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渊薮>第三章

  散会之后,海同深主动走到亓弋身边,低声说道:“今早实在抱歉。”

  “没关系。”亓弋面色无变,语气也很公事公办,“海支,我想去死者家里看看。”

  “可以。”海同深看了眼手表,“要不一起?正好我也想再去看看。”

  “好。”

  海同深叫了梁威一起,带着亓弋又去了趟案发现场。

  梁威坐在警车的后座上,挂断电话,长叹一声,道:“让二位领导见笑了。”

  “没事。”海同深玩笑着说道,“怎么着?闺女跟你生气了?”

  “这不马上初三了吗?开学家长会,之前答应了她我去的,结果来了案子没去成,跟我赌气呢。”梁威伸了个懒腰,“小姑娘这会儿正是敏感的时候,估计这次我得出点儿血才能哄好。”

  海同深:“挣钱不就是为了家人吗?给闺女买点儿东西就算出血?你可别太抠门啊!”

  “那你是不知道我闺女喜欢什么。”梁威拍了下大腿,“我跟你说说她的三大爱好啊!最喜欢的是那个BJD娃娃,一个娃娃再便宜也得大几百,那娃娃的衣服都能有几百上千的。再来就是乐高,这事赖我,她小时候我拿乐高逗她玩,结果给她带进坑了。还有就是cosplay,我都答应她了,明年中考结束就带她去漫展。”

  海同深笑出声来:“要我说这才叫虎父无犬女呢,你跟嫂子不就是漫展上碰到的吗?一家子同样爱好多好啊!”

  “我现在就是后悔啊!”梁威叹道,“现在看看你们没成家的也挺好,一人挣钱一人花,多爽——哦对了,亓支你成家了没?”

  “没有。”亓弋回答。

  “好!没成家好!趁着年轻多玩玩!”梁威感慨。

  海同深道:“我看你是跟方主任待时间长了,怎么老气横秋的,还这么絮叨!”

  “得嘞,我不絮叨,咱说正事。”梁威从后排凑到前面来,“海支,为什么还要去现场啊?我有遗漏?”

  海同深:“不是,我只是有件事想去确认一下。我问你,正常情况下,半夜起来发现有人闯进来杀人,是不是应该夺门而出?”

  “那肯定啊,逃命要紧。”梁威回答。

  海同深:“可是你看李汌家那个布局,他家的卫生间是在里面的,比主卧距离大门还要远,他为什么不往外跑反而往里跑?”

  “为了孩子?”梁威说完又自我否定道,“不对,孩子的卧室在主卧对面,而且为了孩子更应该带着孩子往外跑才对。那……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海同深还未回答,亓弋就先说道:“因为卫生间里藏了东西。”

  “没错!”海同深立刻接话,“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梁威左右看了看,道:“二位领导是刚才沟通过?还是以前合作过?你俩这样显得我很傻啊。”

  “我猜的。”亓弋说。

  “海支那个是推理,亓支你是怎么猜的?”梁威拍了拍亓弋的肩膀,“亓支别这么拘谨,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猜的?”

  亓弋回答说:“李汌毒检阳性,但是你们在他家里却没找到毒品。他跟父母妻儿同住,而全家只有他一人毒检阳性,所以他大概率会背着家人吸毒。家里就那么大地方,毒品能藏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加上死者是死在卫生间的,我就觉得卫生间里可能会有东西,所以想去看看。”

  梁威:“卫生间?卫生间我看了啊,我连马桶水箱都看了,真没发现什么。”

  “卫生间吊顶上面看了吗?”亓弋问。

  梁威咽了咽口水,道:“这个还真没看,那吊顶还能拆?”

  “铝扣板吊顶,往上一托就能摘下来。”

  梁威把大拇指举到二人中间:“二位领导厉害,甘拜下风。”

  “只是猜测,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了。”海同深把梁威的手推回去,“注意安全,坐好了。”

  三人再次进入李汌的家,没了尸体的阻挡,海同深直接进入卫生间最里面的角落,他抬起头仔细研究了一下卫生间的吊顶,而后指了指马桶上方的一块铝扣板说道:“这里有松动。”

  “梯子来——”梁威把后面那个“了”字咽了回去,看海同深抬手一推,就把吊顶拆了下来。

  “巨人你好。”梁威吐槽了一句,把梯子放在地上,自己踩着梯子站了上去,“巨人你让让,这是痕检的工作。”

  海同深笑了笑,收回手站到旁边,和亓弋并肩而立。身边传来的淡淡的清香冲散了鼻间的尸臭,海同深稍稍松了神,随意地拨动起手中的指尖陀螺。

  “两位领导受我一拜!还真有东西!”梁威从吊顶上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这藏得也太离谱了!谁能想到啊!”

  亓弋戴好手套接过那袋子,拿在手里反复掂了两下,又放在鼻子下嗅了两下,而后说:“两层防水膜,一层疏水布,大概是冰毒。”

  “看一眼闻一下就知道,果真是术业有专攻。”梁威踮起脚伸长手臂,“亓支你等等——这里面——哎哟我去,这里面还有一包,给你。”

  海同深帮着接下第二个包裹,问亓弋道:“这些能有多少?”

  亓弋回答:“差不多一斤,够判无期了。”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这种父母妻儿齐全的瘾君子。”梁威从梯子上蹦下来,掸了掸手上的土,“我拍几张照就行,很快。”

  “他应该是专业贩毒的。”亓弋掂着手中的毒品说道,“以他的身体状况来看,他肯定不碰这些化学毒品。”

  “这也能看出来?”海同深疑惑。

  亓弋:“见得多了就能看出来。这么大量的毒品,普通散户吞不下,一定有大户。他的死很有可能也跟毒品有关。”

  海同深:“毒贩寻仇?”

  “有可能。”亓弋回答。

  海同深思考片刻,说:“梁哥,现场提取的DNA入库比对吧,如果是毒贩寻仇,没准凶手有案底。”

  “好嘞,我回去就入库。”

  三人又在李汌家中仔细查看一番,确认没有需要提取的物证之后就开车回了市局,各自忙碌起来。

  次日清晨,海同深准时到达健身房时,亓弋已经在跑步机上了。他热身之后走到亓弋身边,一条手臂搭在跑步机的扶手上,说:“亓支早啊。”

  亓弋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又跑了几步,才道:“叫我名字就行。”

  “好。”海同深说,“你也叫我名字就行,咱们没那么多规矩。局里也有健身区,你怎么不去局里的?”

  “不习惯。”亓弋回答得十分简单。

  “局里的浴室没有隔间,是吧?”海同深问,“果然南北差异。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南方的同学第一次进澡堂被震惊到了,后来一直到毕业他都自带帘子去洗澡。”

  “我是本地人。”亓弋说。

  很好,海同深心想,比没话找话更尴尬的场景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尴尬,这次倒是亓弋先打破了僵局,说道:“我在南方待了很多年,可能口音被带跑了吧。”

  “哦,难怪了。”海同深点到为止,指了下远处的跑步机,“那边的跑步机能加坡度,我去那个,局里见。”

  佟晓童看二人分开,立刻凑到海同深身边,低声调侃道:“海王也有出师不利的时候?”

  海同深用眼睛瞥了一下佟晓童,不置可否,启动了跑步机。

  佟晓童连忙道:“海哥别着急,我刚才看了表,从你开始跟他说话到离开,总共三分五十秒,四舍五入就是五分钟了,已经超过99.99%的人了。更关键的是他还跟你说话了!海哥,你真的可以融化冰山!”

  “呵,”海同深冷笑一声,“融化冰山不是我的职责,除非冰山上有嫌疑人。”

  “好的,知道你是工作狂。”佟晓童把几张纸条放在跑步机面板旁的置物盒里,“昨天早上收来的,怎么处理?”

  “扔。”海同深简短回答。

  佟晓童又把那几张纸条捏起来,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啊,挺好一帅哥,偏偏没长心!你就真的连试都不打算试?”

  “没工夫,忙得很。”海同深看了一眼那些纸条,戴上耳机,不再理会佟晓童。塞纸条搭讪要联系方式的很多,但是海同深从来都没接过。要说活过三十多年没遇到个动心的那是瞎话,但要说能让他有抛开前程家庭奋不顾身的动心,那也确实没有过。取向小众是一方面,影响不好才是最重要的。人总要有取舍,海同深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相比很多人,自己出生就已经在罗马,别人汲汲营营大半辈子才能挣到的前程对自己来说是唾手可得的,那么在个人感情方面吃点亏也并不是什么很难接受的事情。天之骄子,事事顺遂,人生赢家那种鸡汤故事听听就得了,人不能太贪心,否则早晚会被欲望吞噬。

  跑完十公里,身体和精神都彻底清醒过来,海同深把目光挪向旁边,亓弋果然已经离开了。有案子在手,海同深无暇考虑别的,抽空出来活动一下身体已经是极限,回到市局就开始埋头工作。

  忙碌还是有所回报的。接近中午,技术室率先传出好消息,在现场提取到的DNA经过比对,已经确定是来自一名有案底的吸毒人员。亓弋接到消息走进刑侦办公区时,陈虞正对着电脑读着基本信息:“张聪,男,40岁,云曲省人,因多次吸毒和容留他人吸毒被判入狱,去年11月刑满释放——”

  “云曲省哪个市的人?”亓弋打断了陈虞的话问道。

  陈虞确认道:“云曲省……遥城市人。”

  “妈耶,遥城人啊!”彭渤撇着嘴感慨了一句。

  “遥城怎么了?”陈虞问。

  队里“唯二”比海同深年纪大的队员宗彬斌端着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遥城是南方边境城市,与金三角地区来往密切,早年间,全国境内80%的毒品都是由遥城流入的。虽然这些年以罂粟为主原料的毒品在市场上占比已经有所下降,但金三角名声犹在,由遥城出来的毒贩也仍在各地活跃。他们有自己的关系网,盘根错节,深扎腹地,全国范围内数次严厉打击活动让他们遭受重创,但仍算不上是‘连根拔起’。咱们省近二十年来破获的大小贩毒案件数万起,其中九成贩毒人员都来自遥城。所以在发现有遥城人员涉案时,都要跟禁毒通气,看是否是被关注人员,双方互通有无,以免影响彼此的办案进度。当然了,现在亓支就在咱们这儿,如果有问题亓支就直接跟咱们说了。”

  “原来如此。”陈虞点了点头,看向亓弋道,“亓支,您那边有详细资料吗?”

  “有,稍等。”亓弋找了个没人用的电脑,登录自己的账号后很快就从系统里调出了张聪的信息,“张聪身高168cm,体重51kg,鞋码40,右利手。”

  “和昨天梁哥推出来的凶手画像吻合!”陈虞激动地说,“太好了!我这就跟老大去说!”

  “我听见了。”海同深拎着好几个纸袋走进屋来,“咖啡来分一下,都买的美式,奶和糖自己加。”

  “谢谢爸爸!”彭渤一蹦三尺高,从海同深手里接过纸袋开始分咖啡。海同深拿了一杯递给亓弋,亓弋明显有些意外,但还是接了下来,向他道了谢:“多谢。”

  “一杯咖啡而已,到刑侦干活没有补贴但是管吃喝。”海同深笑了笑,转而说道,“陈虞查一下张聪出狱之后到哪个街道报到,先跟当地派出所联系确认情况,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关于凶器,亓支给个方向?”

  亓弋立刻说道:“张聪的户籍资料显示他家是勐龙寨的,勐龙寨是边境靠近缅北的佤族村寨,按照昨天的分析,他用的刀很有可能是佤刀。”

  “那这东西也是管制刀具,应该不好带进来。”海同深说。

  亓弋摇头:“想带总有办法,或许是一路走高速带过来的,又或许是自己打的。”

  宗彬斌问:“他还能有这手艺?”

  亓弋:“没准。佤刀锻造好像算是当地的一种类似非遗的传承吧,反正文化部门是有意识在保护和传承这门手艺。”

  海同深又问:“昨天在李汌家找到的那两包毒品?”

  “500g冰毒,450g海洛因。这个量足够判死刑了。”亓弋回答,“理化实验室分析结果显示,这批冰毒和前段时间南边截留的一批从缅北进入境内的冰毒高度相似,很有可能是同一批。”

  “同一批……具体什么情况?”

  亓弋顿了顿,摇头:“目前还不清楚,应该是还没收尾。”

  海同深意识到可能是内部信息暂时不便透露,所以没再追问,他轻轻抿了口咖啡,思考片刻,说道:“把张聪列为重大嫌疑人,发内部协查通告,我去走手续。”

  “Yes!”彭渤握拳欢呼道,“案子快破喽!”

  宗彬斌把彭渤的手按下,说:“这个时候不能说嘴,小心反噬。”

  “好的宗哥。”彭渤立刻捂住嘴。

  海同深以眼神示意亓弋,亓弋会意,二人来到办公室,海同深问:“那批毒品有问题?”

  亓弋把门关好,回答道:“前段时间遥城警方抓获了缅北一个大毒帮的三当家,截留的是他负责的那批货。那批货是新品,精度和纯度都比之前境内流通的货要高出好几个档次。原本遥城警方信誓旦旦保证这批货都被扣住了,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还有别的散货渠道。”

  “很严重?”

  亓弋:“这批货纯度高,劲大,致敏性也很高,在缅北已经有许多人因为救治不及时而丧命。更重要的是,这批新货作用持续时间比上一代冰毒更长,对人的影响也更大。”

  “纯度多高?”海同深追问。

  亓弋平静地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数字:“98%。”

  因为成分和成本原因,市面上流通的冰毒纯度都很低,大部分吸食冰毒的人所接触到的都是混了杂质的,其实际纯度大多在10%到20%左右,超过75%就已经可以被称为“纯冰”当作原料来卖出高价了,而超过80%的冰毒更是几乎不曾出现。至于超过90%纯度的,毫不夸张,海同深只在美剧里见到过。

  “是……蓝色的……吗?”海同深问。

  亓弋摇头:“绿色的,这种成色的货被叫作绿水鬼。”

  劳力士风评被害。海同深心想。

  陈虞在这时敲开办公室的门,探头进来,说道:“海支,张聪出狱后在高宁区西关街道报到,那边派出所说张聪除了报到以外就没再出现过。我联系了他居住的家润小区,家润小区是廉租房社区,产权单位是市保障房中心,我们手续齐全的话就可以由物业公司陪同进入搜查。”

  “倒是省事了。准备一下,一会儿手续走完就出发。”海同深看向亓弋,“一起?”

  “我一会儿有事。”亓弋直接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