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倒计时浮现在视野中央，剩余时间——
0:29:59.99
“什么东西！”
船长室窜出来的怪物没有吓到画家，反倒是倒计时的鲜红数字令他惊恐地后退数步，一脚踩空栽倒在地。他从没在副本中见过倒计时任务。它竟然还精确到厘秒，最末的数字飞快变动，给人以紧迫的危机感。
“小心！它朝船舱里去了！”
眼见怪物眨眼便跑没影了，洛希急着去追，却被左淮拦住。
“不要擅自送死。任务是找出真正的修利安·泰勒，现在船上应该有两个“修利安”，另一个在地下室。”
洛希惊道：“那学者……”
左淮没有回答。看他表情可以猜到，学者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这会儿李未然腰间的伤口终于止住了血。他看向左淮：“我们现在去地下室，利用地形可以堵住他。”
画家吼破了音：“你们以前打副本也这么勇的吗？”
“你要一起吗，画家先生？”
“不！”
左淮看了眼失去双臂吊在半空的船长，这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倾尽全力保护的修利安少爷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异。左淮吩咐道：“那画家留在这里。洛希？”
“到！”洛希脚跟一碰，立正站好，恨不能再敬个礼。
“你也留在这里，别让他的手臂再长出来。”
“啊这……好吧。”洛希从没干过这么血腥的事情，但凡事总归是有个第一次的。
画家知道洛希是个不靠谱的纯新人，于是紧紧抱住了李未然的腿：“呜呜呜呜呜不要走！老板带带我。你要对我负责！”
李未然费尽力气才把腿抽了出来，甚至还被他拽掉了鞋子。当他抢回鞋子重新穿好时，左淮已经闪进了地下通道。
还是那个又窄又长的地道，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同寻常，也许是因为视野中央血红的倒计时数字，也许是因为墙边忽闪的煤油灯。
左淮走路时全身提防，速度却不慢。李未然跟上他，问道：“地下室什么情况？”
“没拼完整，缺少头颅。我推测学者擅自行动，才触发了特殊事件。”
李未然忍不住讥讽道：“看来计划最薄弱的一环，是在地下室。”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左淮忽然停了下来。李未然差点撞上他后背，顿时警觉道：“有情况？”
“我记得你说，你的记忆力比较一般。是吗？”
李未然原话是“记性不好”，左淮居然还对他的措辞稍加润色了。
“是这样。怎么？”
“但你很记仇。”
李未然：“……”
他很记仇这件事需要在这种紧张时刻专门停下来谈一谈的吗？
然而左淮讽刺完他，仍然站在原地，甚至微微抬起右手，有点将他护在身后的意思。
“怎么了？”
左淮短促道：“有情况。”
地道隔二十英尺才装一盏煤油灯，这会儿离他们最近的一盏灯忽闪了两下后，竟然灭了，两人前后的路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两人都听见地道深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动静，就好像一只巨型蜘蛛在窸窸窣窣地爬行。随着那声音渐行渐近，视野中央的血红色倒计时跟着心跳不断闪烁。
李未然感到自己瞬间被左淮拍到了墙边，后脑勺狠狠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短刀——这把刀在之前与昂科船长的战斗中被击飞，左淮捡到后，用它击败了船长，随后便还给了他。
而现在，这把刀竟然已经在他不知不觉之间，又被左淮摸走了。
“你没有自己的武器吗！”
回应李未然的只有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下一秒，发出那阵异响的怪物出现在了地道深处，却是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它在黑暗中只是一团白影，四肢修长如竹竿，整个身体像蜘蛛那样攀在石壁上。重力似乎对它不起作用，它在隧道当中螺旋行进，速度飞快！
行至俩人所在的位置时，它正好爬到了头顶上方。但左淮身手极其矫健，在它将近之时已一个踏步在石壁上借力而起，腾空一跃之后轻盈落地。
黑暗中银光闪过，一样东西应声而落。
那东西张开血盆大口，冲着他们发出一阵长而凄厉的嘶鸣，在地道里回响不断。它似乎怕了他们，扭头就往两人来的方向逃去。
李未然两手空空，只能全程在一旁干看着。
左淮把短刀递回他手里，道：“你的武器很好用，但在你手里有点屈才。”
李未然脸一沉，反唇相讥道：“你让它跑了！洛希他们还在上面！你要让他俩对付两个怪物吗？”
这时，煤油灯发出滋啦一声响，然后自行幽幽亮起。昏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李未然这才看清刚才左淮那一刀斩下了什么东西。
一只手。食指上还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上面印着泰勒家族的族徽。
它是修利安·泰勒的右手。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过去的那只，是有脑袋的。”左淮幽幽道，“你难道不想去地下室看看发生了什么吗？”
这话说到李未然心坎里，比起回去帮那两个小废物，他更想去地下室看看，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走背字，触发这么一个特殊事件。
顺着地道来到地下室，柜架东歪西斜，原本排列整整齐齐的福尔马林罐子碎了满地，地面湿哒哒一片，刺鼻的气味充满整个空间，宛如生化武器泄漏。
李未然掩着口鼻来到石室中央，石床边一枚立着的硬币因为他脚步的震动，倒了下来，人像面朝上。
他顺着硬币往前看去，看到触目惊心的景象——学者先生吴辰宇倒在地上，胸口竟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透明窟窿，鲜血从他后背渗出，将地上的积液染红，方圆三米无处幸免。
吴辰宇手指上挂着根线，线的一端串着针。他脸上还保留着死前的表情，满脸的不可置信。
李未然假装查看尸体时，悄悄捡起了地上的硬币：“破案了，头是学者缝的。”
左淮已经巡视了一圈柜架：“我刚才发现，这里有一排蜂蜡雕刻的头颅。特殊事件触发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最初的修利安·泰勒组装完成时，我们认识的修利安少爷还没有死。二是学者组装错误，那个头颅不属于修利安·泰勒。”
李未然道：“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高一点？”
“比起这个。我在想学者先生为什么敢擅自行动？是因为得到了什么暗示吗？”
左淮说这话时，意有所指地看向李未然。后者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硬币。
*
“忒修斯号”的甲板上，洛希为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
李未然和左淮才一离开，那个浑身颤满裹尸布、像蜘蛛一样爬行的怪物便又出现在了甲板上。画家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躲到桅杆后面。
怪物的四肢也像蜘蛛那样细长，它爬起来飞快，顺着绳索眨眼就爬到了桅杆上，倒挂着身体观察瘫软在地的画家。
那怪物沉浸在他的惊惧之中，好似享受一般。它歪起脑袋，就像天真的小狗那样。画家睁大眼睛，微张的嘴已经恐惧到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他看到怪物的脑袋不断歪下去，最终旋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
洛希早就在冲他嚷嚷：“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怪物为他的叫喊所吸引，调转回头。
洛希被它看得浑身发毛，踉跄后退一步，掉头就跑。奇异的爬行声响紧跟了过来。
那东西爬得飞快，洛希怎么可能跑得了？他不禁暗骂自己多管闲事。没跑两步，只听身后咣当巨响，回头看去，竟见那怪物一只手无缘无故地齐腕断了！
它一个不稳栽倒在地，在甲板上滚了数圈。
它掉下的那只手无名指上还戴有戒指。学者曾说，那是厨师先生的手，刚进副本就不幸惨遭献祭的那位厨师。他的死向所有玩家说明了一条规则，在这个副本，每个人都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洛希心有余悸，朝画家猛一挥手：“快跑！分头跑！”
两人各自窜进了船舱。怪物扭回脑袋，缩着断肢，一瘸一拐地朝一个方向追去。
这是洛希登入《方舟》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头一次认识到，这游戏不是闹着玩的，是真的要命。好不容易熬过了高考，他天堂般的大学生涯才刚开始，就在那个再普通不过的星期五，戛然而止了。
究竟为什么会被拉进这个游戏？思政课怎么办？CET-4怎么办？他的家人怎么办？他的漫画读者怎么办？
舱壁上昏暗的煤油灯滋啦响了一声，然后灭了。他听到怪物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分明是二选一的概率，怪物却偏偏选中了他！
不要命的狂奔中，洛希心中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望——他一定要活下去！
此时，另一阵杂乱不已的脚步声在前方响起，是属于人类的脚步声，显然是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的画家。他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两个人一起对付怪物，活下去的几率要高一些。
就这样，洛希和画家在狭窄的过道当中迎面相撞。
“你慌什么！它又没追你！”
画家脸色煞白如纸：“在在……在追！它要来了！”
话音刚落，过道尽头出现了缠满布条的怪物，缩着断肢，眼泛红光。洛希诧异地转头看向自己的来路，同样的怪物趴在舱顶，一瘸一拐地缓缓靠近。
“两……两个……”画家贴在舱壁上，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0:24:48.22
红色的倒计时遮住了四分之一的视野，那个“0”字融化了一般，下端逐渐流淌，宛如鲜血滴落。
洛希心脏狂跳，画家在他脚边抱着头缩成了一团。一前一后两只怪物缓缓逼近两人，面对逃无可逃的猎物，它们笑容益发浮夸，嘴角咧到了耳根，喉咙里还不断发出“嗬——嗬——”的声响。
在它们缓缓逼近的这段时间里，洛希为了稳住心神，闭上了眼睛，甚至转过身去面向墙壁，绞尽脑汁思考对策。
“画家！想想办法！画家！”
画家鸵鸟一样，闭塞视听，对他的声音恍若未闻。
“那什么！真……你叫什么来着？真……真·泰勒！”
洛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危急关头，突然冒出不相干的念头来。他觉得画家的名字原本不叫这个，他是中国人，应该有着一个中国姓氏，或者至少也该像亚洲人那样姓氏在名字的前面。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画家原本的名字。
他忽然意识到，画家原本的姓氏是被某种难以理解的力量抹去，而后赋予了新的姓氏，因此他才得到了召唤火龙莱奇的力量——这是李未然的外挂！
这奸商还真的有点东西！
“泰勒！真·泰勒！”洛希叫道，“你不是有召唤火龙莱奇的力量吗！快！打败怪物只能靠你了！”
画家在极度的惊惧之中竟还保有一丝神智，听到他的话语，终于从手臂里抬起了头。这一抬头真不得了！他看到左右各一张蜡白的脸，离他不过十公分的距离，正咧着大嘴观察着他。
两只怪物放下一旁面壁的洛希不顾，凑到画家面前。画家看到左边那只怪物的嘴里，鲜红的舌头动了动，竟吐出一个字来：“我……”
右边的怪物像要引起注意似的，凑得更近，紧接着道：“是……”
左边的怪物不甘示弱，几乎贴上了画家的脸：“谁……”
我是谁？
一个是由无数玩家的残躯拼接缝合而成，杂糅的灵魂失去了安宁和自我；另一个早已死去，支离破碎，陷于永恒的迷航，没有归宿。
它们舍弃了人类的形态，对任何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穷追不舍，要向玩家、向这个世界、也是向自己发出穷极灵魂的质问——我是谁？
画家崩溃摇头，“我不知……”
“知”字才说出一半，就被洛希死死捂住了嘴。
“闭嘴！这个任务是找到真正的修利安·泰勒！回答不知道会死的吧！”
两只怪物同时被洛希吸引了注意，把脑袋凑近了他，发出“嗬——嗬——”的声音，看上去兴奋不已。
洛希脑子灵光一转，飞快说道：“火龙莱奇只攻击敌人，它们当中有个是公爵长子，你把火龙莱奇召唤出来，没被震晕的那个就是真正的修利安·泰勒！”
怪物好像知道洛希能够将它们区分开来，争先恐后地往洛希脸上凑。
“我……是……谁……”
“嗬——嗬——我是……谁？”
两张扭曲的怪脸凑上来，洛希浑身发毛，紧贴墙壁，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墙里。见状，画家心一横，发出一声咆哮，手里的裁纸刀亮出了刀锋！
*
李未然心里清楚，左淮能登上积分榜第一名，肯定不是浪得虚名。
相比于战斗力和恢复力，洞察力与判断力这些内在素质在副本里往往占据更为重要的地位。左淮看上去总在划水，对什么都不做干涉，实际上是为降低自己的行为对事态发展的影响，以便从旁观察。在他人无所察觉的时候，他心中已经对事情的各个节点有了推断。
但李未然并不知道左淮猜到了多少。
面对学者吴辰宇死不瞑目的尸体，左淮问道：“学者为什么敢擅自行动？是因为得到了什么暗示吗？”
“或许吧。比如说尸体的蛊惑，或者是海神诱导什么的……非现实副本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好说。”李未然找了个理由敷衍以对。
外挂就是作弊器，就是捷径，运用得当可以大有助益。但人们总是被微小的成就冲昏头脑，欲望与野心逐渐膨胀，最终害了自己。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玩家，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下场，一时膨胀把自己作死的也不在少数。他有时觉得外挂就像一个筛选器，把愚蠢的人筛掉，把聪明的人留下，让优秀的玩家更加优秀，锦上添花。
李未然知道，学者一定是使用了占卜挂，并被占卜结果引导而擅自行动。很显然，学者是愚蠢的那一类。
他不由想起系统提示最后那句无关紧要的话——「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一个！^_^」系统甚至还带了个笑脸，玩家第一眼会觉得这只是一句俏皮话，其实隐藏了重要的信息——学者是被自己作死的。
左淮在李未然身边停下脚步：“学者在第一天晚上去过你的舱室。”
“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你该不会觉得，当时的我就已经猜到副本的真相，所以指使他这么做吧？我图什么呢？”他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左淮看他的眼神让他有种原形毕露的错觉。
“你们谈了什么？”左淮问道。
“左先生，第一天晚上你们所有人都来找过我。”李未然抛出了烟雾弹，“你觉得大家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左淮为这个事实微感意外。
李未然自行答道：“他们来找我寻求庇护。显然我看上去比你容易亲近。”
事实上，除了画家先生，其他人来找李未然，都是冲着他外挂商的身份来的，当然也包括前来试探的左淮和方十一。
“你在说谎。”左淮道。
李未然眼皮一跳，悄悄按住了腰间的短刀。他仔细回顾自己的一言一行，找寻哪里露出了破绽。
“方十一不会向你寻求庇护。”左淮看似随意地一句话，却暗含十分的笃定。
“你对他很了解？你们认识？”李未然瞬间抓到了重点，“你是游戏管理员！”
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对左淮抱有这么强大的敌意和防备，因为他潜意识里早已感受到，来自左淮的威胁！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方十一就对左淮阴阳怪气？为什么他知道左淮是三区玩家？为什么他一定要和左淮唱反调？
方十一知道很多普通玩家不知道的信息，比如“绞肉机本”，比如“玩家的平均评级”。甚至还百般刺探李未然的身份。他游戏管理员的身份是板上钉钉了，和他彼此相熟的左淮很大概率也是游戏管理员。方十一一开始就对李未然透露了真实的情报！
那么左淮和方十一化身玩家进入游戏，究竟带着什么样的任务？是否和李未然外挂商的身份有关？他们又掌握了多少信息？
然而左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一声不响地同他对峙。
最后是李未然率先站起了身：“这里也发现不了什么，还是先回去解决那两个怪物吧。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0:17:19.75
现下他们视野中央的倒计时数字还在不断减小。穿过地道，即使是用跑的，也要五六分钟时间才能回到“忒修斯号”上。
左淮并没有追问，跟着他走回幽暗的地道。就像他一贯的作风，不知猜到了多少，但是不露形色。
两人的脚步声在逼仄的过道里回响。一路上，李未然心思百转。
他居然连续两个副本都遇到左淮，据说这个概率仅有0.002%。而在这个副本，他遇到了两个游戏管理员！两个！
为今之计，只有先想办法平安离开这个副本，下个副本再遇到的概率应该低于0.00001。
但前提是能平安离开副本。游戏管理员和外挂商之间，会相安无事吗？
快到地道出口时，左淮忽然道：“你和海神之间……”
话说一半，一道劲风袭向他的面门。
很显然，游戏管理员和外挂商之间，不可能相安无事。
左淮截住刺向自己的短刀，语气毫不意外：“李未然，你做什么？”
李未然特意等到阴暗的过道里动手，因为他的夜视力好过大多数玩家，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但是他忽略了一点，左淮即使视力不佳，也可以凭借本能进行战斗！
“从前没有人刺杀过你吗？死神先生？或者说，管理员先生？”
“倒是不少，但没有身手这么差的。”
李未然手腕一转，巧妙地从左淮的束缚中脱出，旋即捅向对方腰子。
左淮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站着给他捅？
才被李未然挣脱了手，他就一脚扫向李未然下盘。李未然一头栽倒，刀也捅了个空。然而左淮没有轻易让他摔倒，而是拎着他的后领，一手制住握刀的手，一手将他横压在墙上。
他原打算好好嘲讽一下对方的格斗水准，还未开口，李未然低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吃痛缩回手臂，谁料李未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一脚扫了过来。
左淮这个人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破绽，但在李未然面前，实力压制让他近乎毫无破绽了。李未然那一脚当然无法撼动左淮，反倒是像踢在钢管上一样疼，他哎呦一声，抱着小腿摔倒在地。
“你不说这是刺杀的话，我还以为是碰瓷。”
李未然疼出了泪花：“你杀了我吧。”
左淮并没有任何动作。
“你不杀我，我一定会找机会杀了你的！”
“快起来吧，没时间了。”
左淮绕过他，朝地道外走去，走了几步却没见李未然跟上来。他调转回头，发现李未然还蜷缩在地上。
“李未然，别碰瓷了，快起来。”
李未然虚弱地说：“如果不是受伤，你刚才已经死了。”
“借口。”
左淮蹲下身去，果然看到李未然额头布满汗珠，一副疼痛不堪的样子。他灰色额发一缕缕贴在脸上，衬得双眼更大，水汽让他的瞳色变成缥缈的浅灰，像夜空里断续的薄云。
“你……”
李未然捂着肚子道：“伤口裂开了。”
“……”
“我说我伤口裂开了！你在看什么呢？”
左淮回神：“我看看。”
他拨开李未然的手，果然摸到他染血的衬衣又洇湿了一片，那是在和昂科船长的战斗中被刺伤的。
“我背你上去，但是你不能趁机暗算我。”左淮伸手道，“把刀给我。”
*
泰勒家族召唤火龙莱奇的方法是向敌人亮出兵器。
昂科船长的兵器是他的佩剑，那把剑曾剥下无数张人皮，令人闻风丧胆。
而画家先生的兵器是一把裁纸刀——没错，一把长十公分，宽一公分的推拉式裁纸刀，它从没见过血，甚至连绳索都很难割断，但它前不久却击退了海神奥特莱斯。
当然，兵器只是载体，真正强大的是泰勒家族成员召唤火龙莱奇的能力。这就是画家消费了四千万积分，从李未然手里买来的外挂。
根据学者从书里找来的情报，召唤火龙莱奇的幻影，可以将敌人震晕，友军却毫发无伤。
理论上，通过这个方法，可以从两个怪物当中，区分出真正的公爵长子修利安·泰勒。但是，当画家推出裁纸刀，火龙莱奇的幻影横扫而过之后，两只怪物都昏死过去，连倒地姿势都一模一样，彼此对称。
“两个……都不是？”
“它们都不是修利安·泰勒？”洛希绝望道，“这种怪物难道还有第三只不成！”
0:08:05.42
倒计时还剩八分钟，他们仍未找到真正的修利安·泰勒，不知道倒计时结束的时候会有什么等着他们。最糟糕的是，如果无法找到真正的修利安·泰勒，他们将无法完成主线任务——「护送公爵长子修利安·泰勒至伊兰顿」。
“它它它它好像动了！”画家悚然道。
“不是才昏过去吗，这么快就能醒？”
“快跑！快跑！它要醒了！”
“真醒了！恕我冒昧，请问你是泰勒家领养的吗？”
两人慌不择路撞作一团，眼冒金星，赶在两个怪物起身之前，互相拖拽着跑向楼梯。
左淮背着李未然回到甲板上，刚把人放下，就见洛希和画家争先恐后地从右舷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只走路跌跌撞撞的怪物。
“左神！”洛希恨不得滑跪过来抱住左淮的大腿。
画家语无伦次道：“不是！都不是这两个！见了鬼了！我召唤莱奇，两个都晕了！”
李未然和左淮瞬间明白了过来。
根据他们之前的分析，触发这个特殊事件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最初的修利安·泰勒组装完成时，他们见过的修利安少爷还没有死。二是学者组装错误，那个头颅不属于修利安·泰勒。
现在看来，只能是第二种可能，因为两个怪物分别拥有修利安·泰勒的头和身体，所以它们都不能算是真正的修利安·泰勒，这才一齐被火龙莱奇震晕了过去。
如果不是去过地下室，如果不是有召唤莱奇的外挂，他们恐怕还猜不到这个事实。系统何其狡诈，设置了这样陷阱，一般玩家若是碰运气二选一，就深深陷进了系统的套路当中。
想通了答案，左淮便将李未然的短刀归还，并拾起了船长的长剑。他朝李未然递了个眼神，李未然瞬间会意——这位管理员先生是在向李未然示警，别再捅他腰子。
大敌当前，情况并不允许他们坐下慢慢商讨对策。两人各自备战，迎击追来的怪物。
两只怪物刚刚被震晕，走路还歪歪斜斜。走近后，它们同时嘶叫一声，一左一右扑向左淮和李未然。
李未然也不管那是不是修利安的帅脸，抬脚就往上踹。怪物挨了一脚，嗷地一口咬住李未然的脚，它的嘴奇大无比，李未然半只靴子都没入其中。
他拽了拽，没拽出来，于是旋身一跃，另一条腿借着惯性狠狠踢向怪物的脑袋，趁怪物翻倒在地，一刀扎向它后心。怪物哀叫一声，修长的四肢将李未然死死缠住，与他扭打在一起。
相比之下，左淮这边就漂亮利落了不少。长剑在他手里比短刀更加施展得开，加上他身法卓绝，每一剑都划在怪物关节要害，不一会儿就让怪物四肢瘫痪不能行动。
他踩住怪物后背，正朝怪物的脖子一剑斩下，却听洛希惊叫道：“然哥！”抬眼便见李未然那边陷入劣势。
那怪物正用完好的那只手掐住了李未然的脖子，只消用力一拧，就能让李未然身首异处！
但李未然和怪物早就扭打到甲板的另一边，左淮根本来不及赶去相救。危急关头，他朝头颅斩下的剑势强行调转方向，一剑砍断了自己脚下怪物的左手。
与此同时，掐住李未然脖子的手瞬间脱力，从怪物的手臂上掉落下来。两只怪物同气连枝，一只断手，另一只也断手，早在左淮看到它们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一点。
这想必也是为了干扰玩家判断才出现的机制，没想到反被左淮利用，救了李未然一命。
洛希提到嗓子眼的心才一放下，又见那只怪物张开咧到耳根的大嘴，一口叼住李未然的衣领，将他往船边抛去，李未然像个布娃娃一样被高高抛起。
“然哥！”
好在李未然反应够快，一把扣住了船沿。
洛希不顾一切冲了过去，顺着船沿往下看去，看到了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巨大的黑影盘踞在“忒修斯号”的正下方的海面之下，一条条触须张牙舞爪，海神奥特普斯竟是早在此处守株待兔！一见李未然落入险境，平静海面鼓起水浪，海神的一条触须像长鞭一样高高挥起，卷住了李未然悬空的脚踝。
即使洛希拼劲全力去拽李未然的手腕，也难以和海神的力量相抗衡，两人手指用力到发白都阻不住李未然下坠的趋势。
就在他们难以撑持即将松手之前，另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从旁伸了过来，稳稳拉住了李未然。
洛希一见是左淮，大大松了口气，瘫坐在地，甚至都没注意到，视野中的倒计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李未然抬眼看去，正对上左淮乌黑的双眼。也许是因为近视，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在和李未然猝然对视时，竟有一瞬的闪躲。
明明应该是李未然这个鼠窜的外挂商在游戏管理员面前神色闪躲才对。
左淮似乎轻轻舒了口气，低声问他道：“撑得住吗？”
李未然勉力点了点头。几次三番都是左淮在危机时刻救他一命，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游戏管理员了。
再怎么强撑，李未然都已经透支过度。他腹部的伤口又一次裂开，鲜血顺着衬衣不断滴落海里。海神奥特普斯闻见他的鲜血，兴奋不已，将海水搅得翻腾不息，祂甩出又一条触手，缠住了李未然的腰。
左淮双手一齐用力，将李未然死死固定在船沿。只听一阵缓慢的吱呀声，“忒修斯号”的船身竟因为双方的拉扯倾斜过来。
身体像是要被撕成两截，李未然额头汗流如注，疼痛变作令人窒息的茧，将他厚厚地包裹，一切感官都远离了他。昏昏沉沉之间，头顶传来左淮低沉的安抚：“李未然，再坚持一下。”
李未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回应他，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被一丝丝抽离，连发出一个音节都困难。
“海神奥特普斯，对吗？做笔交易吧。”左淮对深海下的章鱼巨怪高声喊话。
海面下的黑影缓缓转动，一只巨大的眼睛陡然张开，宛如深渊一样注视着左淮。
看样子祂是可以交流的。左淮松了口气，对祂道：“奥特普斯，我把修利安给你，你放了李未然。”
“李……修……利安……李……李……修……”
奥特普斯陷入癫狂，好像有两个人格在相互争夺主权。祂一会儿愤怒而残暴，用力拉扯李未然，一会儿理智回笼，认真思考左淮提出的交易。
“把……修利安……给我……不！我要李！”祂几度挣扎，又带着哭腔道，“修……利安……修利安……”
左淮没想到海神还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但李未然定然撑不到祂做出抉择。于是他对海神下了最后通牒：“我倒数三下，同意交换就松开李未然，如果不同意，就再也得不到修利安了。三！”
“修……”
左淮叫道：“二！”
“不！我要李！我要杀了李！我要杀了他！”
触腕缠得愈发紧绷，直将李未然勒得透不过气。李未然轻哼一声，几乎昏死过去。
“一！”
奥特普斯猛地松开了两条触手。因祂这一松手，整个“忒修斯号”在海上剧烈颠簸，来回摇晃不止，海上最猛烈的风暴造成的颠簸也不过如此，洛希和画家紧紧伏在甲板上才没能摔倒。
“把……修利安……交出来……”奥特普斯尖利地叫着修利安的名字。
左淮朝洛希使了个眼神。
洛希这才注意到，两个怪物不知何时已经被左淮干掉：“见鬼！哪个是修利安？”
左淮言简意赅道：“近的。”他正忙着把意识模糊的李未然拽上来。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左淮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被剑捅穿！
谁都没有余力关注昂科船长，时隔这么久，他恐怖的恢复力已经让他的一只手臂长了回来，在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在左淮和海神的对话上时，昂科船长已经挣脱捆绑，悄无声息地捡起了自己的佩剑。
洛希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左淮吩咐过，不能让昂科船长的手长出来。他这时才懊悔不已，完全抛却任何犹疑，举起李未然的短刀，怒吼着冲向昂科船长。
另一边的李未然只听到左淮闷哼一声，却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迷蒙之间，一连串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他惊醒过来，诧异地抬眼看去，竟然是止不住的鲜血正不断从左淮嘴角溢出。
即使如此，左淮仍然死死拉着他的手，焊住了一样，没有一点含糊。
“不……”李未然拼命挤出一个字来。
不要。
不要救我。
换做是谁，都不希望承对手的情——他数次试图暗杀的人，他毕生对立的游戏管理员，竟然豁出性命来救自己。
这还是头一次，他觉得左淮这个人真的非常讨厌！讨厌到一刻也不想看到他！讨厌到不想被他触碰，拉扯！
左淮发觉李未然竟然在微微挣动，试图挣脱他的手。
“李未然？！”
海神迟迟等不到修利安，蠢蠢欲动地又将触手伸向李未然。情急之下，左淮已经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猛地发力，将李未然一把拽上了甲板……
奥特普斯无能狂怒地拍打“忒修斯号”的船身，却拿这帮出尔反尔的家伙毫无办法。
愤怒的洛希砍下了昂科船长的手。
失手的昂科船长坐在甲板上狂笑。
画家跪倒在地，哭着祈祷。
大副尼尔仍吊在酒桶里，醉生梦死。
修利安·泰勒的头颅滚落，他找回了自己的名字，碧绿的眼眸对着天空失神。
天空落起了雨。
李未然侧卧在甲板上喘息，满脸雨痕。
左淮闭上眼睛，觉得这一刻安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