里病气的一张脸，迟疑道：“爸，你真的会支持我所有决定吗？”
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温建国的脸色变了变。他避开温栀这个问题，说道：“你先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温栀道：“不是不顺利。”
温建国明显像是松了一口气。
见他这样，温栀立刻有些心疼，但她还是说道：“是我不想再和他发展下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早晚要说，还是尽快说了为好。
温栀说完，紧张而又微微有些慌张地抬眼看向温建国，问道：“爸，你会支持我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