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十四年, 十月十五,户部在江南的籍库出了件大事:
今年春闱考上、已被分了官职的新科探花郎林瑕,在返乡拜谒父母后竟然神秘失踪。
其家人报官几日后, 林瑕又奇迹般由径山寺的几名僧人护送到家。
回来时,他身上浑身是伤, 双腿骨尽断、膝盖往下一片血肉模糊,即便有杭城几位名医尽力救治,也只能勉强保住他一条腿,往后半生, 只怕都要与轮椅、拐杖相伴。
林瑕的妻子险些哭瞎了眼, 可林瑕醒来后第一件事, 却是要家丁弄来担架、给他抬到杭城最大的书院——万松书院去。
这书院始建于唐, 原是一座名为报恩寺的恢弘寺院。后被浙府长官周氏改建为书院, 仿照太学“左庙右学”之风格, 内设仰圣门、大成殿、明道堂等, 是江南一带最有名的书院。
书院的院士都是江南名人,有还乡的名臣也有颇具盛名的思想家。
每年朝廷开科, 无论春闱还是秋闱,江南中举、上榜者中, 有超半数来自万松书院。
这位新科探花郎也是书院学子,春闱放榜喜夺甲榜第三的贺讯至今还贴在书院大门西侧的告文栏上。
林瑕才学兼备,殿试时的策论得到皇帝嘉许, 春闱应科的卷子也得到主考官舒大学士的圈批。
他这次回江南, 本是准备拜谒完父母就回京上任的——
皇帝看重他,殿试后直接给他授职御史台、补作正四品照磨。而不像其他贡士那样:或先授翰林院闲职, 或等朝廷外派到各州府县、从底层做起。
这般经历,其实算得上是朝廷新贵。
京中好事者便深挖出殿试头三名的家世:
状元出自京城八个高门望族之一的尹家, 榜眼是关中大世族齐家的后裔。
只有这位林探花,他的身份文牒上就写着非常简单的一行小字:
父林氏复君,杭城桐山隐逸者;母沈氏,躬耕桐山睢杨村。
好事者将这消息放出,不少酒肆茶楼的说书先生因而得到灵感,纷纷编出寒门士子一具应试得中探花的故事,说的一个比一个荡气回肠。
林瑕被抬到万松书院后,昔日恩师、同窗纷纷围上来,头发半白的老院士看着他的模样老泪纵横,颤声连问好几遍发生甚么。
林瑕虚弱地抬手握住老师的手,告诉几位先生和众多同窗:
大厦将倾、十万火急——
原来林瑕返乡后,除了拜谒父母,还有不少昔日好友登门。
其中一位乡试应考就落榜、后来跟着家中做生意的张生过来,热情邀请林瑕外出用饭、游玩。
他们逛过了西湖十景后,因林瑕一句家乡似乎未变引得张生来劲,说什么都要带他去个“新奇又好玩”的地方。
然后张生就拉着林瑕来到了太极湖——
林瑕还以为张生要带着他翻墙,连连摆手说这是皇家禁区,结果张生还笑他没见过世面、引着他交银子直接从正门进入。
林瑕被龙廷禁卫军这般散漫的态度吓了一跳,再往后看到太极湖籍库的种种乱象,忍不住当场与这些人争辩起来。
龙廷禁卫军见他不识好歹,不由分说将两人赶了出来。
张生根本不知籍库里青红二册的重要性,反责怪林瑕太爱较真。
林瑕与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回家后辗转反侧睡不着,当天夜里就写了数十页的檄文递到浙府,期望州府长官能好好整治太极湖之弊。
结果次日,林瑕出门后就再没回来,就连那张生也不知所踪。
后来林瑕回忆,只依稀记得自己在转过离南门后,就被人从后敲晕,再醒来就在一个黑黢黢的山洞中,对方戴着古怪的面具,声音也故意压低。
说他们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
张生怕死,高声嚷嚷林瑕可是御史台的四品照磨、是京官:
“你们杀了他,朝廷若追查下来,是要杀头、流放、徙三族的重罪!”
那些人却好像听见什么笑话般纷纷大笑起来,直言他们杀过的京官不计其数,还从没人敢查到他们头上。
张生被吓得尿了裤子,半晌后回过神,竟反过来诘问林瑕——在他们分别后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和那太极湖籍库有关。
林瑕懒得理他。
张生却转过头,将这群人当成了龙廷禁卫军:
“各位官爷,我这位兄弟只是心直口快,他没恶意的,你们不如放了我们吧,我保证他往后绝对不会提这件事了……”
熟料,那群戴面具的绑匪根本不吃他这套,“只有死人才能做这种保证,小子,你是死人吗?”
为首一人更寒声一笑,直言道:
“你们两个小子的生死由不得我们定,等问过上面的意思,爷爷才能知道能不能留你这孙子小命。”
说完,他还拿刀面拍拍张生的脸。
张生吓得两眼一翻,人直接昏了过去。
之后几日,戴面具的人接到一只鹰隼,从那猛禽的脚上解下来一个小小的竹筒,从中取出一封密信。
他看过信中内容后,就直接给手下人示意。
张生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两个绑匪就给他架了出去,而后洞外传来张生的惨叫一声,又重归于平静。
咚咚脚步声,一个绑匪折返,“头儿,尸体怎么处理,照旧还是……”
“当然是照旧,”面具人啧了一声,“难不成你还想给他搞个风光大葬?”
而后,洞外传来咣咣几声剁骨头的声音——死去的张生被大卸八块,丢到了洞外不知喂了什么豺狼虎豹。
两个参与分尸的恶匪进洞时,还冲林瑕嘿嘿一乐,其中一个舔了舔手背上的血,眼神里写满了下一个就是你。
那面具人却挥挥手,让手下们都出去。
他改换了一副态度和林瑕谈,说他们主子其实挺看重林瑕的,问林瑕愿不愿与他们合作。
林瑕沉眉,“合作?”
“林大人是聪明人,”那面具人笑了一声,“既知青红二册重要,大人应当也知道我们所谓的合作是什么。”
匪首顿了顿,伸手捏起林瑕腰间挂着的玉佩看了看:
“像大人这样得狗皇帝看重又已封了京官的,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日我家主子的事能成,定然少不了大人的好处。”
林瑕一听,当即拒绝。
青红二册干系国本,这人杀人不眨眼,而他背后的所谓“主子”,只怕还和朝廷、和浙府有很深的关系。
林瑕读圣人书,自然奉忠君道。
见他态度强硬、如此不愿合作,匪首无奈,只能对林瑕用了刑,先是针刺、鞭子,后来又上了夹棍。
没想,林瑕看着文弱,却很有骨气,双腿骨都被夹断了也没松口。
面具人也没了耐心,送鹰隼去问主人意思,看起来像要把林瑕处理了。
林瑕疼得昏昏醒醒,隐约听见他啐了一口,骂了句“格老子的”。
之后,就在他提着刀准备杀林瑕时,又有一群黑衣人从山洞外杀进来——
为首一人赤足带银铃,身上穿一套墨蓝色衣衫,明明是个男子,耳畔却挂着造型夸张的银耳环。
匪首看见他,一愣之后下意识想先杀林瑕,可刀才送出去一半,他就突然怪叫一声,甩手将刀丢出去,然后捂住手腕、脸色惨白。
“小白乖,回来。”
一条白色的小蛇从匪首脚边游过去,顺男子裤管爬到他手臂上,还吐着信子亲昵地蹭蹭他脸颊。
匪首挣扎一下,还想去捡刀,结果唇色发紫,没一会儿就抽搐着死了。
林瑕被他们救出山洞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天目山上。
这群浑身银饰的男人带着他离开山洞后,就穿过山经将他放在径山寺门口,不久,林瑕就被径山寺里的僧人救下了。
说完自己经历,林瑕又把他在太极湖的见闻说与万松书院众人听。
两位院士听完,顿足捶胸、气得口歪眼斜,其余一众学生也是郁愤不平,纷纷嚷嚷着要联名上书——痛斥籍库之弊。
“老师,诸位同窗,我此来……咳咳,就是为着这件事。浙府似乎与幕后之人有些瓜葛,我的檄文才递出,第二日就被人绑走——”
林瑕顿了顿,告诉众人,此事万般凶险,希望大家考虑清楚、一切全凭自愿。
——若心中有顾忌,担心牵连父母亲人,那也不必因同窗之谊,或是一时冲动而答应下来。
然而万松书院不愧是江南首席学府,全院师生三百余人,竟全部都赞同联名,更由林瑕的恩师、获赠文阁太师的老院士亲自执笔写了请愿书。
……
径山上,乌影嚼着根马尾草,给李从舟说完林瑕动向:
“嗐,你还真别说,你们汉人的小书生还挺有骨气,明知浙府官员被买通还敢这样蛮干,他们就不怕请愿书送不出去么?”
李从舟面上却半点不见愁容,他淡淡道:“浙府官员拦下他们的请愿书才是不智,他若真这般干了,才是官运走到头。”
“怎么讲?”
“民怨如洪水,宜疏不宜堵,”李从舟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他们若真当林瑕是寒门士子,那就是天真了,”李从舟嗤笑一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这道理放在哪朝都说得通。”
乌影听着,皱眉啧了一声,“得了得了,知道你们汉人文化重,你就别跟我这儿打哑谜了。”
李从舟看乌影一眼,其实他也是重活了一世、经历了一番和襄平侯的争斗,才知道林瑕的身世并不一般——
他的父亲林复君,虽在籍谱上记录的是“桐山隐逸者”,但往前二十年,到建兴年,林复君也算是江南一等一的才子。
林家是落魄世族,往前五代曾在晋国拜国相。
传到林复君这一代,他连上书院的钱都出不起,全靠万松书院当时的院长夫人心善,才给了他进书院读书的机会。
本来,林复君和其他学子一样,把读书、科考、报国当做此生唯一的出路。结果通过乡试到京城春闱,却发现每年科考的内幕很多。
再加上二十年前,正是朝廷争储、夺嫡最混乱的时候:先帝病重昏聩、朝臣朋党严重。
林复君在京逗留了半年,直接缺考返回杭城。
从此他再不入仕,直接隐居桐山中,煮酒和歌、终日躬耕。
这样算来,林复君的家世并不算显赫,经历也不过是个看不惯世态炎凉、官|场黑暗的傲气寒门书生,但——
林复君在京城留下诗词、撰文、绘画无数,这些东西几经辗转叫一位姑娘看着,姑娘连夜观览、惊为天人,不顾家人阻拦南下江南寻人。
几经辗转,这姑娘嫁给了林复君,跟他一起隐居桐山。
“所以……”乌影觉出点味儿来,“所以是林瑕他娘的出生门第高?”
李从舟点点头,林瑕为人低调,不是那种仗着家世欺人的。
但京城百姓却因此宣称他是真正的寒门士子,也是多少有点荒唐:
林瑕的母亲沈氏,乃是当朝正一品御史中丞沈老爷子的独生女,沈老中丞当年对女儿的溺爱,绝不输给今日宁王夫妻待顾云秋。
即便林复君一穷二白,但只要女儿喜欢,老爷子也是尽力支持,就连听说小夫妻俩要到桐山躬耕后,沈中丞想的也不是买个宅子、派点仆人。
老爷子一撩胡须,跟旁边劝他三思的学生们一笑,说了句——那感情好,听说桐山盛产山货,过年回家记得多带点。
大约是御史中丞和沈小姐都没看错人,林复君虽是隐逸,但他身上的书生意气从未消失,也在万松书院讲学,门下弟子无数。
“浙府当然可以拦下这份请愿书,但林瑕的爹娘、万松书院都不是好惹的,”李从舟摇摇头,“往后——还有得热闹呢。”
乌影想象了一下觉得有趣,闷笑两声后又想起来:
“那岛上那些青红册,我们还管吗?”
李从舟想了想,“先静观其变吧。”
……
几日后,果然,万松书院师生联名上书请愿的事情确实没有翻出什么风浪,但弹劾的奏折却直接越过了浙府府衙直接递到了朝堂上。
沈家在朝不参与朋党,立场算比较中正。
但也因此开罪了一些具有绝对偏向性的太|子|党,几个文臣不冷不热地反讽,直指出沈中丞和那万松书院以及林瑕的关系:
“沈中丞,您说这些都只是您的一面之词,您又没去过户部籍库。您怎么证明您这不是给外孙公报私仇呢?”
听了这话,御史中丞不慌不忙,从袖中直接抖落出一叠红红绿绿的本子,“我确实没去过太极湖,那这些青红册,您猜猜又是打哪儿流落出?”
户部几个官员一看那青红册就傻了眼,刚才挑事儿的几人也跟着变了脸。
查过青红册是真品无误后,皇帝大为震怒,当即就点派钦差、御史带兵下江南。
太极湖户部籍库的事儿由此大白于天下,轮值的龙廷禁卫军全部被判了流徙。
而由户部籍库往上查,浙府的首府、杭城的地方官、户部几个检校、各地撰写青红册的秉笔……一连串的人被纠察出来,抄家、落狱、流放。
尤其是浙府的首府和那龙廷禁卫军的主将,两人这些年通过收受贿|赂赚得的银两,竟然都达到了承和初年国库收入银两的一半。
时任户部尚书被治了失察之罪,降三品、发派出京。
负责籍库查检的户部司长、司直皆因渎职而被罢免、赶出京城,永世不得复起。
几名检校更是革职的革职、外放的外放,再往下的户部五六品小吏,也有好几名因心虚而主动请辞还乡的。
总之,闹了一场很大的风波。
而后,万松书院那封请愿书终于被送到京中。
皇帝褒奖了林瑕以及相关人等,林瑕却以双腿残疾不便在朝请辞,更提出愿领万松书院学生修缮建兴年前的青红册。
朝廷正在为那损毁的户部籍册头疼,听到万松书院的学生愿意主动揽这活儿,自是痛快应允,更将从浙府那儿清缴的银两悉数拨到万松书院去。
至此,江南籍库这事才算彻底有了个相对圆满的收稍。
不过众人没高兴太久,几日后,西北就传来紧急军报——
西戎四位翟王集结数二十万大军攻□□水关,西北大营在徐将军的带领下死守。敌人攻势不成却未退,只能急求朝廷尽快调兵驰援。
李从舟得知西北军情,发现此事与前世稍有不同:
其一,西戎举兵南下的时间比前世提前了两年。
其二,西戎王庭也不像前世那样是由荷娜王妃一人大权独揽,十二位翟王分成两派,各自为政、常有纠纷。
许是江南籍库的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吧。
荷娜王妃再不能像前世那样,从襄平侯手中拿到承和年所有的青红册了。
让乌影想办法再和远在蜀中的襄平侯夫人柏氏联络,李从舟就转身往径山寺走,走了两步又站定想起什么。
乌影攀在树上,也停下动作,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他。
“……让你带的红纸别忘了。”
“啊?”乌影一愣,而后才想起来,李从舟前日让他帮忙去城里的书铺买一刀红纸。
现下是十月孟冬,前儿不沾中秋、后不挨汉人春节的,乌影实不知道李从舟要红纸做什么。
他撇撇嘴正准备下山,却忽然灵光一闪、恍然道:
“喔——我晓得了:是要给你家的宝贝小世子吧?”
“……?”
我家的……宝贝、小世子??
李从舟回头,双眸微眯、直盯乌影。
乌影却耸耸肩一点儿不害怕,“楹联你不早就给他写过了?怎么你们汉人这般讲究,开个铺子要挂很多幅对联的?”
李从舟:“……”
他叹一口气同乌影解释,之前那是向径山寺讨要的红纸,现在也该还给人家,而且明年径山寺韦陀佛诞,要用红纸的地方很多。
李从舟面无表情,说辞也一本正经。
——乌影险些就信了。
一刀纸少说能裁出七十张,每张再竖裁,算起来可是能写对联百四十副。
李从舟就管寺里的小和尚拿了四条红纸,哪用得上还这么多?
“啊对对,”乌影戏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李从舟不想理他,转身飞快消失在山道上。
倒剩下乌影忍不住的大笑声,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天目山中。
○○○
云琜钱庄最终没能如顾云秋所愿,在十月廿二日开门。
一则西戎叩关、强敌入侵,战事紧急、上下戒备,朝廷内外、京城百姓也多在议论前线战事,这种时候开业……
又放鞭炮又扎彩绸的,多少有些不尊重前线战士。
二则他又收着小和尚从江南寄来的一封信——
这回的信笺比上回的厚,顾云秋刚接到手就笑了起来:
嘿嘿,小和尚跟他关系变好了!
这把小命一定稳了。
顾云秋欢欢喜喜用信刀将封口拆开,还没抖出信纸,先从里面掉出来几枚平整干净、用蜡封过的翠绿竹叶。
紧随竹叶落下的,是几张叠好的红纸。
顾云秋将红纸展展开,发现是每张长约四尺左右的一些四字挂幅,每一幅都用了不同的字体,有工整的隶书、古拙的篆文,也有挥毫写意的草书。
小和尚认认真真给他写了漂漂亮亮的:
客似云来、融通四海、宁静致远、厚德载物。
最后,李从舟给他写了很短的一封信,或许也不能算信。因为没有王先生教他那些提称语,也没有套语和问候。
小和尚只写了一联化用的诗:
“径山无所有,聊赠数点竹。”
顾云秋看着这一桌子红红绿绿的东西,眼睛陡然亮似天上星,高兴地抱着那一摞红纸原地转了一圈。
他就说,前世的小和尚只是疯病犯了。
你看,这辈子的他除了凶点儿,人不就蛮好。
知道他开店给他寄楹联,还给他寄径山寺的绿竹——京城的冬天可什么绿意都没有,到处都是光秃秃的。
反正现在铺子还在筹备,顾云秋就叫点心把这几副字都拿去田庄上,让蒋叔请隔壁吴家村相熟的木匠师傅帮忙,给雕刻成匾、好挂到店上。
就这样又等了几天,朝廷紧急从关中调了五万大军驰援,西北的局势算是暂时缓和下来。
就这样,到了十一月仲冬。
京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朱信礼催促,说再不开业就要到年底了,那时人人都忙着岁末除夕,更不会有顾客上门。
顾云秋想想也是,便请陈家村一个看风水吉忌的先生算了算,最终将开业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七。
除了陈家大郎和二郎,钱庄的最后一个伙计是荣伯的邻居。
小伙子十七岁、姓邱,虽不大识字,但热情爽朗、伶俐嘴甜,从前在船上干过三年伙计,又到酒楼后厨干过帮工,会跑堂、能驾车。
荣伯作保介绍他来,顾云秋和朱信礼看着都满意,就给人留了下来。
开张的前几日,顾云秋还是照旧买好新的小裙子、约小姑娘陈槿给他和点心上妆,荣伯和朱信礼则分别登门去送请帖、邀请各同业以及附近街坊上交好的老板。
荣伯资历老,为人也仗义,聚宝街上大部分的老板都卖他的面子。就连同属四大元的利元银号,也承诺初七日上一定到。
朱信礼是盛名在外,即便从未见过对方,他也能凭在溢通钱庄经营的声名做敲门砖,厚着脸皮敲开了好几位当朝官员的大门。
而陈家村百姓听闻大郎、二郎在城里供职的店开业,都纷纷嚷嚷着要去瞧个热闹,也算帮个人场。
罗虎在初五、初六两日巡防,十一月初七正好休沐,也说会带上城隅司几个要好的兄弟来捧场。
如此算下来,开业当天到店的人也够了。
顾云秋提前将自己剩下的三千多两银子、分批次兑成现银,当本钱存到云琜钱庄的内库里——以备不时之需。
而李从舟给他写的牌匾、楹联都用红布包着,分别挂到了门口和迎客的外柜上。
看着上面扎着的大红花,顾云秋嘿嘿一乐,抓紧时间带点心回府。
到初七,常参,宁王要入宫。
等父王一走,顾云秋就紧接着带点心往庄上赶,陈槿这回熟能生巧,很快就给顾云秋主仆扮好——
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就又变成了娇艳可爱的小姑娘。
女装这事儿,顾云秋在开业前几日,专门聚集了一众伙计、护院给他们详谈了一次:
其中那个住在京畿的护院虽知道宁王世子,但他多年在西北当兵,后来回来也没见过顾云秋真人,所以没认出来。
至于陈家两兄弟,他们远在京畿,更不知道什么宁王世子。
顾云秋一套说辞讲下来,大家都点头承诺会保守秘密。
唯有那个姓邱的少年郎,红着脸看也不敢看顾云秋,小声咕哝了一句:
“东家你已经很好看了,再扮成姑娘,还不知要艳死多少人……”
顾云秋一愣,脸陡然发热。
荣伯则不客气地给这小子后脑一巴掌,“浑小子说什么呢?!”
倒是曹娘子在旁掩口轻笑,建议顾云秋还是戴上面纱,当日非必要别露面,免得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猜测和流言蜚语。
如此,顾云秋带着点心从陈家村出来,马车就直接停到云琜钱庄的小院,他直接坐到二楼空置的房间里,吃着陶记的小点心,等小邱点炮仗。
霹雳吧啦的鞭炮百响,热热闹闹吸引来非常多的人。
那些受邀前来的客人、老板陆陆续续也到了,荣伯、朱信礼两个配合默契——
荣伯乐呵呵带着小邱、陈家两兄弟迎客;朱信礼则立在外柜,自当他的冷脸大掌柜。
直到宾客盈门、红日高升,荣伯才又走出来,他先笑着与众位老板拱手,让小邱端着个托盘给人送小红包、陈家兄弟发瓜子花生。
小红布包里一般就装一串五枚的铜钱,上面绑个如意结,取义如意五福、讨个好彩头,算店铺开业的一种规矩。
“多谢各位老板捧场!各位老板发财!”荣伯一边笑着与诸位老板拱手,一边朗声介绍道:
“今日——是我们云琜钱庄开业的大好日子!如各位所见,钱庄有幸邀请到了钱业中有名的朱信礼、朱先生出任大掌柜……”
朱信礼之名,很多人是听过的。
其中一两个爱热闹的,忍不住打断荣伯,直看着朱信礼问:
“朱先生!听说——西北多少大钱业都在邀请你,你怎么突然愿意到京城来,还来这么一个新开业的钱庄里?”
不等朱信礼开口,旁边就又有个人高声插话道:“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这家钱庄的老板给得多!”
不过他这话并没得到其他人的认同,钱业里懂行的都知道,西北有家银号曾经开出每月五两的高价相请,朱信礼都不为所动。
朱信礼凉凉扫了人群一眼,轻飘飘丢下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诸位要实在好奇,倒不如来庄上看看、存兑一两笔银。”
那几个瞎嚷嚷的立刻讪讪,他们身上哪里有用的上存的银两。
荣伯继续又说了许多吉祥话、漂亮话,将钱庄那些行话都讲了一道,然后就和朱信礼一道儿拉彩绳、摘了匾额和楹联上裹着的红布。
云琜钱庄四个大字下,是一副潇洒飘逸的对联:
白镪赠君还赠我,青蚨飞去复飞来。
围观的百姓大多没看懂,倒是几个官员、书生议论着,直夸着钱庄的老板风雅,还解释了青蚨之典。
与此同时,一河之隔。
一顶棕红色的软轿忽然被叫停,轿子里的人掀开了轿子上的窗帘,远远看着那副楹联赞了一句:“不错。”
而跟在软轿旁边的人一时没听清,不得不从马上跳下来,小声询问了一句:“主人你说什么?”
轿中人轻咳两声,挥挥手让那人挪开一步,别挡着他看对岸。
“主人在看那个新开业的铺子?”外面的人明白了,他挥挥手,“轿夫!我们上丰乐桥。”
坐在轿中的人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小段……”
“我们轿子停在桥上,人不出去,”外面这人自然是同知将军段岩,“谁会知道轿子里是当朝宰相啊。”
宰相龚世增摇摇头,却也默许了段岩的做法:
那楹联写得当真好,虽没落款,但字体颜筋柳骨、潇洒恣意,他还真是一打眼就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想驻足多看看。
结果轿子刚停好,轿外就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段兄下了朝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呢?”
“属下拜见王……”段岩撩衣摆就要拜,宁王忙扶住他,“诶?是陪世伯在这儿看什么热闹吗?”
段岩笑着指了指那边云琜钱庄上的楹联,做出个你懂的眼神。
而宁王远远看了一眼,也觉得那字写得漂亮。
龚宰相最喜欢写字,这倒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
宁王了然,与轿中的龚相低调见了礼,轻轻拍拍段岩肩膀。
“那王爷您怎么在这儿?”
今日常参,朝廷上没什么大事儿,众参官都是到宣政殿站了一会儿就下朝了。
宁王提了提手里一叠陶记花糕,“我来给我家小东西买好吃的。”
得。
段岩明白了:他们这都是心甘情愿伺候老的、小的呢。
三人站在桥边看了一会儿,也议论那新开的钱庄和盛源银号几句。
正在宁王准备告辞时,聚宝街上却忽然传来一声哀嚎。
凄惨的哭声一下就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只见两个男人扶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走过来——
老太太满脸是泪,走到云琜钱庄门口就扑通跪到地上,嘴里嘀嘀咕咕喊着什么,两个男人一时没看住,她还膝行到荣伯身旁,一下就抱住他的腿嚷嚷起来。
瞧热闹的百姓都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倒是有几个站得靠前的,隐约认出来——
“诶?这不之前在雪瑞街上见人就抓的那疯老太太吗?”
“好像还真的是她?城隅司的人不说送慈幼局去了么,怎么她又跑出来啦?这老太太还真能跑哦。”
荣伯低头看这位老太太,她双眸时而清明、时而浑浊,分辨不出是真疯还是假疯,但老太太出现的这个时机——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老太太身后的两个人:
一个年长、满脸精明算计,一个年少,国字脸、看着倒很刚正。
荣伯想了想,还是挂着笑,只当自己没听见旁边百姓议论,弯腰将老人搀起来,“老人家,您想说什么?别着急,慢慢讲。”
似乎许久都没人这般同她轻声细语说话,老太太愣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啊啊两声,转头求助地看向那国字脸年轻人。
年轻人这才回神上前,先躬身拜了荣伯道:
“掌柜的您好,晚生来自慈溪,是今年考上的太学生,这位婆婆姓郑,夫家姓冯,也是我们慈溪人士。”
听见姓冯时,荣伯眸色微动,隐约想到什么。
那晚生做完这番介绍,又客客气气再拜道:
“婆婆早年丧夫,膝下止有一子相依为命,后来这位冯公子经商有成,路过京城时在盛源银号存了一千两银子,换成庄票回家带给母亲。”
“结果一年后,冯公子出关中、过大河口时,却不幸落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婆婆得知消息后,不顾乡民阻拦一路北上找儿子。”
“到京城时她花光了银子,这才想起来儿子给的庄票,她不会说官话,只会讲我们慈溪的本地话,又怕一时露富被人讹诈,所以才装疯。”
“直到前日经人介绍见着我,才算沟通清楚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说到这,晚生上前,轻轻扶住婆婆,鼓励地看着她。
那婆婆小心翼翼看荣伯一眼,然后从前襟内衬里掏出一个缝得死死的内袋,咬开线头、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庄票。
她本想将那庄票递给荣伯,旁边的晚生却拦了下,然后看着荣伯高声道:
“听闻阁下曾是盛源钱庄的大掌柜,想必是诚实守信、说一不二的。今日当着众多百姓、诸位大老爷的面儿,想必你也不会昧着良心说没这笔银子、说庄票是假的。”
荣伯顿了顿,蹙眉,当众展开那庄票。
只见上面写着——
慈溪冯氏臻云,足纹银一仟两具,定存五年,记庄票捌陆贰甲号。
“上面可都盖着你们银号的章子呢,”跟来的另一个精明男人也开口,“大掌柜的,你刚才说什么你们重信重诺的,可别不承认啊?”
百姓们照旧看热闹,但几个钱业的内部的,却隐约看出来了——
这是同行带来找茬的。
荣伯皱了皱眉,思量再三后点头,“这是我盛源的庄票不假。”
不仅是盛源的,而且就是总库司理潜逃后、带走的那本账簿子上记录的一项存账。
因为盛源银号的账簿编号,像是这张庄票上的捌陆贰,就是单独属于编号捌的一本账簿,上面记录了一百多个存进、兑出的银钱主顾。
那位冯臻云、冯公子其实荣伯有印象,是个温和客气的年轻人,来存庄票的时候半点不避讳,笑盈盈给他说,是要回去给母亲的。
荣伯听了心生好感,专门建议他定存五年,这样利会多些。
按理说,盛源银号都清盘了,这会儿任是谁找来、数额再大,荣伯都可以置之不理,说新铺不理旧账。
但……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跟在晚生身后那个人又开口道:
“我们知道盛源钱庄清盘歇业了,可你荣伯没走吧?再者说,我们大老远从慈溪赶来,老太太之前还被你们城里的人赶来赶去、风餐露宿的。”
“别人都兑了银两,不能因为我们远在慈溪就不兑吧?”
他这般嚷嚷了两句,百姓中也是各有态度:
有认为这三人就是胡搅蛮缠的,也有当真觉得老太太可怜的——死了儿子,存钱的钱庄还被查封了。
这时,老人又开口说了几句,由那晚生转述:
“婆婆说她不知道你们钱业的规矩,但知道开钱庄讲究重信重诺,如今她也不要那些利钱了,只想要回本金的一千两银子。”
荣伯左右为难,明知是套,却也不好当众回绝。
那边的朱信礼也皱紧眉,隐约猜到这是同业——如四大元一类针对他们的一场局。
老人家态度谦让,看着可怜哀戚。
百姓中有好些人开始看不下去了,渐渐议论开钱庄的其实就是嘴上说的好听——什么重信重诺,在银子面前,根本都是一样的嘴脸。
也有冷静理智的,说云琜钱庄凭什么理会盛源钱庄的旧账,这不摆明了找冤大头么?
“可、可是……”前几个议论的涨红了脸,“老太太多可怜呐,你们这样会不会太冷漠了一点儿……”
荣伯和朱信礼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件事不能继续这么耽搁。
否则钱庄开业当日的种种好意头都会被这件事给代替,即便他们占理,老百姓也会下意识选择站在弱势的那边——
而在二楼观望的点心也快急哭了,他转过头来,下意识叫了一声“公子”,后又改口称:
“小姐,这、这可怎么办呐……?”
顾云秋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本来挺愁的,可转念一想,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跃上心头。
他笑起来,拍拍小点心肩膀:
“去帮我请那两个护卫大叔还有小邱。”
“啊?”
顾云秋笑盈盈戴上面纱:
“这位婆婆来得好,正方便我们去给京城百姓一点小小的震撼。”
“——关于我们云琜钱庄,是如何重信重诺、有情有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