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章习惯午饭后小睡片刻,十二点半就餐完毕,消食半小时,顺便看书,一点入睡,一点半起床,一分都不差。

  一点三十分,顾怀章睁开了眼睛。

  男人看着雪白的天花板静静醒了会儿神。卧室过于寂静以至于耳边能听见白噪音,说不上喜欢,只是习惯了。

  好像沉没在深海中,什么声音都被隔绝在一层屏障之外,遗忘了所有人……也被所有人遗忘。

  小憩后的大脑里那种沉滞感渐渐退去,顾怀章起了床,脱掉柔软的丝绸睡袍,重新把衬衫西裤穿得一丝不苟,随即他抬手,按下门把,准备下楼泡杯茶然后去书房继续工作。

  家里佣人都知道也小心翼翼地遵循着潜定的规则,只要他在家中,就必然会保证绝对的安静。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隔音良好的卧房门将将打开一条缝,外头的吵吵闹闹就迫不及待地钻进来,听不清在说什么,但任谁都不会认错空气中徜徉的欢乐。

  顾怀章动作一顿,无意识地停了几秒,才重新施力,拉开房门,抬脚走了出去。

  往前走几步就是二楼镂空雕花的栏杆,顾怀章站在栏杆后,默默朝楼下看去。

  就看见楼下客厅里,他弟弟不打一声招呼就擅自带回来的那个男朋友坐在轮椅上,穿着一件很宽大的白衬衫,看起来很柔软的短发乱七八糟地翘着,像是也刚刚午睡起来,正红着脸,很羞耻的模样儿,却做出很不知羞耻的事情——他拽着衬衫对他来说过于长大的袖子凑到鼻尖,结结巴巴地:

  “二、二哥哥的、味道……”

  他弟弟正在一旁暴跳如雷:“你他妈的别这么变态行不行!!还有别再用那个恶心的称呼叫我了!!!”

  张妈坐在一旁拿剪刀针线在裁剪一条裤子,微有褶皱的脸上笑容藏都藏不住。

  ……池鸦来顾家的第一天,就在餐桌上笑,还破坏了他午睡后数十年如一日的安静。

  顾怀章沉默片刻,徐徐转身,顺着旋转楼梯慢慢走下去。

  张妈最先看见他,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笑容变得拘谨又恭敬,招呼:“大少爷,您起来啦,我这就给您去泡茶!”

  他弟弟和男朋友一起看向他,也瞬间噤了声。

  客厅里刚刚还算轻松的空气骤然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笑了。顾怀章脚下微不可察地一顿,还是继续走下楼梯去,坐到了沙发上。

  顾怀安叫了声大哥,小青年也跟着叫:“大、大哥!”

  顾怀章视线在他身上淡淡扫过,青年似乎是因为刚刚的举动被他看见了而觉得很难为情,和他视线才对上一秒,就眸光闪烁着低下头,默默地把衬衫袖子往小臂上挽。

  顾怀章视线在他身上停驻一秒,微微皱了下眉。

  一个人的脸……怎么能变得这么红。

  他淡淡“嗯”了一声,道:“这件衣服是老二的?”

  这问题对象很明显,池鸦愣了愣,点了点头。

  然后就看着顾怀章眼底划过一抹不悦,说:“你自己没衣服?”

  池鸦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顾怀安就在一边说:“他没带衣服来,我就让他先穿我的了,过几天闲了再买。”

  说完他就紧紧闭上嘴,脸上神色变了几变。

  真是奇了怪了,他看他哥训这小结巴的时候不应该幸灾乐祸甚至火上浇油吗?结果自己这是干什么,他竟然还帮小结巴说话??

  偏偏池鸦还转过头来朝他笑,笑得顾怀安浑身起鸡皮疙瘩。

  顾怀章冷眼瞧着他们俩眉目传情,淡淡道:“你倒是很会护着人。”

  池鸦见缝插针,立刻垂下头,红着脸笑得很羞涩。

  我爱他他爱我,蜜雪冰城甜蜜蜜~大伯哥你就看,你就看你弟弟多爱我!以后要是他想要我狗命,您老人家可千万拦着点别叫他做傻事呀!

  顾怀章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硬塞了一把什么。

  但凡他稍微关注下网络热梗,就一定知道现在此刻这种感觉原来就叫塞狗粮。

  顾怀章不知道狗粮,但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一些不适。他又看了看池鸦身上那件衬衫,那大约是顾怀安高中时候的衣服,但尽管如此对这青年来说还是太大,袖口下的腕子被衬得过于纤细,扣子即便已经扣到第二个,也有小片的胸膛露出来,白生生得晃人眼。

  ……成何体统。

  张妈从厨房端着红木托盘出来:“大少爷,我把茶给你端上去?”

  “嗯。”顾怀章顿了顿,又说:“张妈,我以前的衣服还在么?”

  张妈:“当然在,你的东西我都专门收着呢。”

  顾怀章点头:“麻烦你,把我初中时候的衣服给他挑几件。”

  张妈和顾怀安都微微一愣。

  池鸦:“???”

  这大伯哥什么意思,是在嘲讽他身材像个初中生吗?!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拒绝,张妈就笑着开口:“也好,二少爷以前在国外,家里最小的衣服也才是高中,小池穿着还是显大了,换你初中时候的衣服应该就正好。”

  顾怀章略一颔首,转身上楼去了,张妈端着茶赶忙跟上。池鸦看他俩的背影消失在二楼栏杆后,还有点发愣:“你哥……”

  “没事儿,他就是强迫症犯了,看不得人邋里邋遢。”顾怀安皱眉看了看他身上的那件衬衫,舒了口气,一脸如蒙大赦,“这下你有衣服了,赶紧把老子的衣裳脱了去!”

  池鸦鼓了鼓腮帮子,嘟嘟囔囔:“小、小气鬼……”

  就这么着,池鸦就在南湖庄园开始了他新世界的新生活。

  他腿上的骨折不算太严重,加上之前就已经在医院休养了近两个月,到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没多久就去医院拆掉了石膏,又领回了一根新拐杖。

  医生说他的恢复情况很好,叮嘱他要开始恢复行走,并适度锻炼,池鸦乖乖点头,又被顾怀安开车拉回了南湖。

  车子驶过庄园门口那扇雕花大门,池鸦趴在车窗上恋恋不舍地望着蔷薇花远去,突然发现了什么,说,“你、你们家,怎么没有、其他花了?”

  上次从这里进来时,他满心都是即将要面对大伯哥的紧张,也没仔细留心。

  而在南湖已经住了一阵子,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整个南湖庄园,除了大门口的这一面蔷薇花墙,其他地方像前花园后花园,甚至那片美极了的广阔的南湖边上,种的不是高大的树木就是修剪平整的草坪,除此之外竟然看不到哪怕一朵花开!

  顾怀安转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说:“我哥不爱那些花花草草,就没叫人种,怎么了?”

  池鸦有点不能理解……哪怕只是为了美观,也不至于一朵花都不种啊!

  他趴在车窗上,清亮纯净的眼睛里映出车道两侧森森的高树,喃喃:“这、这么大的、南湖庄园,就只有、只有这么点颜色,你哥、不嫌单、单调……无趣吗?”

  “不嫌吧。”顾怀安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嗤笑了一声说,“他就是那样的人。”

  车子穿过林荫道,刹停在主楼不远处的露天停车场。

  顾怀安下了车,瞧着旁边的一辆车挑了挑眉,池鸦拄着拐艰难地从车里跳出来,看看他说:“这、这辆车……怎么了?”

  “你认不出来吗?”顾怀安说,“秦玉泽来了。”

  池鸦睁大眼睛:什么?这辆规规矩矩朴实无华的黑宝马就是姓秦的花花公子的车??

  “嗨!你俩终于回来啦!”

  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腔调在门厅处响起来,两人闻声回头,果然看见秦玉泽正手插兜里靠在门厅前头的柱子上,笑眯眯地:“等你俩半天了。”

  顾怀安说:“你不是很怕来这儿么?见过我哥了?”

  “……见过了。”秦玉泽脸色微变,悻悻地站直了身子,“顾大哥还是那么……有威严。”

  顾怀安扯了下嘴角:“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给你们送东西啊。顺便来瞧瞧小结巴。”秦玉泽笑眯眯,“小结巴,拄着拐杖一蹦一蹦地是要往哪儿溜?”

  ——企图假装透明人默默溜走的池鸦动作一僵,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啊,你来、了呀。”

  “哥哥来、半天了呀。”秦玉泽学他的语气,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就能走了?”

  池鸦眨眨眼:“腿、好了,当、当然就能、走了。”

  他又没真的残废。

  “恭喜啊恭喜。”秦玉泽抬手就勾住他脖子,把他往客厅里带,“走走走,哥哥给你把你们那房子里的东西送来了,你瞧瞧有没有少。”

  池鸦从他胳膊里艰难地挣扎出脑袋:“我、我们……?”

  “对啊,”秦玉泽没多想,说,“你跟老顾之前不一直在那儿住着么?我也分不清都是谁的东西,就一齐打包给你运来了,还不谢谢你秦大爷?”

  他有意逗弄青年,池鸦却倏地一下僵住了。

  既然、既然之前“池鸦”一直都是和顾怀安一起住的,那,那他出院时对顾怀安要求“要去住你家”……岂不是很可疑?!

  难怪……难怪顾怀安当时的表情那么奇怪,还拦住了秦玉泽要说的话。

  他是不是,他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发现了什么?!

  池鸦脸色发白,倏地回头去看顾怀安。

  就看见顾怀安手插在兜里跟在两人的身后,一双桃花眼里似笑非笑,也正瞧着他。

  池鸦:“…………”

  天要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