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渊薮>第十六章

  审讯室里的吵闹伴随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成功唤醒了沉睡的市局。

  “濛姐帮忙看一下,先别审了!”海同深拉开审讯室的门,撂下这一句话,便追着亓弋走了出去。亓弋一路走出市局,直奔对面小区的健身房,海同深连忙跑上去拉住他:“别走了。”

  “放开我。”亓弋不耐烦地说道。

  海同深反而更加用力地拦住亓弋:“一宿没睡还跑步!找死不是这么找的!”

  “我睡觉了!你放开我!”

  “我不放!”海同深怕再使劲抓着会弄伤了亓弋,干脆拿出手铐把俩人铐在了一起,“你睡了我没睡,你要跑步也行,带着我,我要猝死了就赖你。”

  “你……!”亓弋狠狠地盯着海同深,海同深并不躲避,坦然地直视着他。二人对视片刻,直到亓弋眼中的怒气逐渐平复,海同深才问:“冷静了?”

  亓弋点头,晃了晃两个人铐在一起的手:“松开吧。”

  “不松。”海同深拉着亓弋在旁边的长椅上落了座,“来,冷静了就聊聊,把话说出来才能真的痛快,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亓弋只能坐到海同深身边,他说:“解开吧,我不跑,这样像什么样子?”

  “这怎么了?”海同深说着就把夹克脱下来堆在两个人铐在一起的手腕上,“喏,这样就看不到了。”

  “有病。”亓弋发自内心地说道。

  海同深笑了笑:“行,挺好,继续骂。”

  “功亏一篑。”亓弋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刚泛起白边的天,无奈说道,“张聪马上就吐口了。”

  “我知道。”海同深说。

  “审不出来了。”亓弋怅然道,“张聪知道我们不可能真的让他死在市局,他探到了我们的底线。”

  “嗯。”海同深应声。

  亓弋偏头看向海同深,问:“你刚才为什么不拦我?”

  “因为我相信你会掌握好分寸。”

  “冠冕堂皇!”亓弋说。

  海同深轻轻摇头,承认道:“好吧。其实是姜局跟我说过,你在审讯时有自己的方式,如果不是太过分的,就让我当没看见。”

  “我都快把张聪逼死了,还不算太过分?”亓弋反问。

  “我说了,我相信你会掌握好分寸。”

  亓弋立刻接话:“可是常锋不信。”

  “他有他的理由。”海同深还是习惯性地给别人解围。未料亓弋立刻追问:“那你为什么相信我?”

  海同深从兜里拿出指尖陀螺放在手中把玩,淡然回答:“你明知故问。”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亓弋重重地叹了口气:“关于遥城和缅北那边的信息,有些跟案子相关的我没有完全告诉你,你不生气?”

  “我不像你,没那么大气性。”

  亓弋终于笑了:“我也没那么大气性。”

  “嗯,只不过是摔了一个杯子又差点把门撞掉而已。损坏公物是要被通报批评的,当然了,你不怕,对吧?”

  亓弋失笑:“我没那么大背景。”

  “你也没真的撞坏门。”海同深的手在衣服里轻轻碰了碰亓弋的手,“发完脾气就该想想对策了,你在这里生闷气也没用,张聪肯定不会再因为你的逼问而吐口,我们只能再想别的办法让他交代。如果不违规的话,我希望你跟我说说缅北毒帮的事,张聪既然跟那边有联系,或许我们能找到突破口。如果不能说的话……那你跟我说说DK总行吧?”

  亓弋想了想,回答道:“缅北大小毒帮数不胜数,我了解得也不全面,但是张聪所联系的那个DK我倒是知道些。DK并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人的代号,这个人就是克钦邦最大毒帮的领袖。”

  “DK……暗夜骑士?死亡骑士?”海同深问。

  “不是。他的英文名字缩写就是DK。当然,他已经废了。”

  “废了?”

  亓弋轻轻点头:“受了重伤,到现在还昏迷着。”

  “跟平潞的那次案子有关?”

  “是。当时是多地缉毒联合办案,潜入DK集团内部的卧底也已经得到了充分信任,上面决定收网,将DK在境内的势力连根拔起。但是没想到咱们省厅和平潞市局有内鬼,行动之中出了意外,放跑了其中一名毒贩。这个人被DK派来的人救走,告诉了DK他身边有卧底。那名卧底面临身份暴露的危险,只好铤而走险,出手伤了DK。从那之后DK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至今未醒。”

  海同深追问:“那名卧底怎么样了?”

  “还活着。”亓弋说。

  “活着就好。”海同深松了口气。每一名在刀尖上行走的卧底都是值得尊敬的英雄,海同深最不愿看到英雄陨落。

  亓弋接着讲述道:“当然,这些事跟张聪没多大关系。坤木确实曾经是DK的手下,但后来DK的手下努珀自立门户,坤木就跟着努珀一起走了。这件事发生在六年前,那个时候张聪大概已经在等待判决的阶段,所以可能不太清楚。”

  海同深快速梳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而后提出疑问:“按照张聪的说法,坤木是用前东家的联系方式联络了他,这不太合理啊。”

  “其实也没什么不合理的,从前年那次重创之后,DK的手下一直想在境内重新铺路,而努珀那边则想趁乱上位,张聪握着俞江这么多的资源,努珀想用张聪是肯定的。只要实际上张聪为努珀所用就行了,坤木用什么方法联系他都只是手段而已。”亓弋接着说道,“不过确实有一点值得注意,钟艾然交代出来的梭盛,所属既不是DK,也不是努珀,而是另外一个组织,首领是温东。现在这一个案子,把克钦邦三大毒帮都牵扯了进来。另外,李汌的上下线已经不可查,但据我推测,当年他举报张聪入狱,一方面是想抢夺资源,另一方面也一定和缅北那边有关系。努珀自立门户之后肯定要发展自己的势力,他——”话未说完,亓弋就觉得肩上一沉,海同深的头已经靠了上来。

  “这都能睡着!”亓弋暗暗腹议,转念间却意识到,这人大概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了,最起码之前的24小时是完全没合眼的。亓弋垂下头,用目光将那人的眉眼轮廓细细勾勒,不知不觉间心跳都变得快了不少。海同深俊朗硬挺的五官染上了疲惫,有了几分仙人坠落凡尘的意味,并不世俗,只是温暖,让人想靠近。想来自己那么多次默许海同深试探,也是因为这份温暖吧。在冰冷的地狱之中游走了十年,他不是不需要温暖,只是不敢再奢求而已。亓弋小心翼翼地把海同深脱下的衣服又给他披了回去,而后拿出那天海同深送给自己的指尖陀螺把玩起来。

  大抵是真的累极了,海同深睡得很沉。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呼吸趋于同步,亓弋看着旋转不停的指尖陀螺,感受着肩头的重量和轻柔的呼吸声,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手机不知疲倦的振动把海同深从睡眠中拉回现实,也让亓弋迅速收回了手。海同深坐直了身子,摸出手机按下接听,紧接着何冬阳震耳欲聋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海同深!你把亓弋拐哪去了?!”

  海同深打了个哈欠,淡淡道:“人家是被气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跟我贫!半个小时之内把人给我带回来!”何冬阳说道。

  海同深:“何局,我可以劝他回去,但有一件事您得给我个交代。这案子是我刑侦的案子,常锋凭什么闯进我的审讯室?凭什么替我决定该怎么审讯?”

  “亓弋不守规矩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他一样?”

  “亓弋很守规矩。”海同深说,“我们俩早就商量好怎么审讯了,您以为我没有预案?还是以为亓弋真的会让嫌疑人死在审讯室里?我不管常锋怎么说这件事,他违规闯进审讯室,中断了我们的审讯,这是毋庸置疑的。他跟亓弋之前有什么矛盾我也管不着,但如果最终这个案子审不出口供来,他绝对是第一责任人。”

  “你别跟我扯这个!”何冬阳说道。

  “何局,您也别和稀泥了,您给常锋批条子走手续的时候难道就没存了教育亓弋的心思吗?姜局说得没错,如果没有您的放任,常锋他们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亓弋。我知道常锋和宋宇涛是您一手带出来的,他顶了宋宇涛的位子您心里也不能接受,但您也得承认,亓弋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混日子的关系户。还有,您知道我手里一直都有货吗?您知道我提前让宗彬斌去找姜局走了全套手续申请了冰毒配给吗?”

  亓弋意外于海同深的态度,不由得盯着他看。海同深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出声。

  “海同深,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何冬阳冷冷说道。

  海同深说:“我当然知道我自己的身份。我是刑侦支队的支队长,亓弋是我从禁毒支队请来帮忙的,我会对他的言行负责。还是那句话,这是刑侦的案子,违规的是常锋,不是亓弋,也不是我。我们辛辛苦苦抓的人,绞尽脑汁制订的审讯方案,被常锋这么一闹全都付之东流,您以为我不生气?‘不行就继续再审’,我知道您肯定要这么说,但您知道这案子是什么情况吗?您知道这案子如果没有口供就不算板上钉钉吗?嫌疑人有个双胞胎弟弟,他和他弟弟在国内共用身份,您应该比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种情况下我必须采取极端手段才能拿到口供。所以我并不觉得亓弋的做法有问题,他并没有违反任何一条审讯规则,我们只是在规则范围内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现在张聪知道了我们的底线,他也清楚双胞胎DNA完全相同,在没有指纹的情况下我们没办法确认他就是凶手,这个结果是常锋一手造成的。我觉得您在教育我和亓弋之前最好搞清楚状况,否则我可以不怕麻烦去趟平潞,到省厅直接汇报。”

  “海同深!你是在威胁我?”何冬阳咬牙说道。

  “我在陈述事实。我尊重您是我的领导,但一切不合规矩和阻碍我破案的事情我都不会轻易放过。我一会儿会把亓弋带回去,剩下的您也得给我个表示。”海同深说完后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亓弋挑了下眉,说:“原来海支也有这么硬气的时候。”

  “何局被卖了还数钱呢。”海同深笑着摇了摇头,活动了一下脖子,说道,“抱歉,刚才真的太困了,都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没关系,知道你辛苦。”

  “知道我辛苦……”海同深靠近亓弋,低声问道,“所以才拿手替我挡太阳?”

  “没有。”亓弋扭开头否认道。

  “没有就没有吧。”海同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把手铐解开,“走吧,确实该回去了。”

  二人进入办公楼时,正好听见何冬阳在办公室里训常锋,他们没有停留,直接进了刑侦办公区。支队长办公室里,亓弋自己拉开椅子坐下,问道:“我刚才在外面说的那些你都听进去了吗?”

  “差不多吧。反正就是这场凶案把三个贩毒集团都给拉了进来。”海同深给亓弋倒了水,才坐到椅子上,“我在想,当年李汌举报张聪,跟缅北那边到底有什么关系。”

  亓弋从海同深桌上的笔筒里拿了支笔,又随手拽了一张A4纸出来,一边写字一边说道:“DK,努珀,坤木,张聪,这是最开始的一条线。后来努珀带着坤木自立门户,所有努珀以下的关系网全都自动脱离DK掌控。但是张聪上面还有一个人,他生母杜妙确实是DK的手下。”

  “他妈到底叫什么?”海同深问。

  亓弋愣了愣,旋即像是刚反应过来,这种对自己是“常识”的东西,对不曾接触过的人来说确实比较难懂,他解释道:“缅甸人有名无姓。年轻女性被称为‘玛’,成家后的女性则被称为‘杜’;年轻男性称‘貌’,对平辈称‘郭’,而对于年长者或是地位高的男性,则尊称‘吴’。张聪他妈真正的名字就是妙,无论是杜妙还是玛妙都只是称呼而已。”

  海同深:“原来如此。那杜妙现在还活着吗?”

  “活着,现在在DK势力范围内的疗养院中。”

  海同深问:“你怎么会对那边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说你在南方待了好多年,是在遥城?”

  亓弋没有回答,直直地看向海同深。海同深挑了下眉:“知道了,这是不能问的。那我换个问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审张聪?”

  亓弋:“缅北那边调查起来太慢,我还是想从国内入手,我想去见见当年负责审讯张聪的警察,还有这些年负责张聪的狱警。我总觉得张聪这一出来就杀人的行为有点儿不大对劲。”

  海同深道:“我也这么想。当年抓张聪的同事已经联系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去找他,至于狱警……我让人去沟通一下,估计很快也能得到回复。”

  古濛在这时敲开了办公室的门:“省厅来人了,要见你们。”

  “见我……们?”海同深确认道,“谁啊?为什么还要见我?”

  “廖厅。”古濛关上门,压低了声音说道,“廖厅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何局在骂常锋,他问了详细情况之后脸色非常难看,点名要见你们俩。”

  亓弋撇了撇嘴,看向海同深:“抱歉啊海支,连累你了,一会儿他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

  “你知道他要来?”海同深边起身边问。

  亓弋:“算是吧,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哪天过来,没想到就撞上这事了。”

  “你跟廖厅到底什么关系?别又是什么父子假装不认识那种吧?”

  “廖厅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已婚已育。”

  “你媳妇?”

  “我单身!”亓弋翻了个白眼。

  海同深笑笑,转而看向古濛,说道:“放心,我们俩过去没事的。濛姐,你帮我查一下张聪是在哪个监狱服刑的,我想跟负责他的狱警们了解一些情况。”

  “没问题,那你们俩……”古濛重重叹了口气,“自求多福吧。廖厅那脸色真的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