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十五年的八月, 注定是个不平月。
西北急报频传,战事吃紧,各处守军调度、征兵送粮忙碌异常。不少有功的京籍老兵被调动回京, 而在京卫所的年轻士兵则急拨往前线。
若云公主之事,不查还好, 一查便有迹可循:
当年回禀公主病殁的一干人等,在归境之后的一两年内皆悉数意外暴毙。皇城司的人去查,终于求得亲属允准凿开一位大宫女的坟。
这位大宫女十五岁入宫,因家中无人的缘故, 待到二十八岁也未离宫。
陛下即位改元后, 昭敬皇后看她处事稳重, 便选了她去照顾若云公主。
虽比不得几位乳母跟公主亲厚, 但她一直是公主身边的掌事姑姑, 跟着公主出嫁后半年、西戎王惨死, 公主不忍她跟着孤老, 便送了她跟着使臣还朝。
家乡的人都说,这位姑姑欢欢喜喜回来, 一直很感激公主,本都已议好了亲准备出嫁, 后来听得公主病殁消息,就穿着嫁衣上吊殉死了。
可皇城司的人开棺验尸,却发现那宫女的骨头漆黑一片、嫁衣也被腐蚀, 脖颈处的断裂也不像是下坠所致, 分明是被人毒杀后的作伪。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不少当年跟着公主远嫁西戎的人, 在还朝后不久都被毒杀,然后做成了病死、殉死的模样, 几个传信的使臣,也都意外死亡。
皇城使的这份呈报一送,满朝皆惊。
其中尤属皇帝和太子不能接受——昭敬皇后那般尽心尽职,最终却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除了唏嘘,宣政殿内就剩下空茫。
朝堂之上的太|子党,也因此偃旗息鼓,只敢在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略微针对一下徐家和四皇子,于西北战事上、便是多一个词也不敢提。
若云公主此事,源头的症结还在皇家本身。
牵涉昭敬皇后、顺宜皇贵妃还有当年那个病殁的二皇子予桥,他们这些朝臣都是外人,到底不好置喙。
朝堂上政务忙,但家中该操办的事宁王却一件没落:
顾云秋的生辰快到了,他在栖凰山上管皇城使买了一处庄子,这些日子应当已改建完成——
仿造江南园林形制,同样在后院开凿温汤。温汤边种满移栽来的金银二桂,楼台假山修造一应俱全。
而且,参加完江镰老将军的寿宴后,他从曲怀玉身上得着启发。
老将军都能给自家外孙早早取了小字,他又何必拘着非要等到顾云秋二十岁那日。
十五,也算是小整寿。
前唐魏征庙祭的《五郊乐章》里,有《白帝商音》一节,道是:
“白藏应节,天高气清,岁功既阜,庶类收成。”
魏征大人是亘古罕有的贤臣,他这篇庙祭的唱词,虽不比其他诗词古经来头大,但造句遣词却很大气。
诚如中山刘先生所言,自古逢秋悲寂寥。
顾云秋出生在秋日,宁王翻遍了古籍经典,总没找到贴合自家宝贝儿子的字号,跟老将军喝了一场酒,反受到他开阔心境的影响。
如是,这些日子改换了思路,终在历代庙祭里翻着这首歌。
白藏应秋节,晴空待碧霄。
儿子的字号,他最终择了“子清”二字。
选定字号,宁王心里的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朝堂上的太|子党再聒噪,回府后也能心情很好地吃下三碗饭。
旁人在这多事之秋是愁得削瘦,宁王反而红光满面、还吃胖一圈。
王妃近日得了一箱好布料,本打算全给儿子做衣裳,瞥眼看见丈夫还穿着去年的旧衣,便匀出一匹给他。
量体时,王妃嫌他腰宽了一寸,顺便问起顾云秋的生辰宴:
“三年大疫又是三年国丧,今岁是小整寿,要不要请戏?”
王妃一面吩咐嬷嬷记下丈夫的身量尺寸,一面继续,“昨儿遇着中丞家的秦娘子,说岭南来了个幻戏班,还能做些木偶戏。”
宁王原本的打算,是带着妻儿去栖凰山中,将别院送给儿子后,一家人就住在那边泡热汤、赏月。
但别院刚刚改建完成,各处用物、人手还需悉心调遣。城里人人都知道他们家疼儿子,别院才动工,府上就有十来人去走了管家的路子。
宁王在心中暗叹,他家秋秋心性单纯,就算是别院,他也不想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去里头生事,得好好挑些忠仆。
王妃见他脸上神色多变,便笑着宽慰道:
“也别太费神,秋秋大了,或许自己有主意,待会儿我也去问问看。”
宁王这才舒了一口气,想了想,突然想起御苑今日进了一批大宛的好马,其中有匹四蹄点墨的白雪驹十分好看。
他扯扯衣领,“衣服可以晚点再裁,递折子我要进宫一趟。”
王妃捏着皮尺一愣,“你不才从宫里出来,这会子又进宫做何?”
宁王步履飞快,转瞬已走出观月堂,声音却遥遥从门外传回——
“我给秋秋讨礼物去。”
王妃看他猴急的模样,摇摇头,丈夫的心思还是粗。
秋秋从小到大就不喜欢骑马,小时候送给他的踏雪乌骓,可从没见顾云秋骑。
除了衣裳奇玩,她给顾云秋备下的贺礼是六个厨子,此六人分属于不同的州郡,能做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中原、东海的六处美食——
在江镰老将军的寿宴上,她可都听着了:
她家小馋鬼止不住地同曲家小公子说这个香、那个好吃,活像八百年没吃过好东西。
王妃放下皮尺,笑着捏捏眉心:顾秋秋,当真是好没出息。
不过十五岁的男孩子心里有主意,这生辰宴要如何过,还是要去问问儿子——
顾云秋倒也没藏着掖着,直说了他的打算:
十四日请曲怀玉过来小住,十五就在家里过,十六日上他要去报国寺、跟小和尚赏月。
宁王妃听了觉得甚是欣慰,孩子长大了:
曲怀玉是江镰老将军外孙,虽无功名、不在朝,但心性纯良、待人以诚,他的爹娘兄弟、舅父舅母都是当世英豪。
与这样的人结交,将来秋秋的路会好走得多。
而报国寺的僧明济,王妃从小看着那孩子长大,成熟稳重、踏实可靠,宫里宫外,人人交口称赞。
只那孩子性子冷,除了圆空大师和他的几位师兄,王妃还从未见他对其他人假以辞色。
后来江南一行,听得萧副将禀报,说明济待顾云秋极好,顾云秋扭着脚的那几日,都是由他背着爬上爬下。
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也算一种缘分。
明济年纪轻轻,却大有继承圆空大师衣钵之势,将来就算不主持报国寺,到哪儿都是一代高僧,对顾云秋的声名也有利。
儿子有主意,王妃自然是赞成同意。
如此,生辰宴的事就这般定下来。
八月十四日上,顾云秋早早套车出门,先送了请帖去辅国将军府,婉拒了曲怀玉留他吃饭的邀请,转头就直奔云琜钱庄。
小和尚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能跑能跳,正好送他回报国寺。
马车停到后院时,朱先生专门从外柜上撤下来见了顾云秋,与荣伯两个并肩冲他拱手。
这回钱庄能够化险为夷,少不了顾云秋从中斡旋。
朱信礼原本觉着东家年轻,在心里思量这份差事并不轻松,没想顾云秋心思缜密、屡出奇招,倒真叫他刮目相看。
顾云秋不想和朱先生议论这些,说了两道客气话就转身蹬蹬上楼。
“远远就瞧见你张扬马车。”
李从舟立在窗口,略侧首过来与顾云秋笑了笑。
他的眉目其实继承了宁王和王妃的全部优点,自有男子该有的气宇轩昂,笑起来时,却依稀能见到王妃的和婉。
顾云秋暗自撇撇嘴,本欲张口劝他往日多笑笑。
但想到小和尚来往穿行在京城诸坊和后宫,若人人都能见他这般笑,指不定要招惹出是非,还是板着脸,当他的夜叉修罗好。
等五年后,真假世子案告破、恢复了他的世子身份,那样才名正言顺。
“明日过生辰嘛,马车当然要挑好的。”
这辆马车的车厢是金丝楠的,车棚用了勾金银的潞丝,潞丝的韧性比湖丝高,掺上金银丝后更加坚韧,用在顶棚上,日光一照光彩煜煜。
车棚四角垂着的铜铃是铃兰花形的一串,从上至下、由大到小地套着四个,在仲秋的微风中叮叮咚咚。
车厢四壁上都有神鸟纹,前头是四匹马拉,看着恢弘大气,坐着也四平八稳。
这辆马车本属于王妃,但一来太过奢华,非是隆重场合王妃不爱用;二来八月里京城天变、一日冷暖不定,王妃前儿染了风寒、咳嗽不止,至今闭门不出。
顾云秋想着生辰就要给李从舟最好的,所以专程到王妃病榻前借了这辆车,准备送完小和尚就回去给王妃侍疾。
说完马车的事,顾云秋看看李从舟。
突然三两步跑过去,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撕李从舟衣服。
李从舟愣了片刻,也由着他。
这么十日五日的,顾云秋哪日不是这般对他,之前伤重,甚至连件像样衣衫都不许他穿,成日就那么光着。
虽知道这是为了照料方便,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摇头。
顾云秋扯开李从舟的僧袍和中衣,凑过去、探头探脑看他胸口上的疤——
拆掉绷带那日,顾云秋瞅着那碗口大的疤痕,嘴巴都抿成一条线。
后来是点心想起来,他们从江南带回来的生肌膏还有,便悉数取回来给李从舟用。
不止是胸口,还有手臂,都叫顾云秋一丝不苟地厚厚涂上一层。
往后几日,更吩咐小邱一定要每日三次地给李从舟上药。
小邱对着任何人都能扬起笑脸,但上药三日后愣是被李从舟的冷脸吓怕了。
在某次顾云秋来时,跪下磕头,求着顾云秋千万给他换个差事。
“东家东家,小师傅的眼神太唬人了,您那药材金贵,可别叫我手一抖给洒了——”
顾云秋本来想笑他没出息,但想到自己从前也是被小和尚瞪一眼,就能吓得险些掉下云桥摔死,便歇了笑话小邱的心思。
转念想想钱庄上剩下几个伙计,便换成了陈二郎来照料。
陈家这两兄弟都不太爱说话,对上李从舟这样的性子也正好,二郎办事一丝不苟也不插科打诨,被李从舟冷眼看着,也没太大的反应。
几日下来没听他抱怨一句,让小邱刮目相看,对着谁都是止不住地夸,说陈家二哥老练。
陈二郎被他夸得脸热,借机也寻小邱讨教了几招。
如今,顾云秋看李从舟的伤,手臂上的豁口已经消退了不少,胸口的疤痕也淡得几乎瞧不着。
他检查完一遍满意了,却还是叮嘱道:
“最后那瓶你带回去,一定每日三次记得擦完!”
李从舟看他一眼,依言应了。
倒不是他多在乎身上留疤,实是怕顾云秋聒噪。
若他现在敢说个不字,肯定从现在开始到祭龙山顶都休得片刻安宁。
李从舟是半道儿身负重伤被顾云秋上捡回来的,照理来说没得行李,可顾云秋就是着人给他收拾了一大兜,吃穿度用什么都有。
私下里说是给他的贺礼,明面上却连借口都给他想好:
“就说是太子赏赐嘛,难道圆空大师还会当真去问太子么?”
李从舟说不过他,认命地坐上那金闪闪的马车。
“我已经同阿娘讲了,她同意八月十六我来找你的。”顾云秋将他的打算和盘托出,然后又问了小和尚寺里几位师傅的喜恶。
“?”李从舟挑眉,“怎么问这个。”
“到寺里叨扰,想要讨个好儿。”
李从舟侧目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将一句到嘴边的不用咽下去,改换成娓娓道来:
“师父不爱华服美物,惟对孤本善本经文着迷;圆净师叔偏爱各式手串,圆澄师伯暗中喜欢收集禅带……”
顾云秋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上。
如此说说笑笑一路,倒是很快就到达了祭龙山顶、报国寺的山门前。
也不知是不是长大了、心境不同的缘故,盘绕的山路好像变短了、时间也变快了——
点心帮忙提着那两大包的行李,跟着他们一级一级上山,山门前的几位师兄看见,都是热心肠地上前来帮忙。
“世子来了?”
“师弟回来了?”
也不用李从舟开口,顾云秋帮忙解释了这些东西的来路,说是他在路上看见从东宫出来的李从舟,瞧他行李太多不方便,就顺路送来。
两位僧人没多想,帮着谢过。
李从舟站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顾云秋被他看得脸热,趁两个僧人不注意,悄悄凑到他耳边,“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帮你诳。”
李从舟终于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
几人说着,正要邀请顾云秋进去殿内坐坐,远处山道上却传来阵阵马蹄声,没一会儿,报国寺的山门口就聚集了大量的银甲卫。
李从舟眉头一跳,心中隐有不安产生。
而顾云秋浑然不觉,见领头之人是萧副将,还远远冲他挥手,笑盈盈喊了声:
“萧叔——”
奇怪的是,萧副将听见他的声音,脸色变得很古怪,看过来的眼神也复杂,最后竟是别开了视线,只闷头往前走。
等到近前,他才涩声开口,“……原来,世子也在这儿。”
顾云秋眨眨眼,见他身后银甲卫人数众多,也慢慢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萧叔,发生什么事儿了?”
萧副将咬了下嘴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挣扎。他的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静默了半晌后,才颓然转头、麻木地开口道:
“世子,明济师傅,我是来请二位回王府的。”
“回王府?”顾云秋问。
李从舟却眯起眼,看着山上山下这么的银甲卫,又联想到前几日京城里卫所屯兵的调动。
他心脏跳漏一拍,脸色倏然变了。
萧副将眼神空洞,说得很慢:“今日,府上来了一位嬷嬷,便是……十五年前替二位接生的那一位。”
他说到这,祭龙山中忽然轰隆响了一声。
众人先后抬头——
原本晴空万里的碧霄中,不知何时飘来一团浓黑的云,像十五年前那个诡异的雨夜一般山雨欲来。
萧副将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躬身一拜:
“劳请世子和明济师傅先回王府,我还要请寺中僧人过府。”
说完,似乎害怕顾云秋问,他转身疾步踏入报国寺中。
而顾云秋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半晌后终于觉过点味儿来:
提前了。
前世直到他们二十岁才告破的真假世子案,这回,提前到了今年——承和十五年的八月十四。
顾云秋说不清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有大石头终于落地的释然,也有一瞬的恍然无措——
他想佯作不知撑起个笑脸,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浑身发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李从舟沉眉紧拧,根本没想到这桩旧案会在这时候爆出。
想到栖凰山上意外出现的黑苗武士,李从舟料定,这就是襄平侯方锦弦的手笔——
那位给他们接生的嬷嬷,几年前早就跟着儿子远赴川陕道。
她儿子在军中供的不过是普通翎卫,说白了就是一种掠阵的冲锋兵,根本无品无阶,即便京中近来屯兵调动,他也在可用与不可用之间。
李从舟心念百转,料算是当时宁王护送林瑕等人归京引起了襄平侯的不满,所以要将这桩世子身世的隐秘公诸天下。
西北战事、户部和青红册、若云公主生死之谜,再加上真假世子案,京城的水这就被襄平侯搅浑了。
只要皇帝和太子焦头烂额,就会给方锦弦机会重新安插人手。
李从舟闭了闭眼,本想沉下心来细想对策,可脑子里乱乱的,总忍不住逼着他去看、去想站在身旁的顾云秋。
从萧副将大踏步离开后,顾云秋就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
从他的角度看不真切顾云秋表情,但隐约看见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握成了小拳头。
李从舟张了张口,正想说点儿什么转移顾云秋注意力。
可顾云秋却先转过脸来,笑盈盈对着他:
“那感情好,跟我回家吧?我今天还邀请了小瑾过来住呢。”
李从舟默了默,最终只是轻轻捏紧了那只已被冷汗浸湿的手。
马车哒哒,似乎比来时更快。
只不过这一次,马车旁还全程伴有银甲卫,一直到给他们护送回王府。
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宁王府的正堂上,宁王面色凝重地拄着额头,王妃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而东首上还坐着位身着大红官袍、脚踏皂靴的中年男子。
这人,李从舟前世见过。
他是大宗正院的院士,皇室的一位远亲,也被封了个伯爵尊位,留在京城养老。
宗正院掌管皇室谱牒,专管皇族和亲属的宗庙之事。
由皇族中官位高、有德望的人提领,类似于民间的三老和族长宗正。
李从舟阴沉着脸,在跨门槛的时候,借着那点垂帘打下的阴影,狠狠剜了眼这位院士——
若非是他当年出昏招,提请留凌锦一命,如何会有今日的襄平侯方锦弦?
所以前世,李从舟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
宗正院院士身边,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看样子年岁在六七十之间,满面沧桑、风尘仆仆,眼中多少有些惊惶。
她身后站着个武将打扮的男人,他们脚边还堆着些从川陕带过来的土产,皆用油纸包着贴红纸。
见两人进来,宁王神色复杂半晌未发一语,而王妃病容憔悴、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抬头看他们一眼后又止不住落下泪来。
顾云秋知道,这种时候他应当开口叫父王母妃,然后关心地上前询问,再等待真相揭露时做出惊讶表情。
偏是张不开嘴,双脚也像灌铅一般。
堂内寂寂半晌,终归是那宗正院院士不尴不尬地开口,将顾云秋前世经历的那一遭一一呈现。
无外是这位民妇跟着儿子调职归京,想到当年事便带了礼物来府道贺。
王妃本来病着不便接待,但念嬷嬷劳苦功高,便请进来说了一会儿话。
没想,就是这般说话间,告破了一桩惊天之案。
嬷嬷分明记着宁王世子脚底上有三颗黑痣,而不止宁王妃,她身边伺候的嬷嬷们根本就没见过顾云秋脚上有痣。
王妃本在病中,听见这个消息当场晕了过去。
嬷嬷们没了办法,着急去府院请回王爷。
宁王听得前因后果也是脸色铁青、脑袋发胀,一口气别在胸腔中半晌缓不过来,最后才沉着脸吩咐银甲卫,并请了宗正院的过来。
依着宗正院的意思,皇室血脉不能混淆,尤其是宁王这样原本就是皇子的。
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就又是一番夺嫡、争位的腥风血雨。
宗正院本想在正堂上当众验明正身,却意外遭到李从舟的拒绝,年轻僧人正气凛然,全不在乎得罪可能是自己生父母的宁王和王妃:
“此事关系甚大,还需请师父主持。我绝非宁王世子,还望各位不要因一民妇妄言,就伤了父子天和、母子缘分。”
宗正院的院士被他这话噎得不轻——
唤作是旁人,能从孤儿摇身一变成为宁王世子,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肯定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偏他咬死认定自己是孤儿、是僧人,绝非宁王世子。
而那处于风暴中心的顾云秋,却一点儿没挣扎,听着要验明正身,也没太多的反抗。
宗正院的院士不想与他们争,想了想,最终转过去问宁王:
“王爷,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倒不如——先将二位……公子请回去住下?”
圆空大师难请,很不轻易出寺。
两位当事的主儿虽然反应奇怪,但都拧着,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
宁王身心俱疲,最终点点头允了。
不过说是请回去住,实际上也就是软禁。
顾云秋被送回宁兴堂,李从舟被送到客舍,外面都站满银甲卫,吃穿度用不缺,可也无人能随意进出。
李从舟神色冰冷,深深地看宗正院院士一眼,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倒是点心一直担心地扶着顾云秋,回到宁心堂后,他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惶惶不安地唤了一句:
“公子。”
顾云秋一直木着,直到身后宁心堂的大门落锁,他才找回一点神志。
他扭头,盯着那扇合拢的木门看了许久。
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段时光,宁心堂的院门也是这样禁闭着,外面热闹喧嚣,而他的小院里,只有他和点心两个。
看了看身边双腿笔直、身量挺拔的小点心。
顾云秋浅浅笑了下,虽然时间提前了,但——事情也不都是坏的。
至少前世那个救他而死的小杂役,如今好生生站在这里。
“点心。”
“……公子?”点心抹抹泪,声音委屈。
顾云秋转身,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脑袋,却发现这小子已经长得比他高太多,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小杂役了。
他莞尔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点心俯身附耳。
点心凑过去,才听着顾云秋吩咐两句就惊呼起来,“公子你——!”
顾云秋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按我的吩咐办。”
重生以来,他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宁王也好,王妃也罢,还有这偌大的宁兴堂、王府,都不是他的。
好在他现在是十五岁,不是之前的八岁。
他有了自己的田庄、豆腐坊,有了云琜钱庄,还有七八个伙计、忠仆跟着,也认识了些朋友。
就连李从舟……
小和尚至今都好好的,报国寺也没毁于大火。
往后他回到宁王府上,应该能做个端方的世子。
而且李从舟看朝堂上的事比他透彻,应该更适合做宁王的儿子。
顾云秋算了算,觉得自己七年前重生时定下的目标几乎都完成了:
有钱赚、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小和尚也待他挺好,会对他笑、会背着他,往后——大概也不会为难他吧?
点心被他支使去理仓库了,顾云秋就自己走回宁心堂正房。
堂屋内的摆设都是他喜欢的,可顾云秋没犹豫,径直脱掉身上金丝勾线的云鹤袍,换上他早买好的一身普通的霁青罩衫。
头上的金冠他也尽数拆下来,自己走到铜镜边,取出一段发带、给自己重新束了发,身上的玉佩和香囊也尽摘下。
他走到床头,深吸一口气拿出一个匣子。
里面是之前那回入宫,太后亲赏给他的长命缕。
这东西是仁宗、也就是宁王和皇帝的父皇送给宁王的,后来宁王又还给了太后。
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
他将匣子放到堂屋正中的圆桌上,又走到书案那边,从书案抽屉的暗格中,翻找出来这些年皇帝、太后给的赏赐,定国公留给外孙的玉佩等物。
顾云秋收拾整理了一番,然后打开墨盒,提笔在纸上写信。
没有题头、也没有提称语,他的字写得不算好,但经过这么多年给李从舟写信,也练得还算能看。
他感谢了宁王和王妃的养育之恩,希望小和尚在王府生活顺遂,并希望国泰民安、西北的徐振羽将军能
喃颩
早日凯旋。
寥寥数语写完,他就将这信压在了那些珍贵的宝物匣子下。
最后,他从暗格的底部拿出一只上面有个小孔的宝匣。
匣外有锁,顶部的孔洞寸许见方,顾云秋将匣子抱出来时,还被坠得趔趄一下。
他蹬蹬把匣子抱到正堂,圆桌被占着,他就放到圆凳上。
正巧这时候点心眼睛红红地进来,手里捧着几摞厚账册,“公子,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顾云秋笑着接过来,谢过他后顺势将一把小钥匙递给他。
“公子?”
顾云秋的手被账册占满,便努嘴指那匣子,“给你的。”
点心不明所以,发现宝匣上面有个洞,可黑黢黢的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前面的铜件上挂着个铜锁。
点心吸吸鼻子,蹲下身去开宝匣。
结果匣子掀开,里面竟是大大小小一匣银锞子,锞子中还铺着不少铜板。
点心吞了口唾沫,“公子这是何意?”
顾云秋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账放到一边。
账册上记载的是这些年宁心堂的开支,以及各处送来的礼单,从八岁重生而来,他就有意记录这些。
他蹲下来,视线与点心平齐:
“这不是宁王府的银子,而是我平日一点点攒下来的,不多,但也有五六十两,你拿着傍身,将来进退自由。”
点心嘴唇一抖,眼看着又要哭,“公子您不要我了?”
顾云秋:“……”
这话说得,怎么反倒他像抛妻弃子一般。
他张了张口,想耐心与点心解释,结果才开口说了个我,就被点心偏高的声音打断:
“公子您都不争取一下么?!”
“明济师傅都说了!是那妇人胡乱攀扯,她肯定是信口胡说的,王爷王妃都没定主意,您怎么、您怎么就……”
顾云秋看着他,脸上笑容中缓缓闪过一抹涩。
前世,他不是没试过争取。
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再是哭闹、不甘,最终一样是被丢回宁心堂软禁,然后就是暗无天日、永不见光的几个月,最后还害得小点心惨死在这里。
宁王和王妃很好,但再好,也好不过亲情血缘。
那个凶巴巴的大宗正院士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宁王是皇室血脉,这一点不容混淆。
即便王爷、王妃格外开恩,皇室也不会容许有真假世子这种疑云存在。
何况那嬷嬷带着礼物上京,根本不是为了揭露真假世子案而来,所谓的三颗痣,也是无心而提。
她不会因揭露这件事获得任何利益,反还会因此担上官司,惹得一身腥,是可谓得不偿失。
所以,并不见得是攀扯陷害。
看着点心要哭不哭,顾云秋缓缓将人揽入怀中,柔声道:
“点心别急,听我慢慢说。”
其实他已经很知足了,算起来——
还是小和尚更倒霉一点。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世子,却白白在外面挨了十五年的风吹日晒,没爹没娘、从小性子冷漠。
相反,他明明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却占着人家爹娘十五年,过了十五载无忧无虑的生活,该享受、不该享受的都经历过。
他赚了,也该知足。
“点心,那婆婆没算计暗害我的道理,如她所言,你知道的——我从小身上就没有痣,宗正院不会含糊,肯定要查个清楚。”
“到时候,不过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又何必去争呢?”
点心张了张口,最后泪水蓄满眼眶。
公子说的有道理,但又有哪里怪怪的。
——总觉公子此刻的淡然,不像他这个年纪应有的。
“这些银子是给你傍身用,点心你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什么物件,不是我想要带走就带走的。”
“你的身份、籍牒都收在王府,你现在是我的小厮不假,但丢开世子身份,你还是王府的奴仆,我一旦不是世子,便做不了这个主。”
顾云秋看着他,希望点心自己想清楚。
点心不是小时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怔愣片刻也明白了——
顾云秋所谓的进退自由,其实就是给了他一份底气:
有这匣银子傍身,往后是留在王府还是恢复自由身,他都可以自己决定。
“那……”点心吸吸鼻子,“公子你呢?你自己不留点银子么?”
顾云秋听他这般说,便明白点心是想通了。
他大手一挥,戏谑道:“啧,爷富有四海,郊区有田庄、豆腐坊,城里有个大钱庄,我还要什么银子?”
点心被他逗得一乐,又哭又笑地,吹了个大大的鼻涕泡。
他打定主意,之后无论去哪,都要跟着顾云秋。
王府只是给他口饭吃,真正救了他的人,是眼前的小公子。
顾云秋却看着他又小声道:
“不过我还有另一重心思,小和尚久在佛寺,根本没理会过王府这么多的人,你要愿意留下来帮他几日也好……”
点心抿抿嘴,心里不大乐意。
明济小师傅是很好,可他冷心冷情,看着就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
将来若真是他入住宁心堂,底下人肯定比今日顾云秋在的时候还整肃。
——哪里还需要人帮?
不过点心也没开口,他不想在这种时候与顾云秋争。
……
一院之隔,观月堂。
顾云秋这儿收拾好了东西,做好了告别的打算。
宁王和王妃心里却不是滋味,五味杂陈、对视垂泪。
圆空大师还是被请出了山,在听完前情后沉默良久,最后只是道了一句佛号、一锤定音:
“小徒脚底,确有三颗并排的黑痣。”
然后,圆空大师就兀自闭目,手中捻动珠串继续念经。
俗世如何处置,他不便插手,只在阖眸瞬间,心中略有遗憾——
明济,真是他这些年最得意的弟子。
由宗正院、银甲卫两厢去查,又得了圆空大师的默许,这件事很快水落石出:
就是当年忙中出错,两个孩子被放错了襁褓。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阴谋。
然而,宗正院的院士还想有一重保障,毕竟他是宗正院院士,对外也要顾全皇室体面。
所以集了宁王的血,分别到客舍和宁兴堂滴血验亲。
奇怪的是:
宁心堂那位疑似假世子,很爽快伸出手指让他扎了;而住在客舍、可能是真世子的僧人,却是百般推诿、万般不愿,更险些与他身边的士兵动手。
最后的结果,自然只是佐证了那接生嬷嬷的话。
听到这般结果,宁王面色苍白,长叹一声、捂住脸让宗正院去回禀皇帝;而宁王妃仰头靠在软榻上,以巾帕掩面、兀自垂泪。
等了好一会儿,王爷才涩声问道:
“这俩孩子,宜儿想怎么办?”
王妃绞了绞手帕,反问他,“王爷觉着呢?”
宁王沉默良久,垂眸看着脚边的地面轻声道:
“正对宁兴堂的沧海堂空着,也是和宁心堂一般大小的院落,这两日我便请人收拾出来,再调拨合适的人手伺候。”
王妃一愣,而后目光盈盈地看向丈夫:“那,宁心堂呢?”
宁王虚虚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神色却柔和,“我认秋秋做义子,宁心堂照样儿叫他住着,宜儿觉着如何?”
王妃看着他,半晌后将另一只手叠在丈夫的手背上。
若宁王不开这个口,她也有此心。
亲生子阴差阳错在佛寺生活了十五年,她心有愧疚。
可顾云秋……
那傻孩子乖软可爱,又何错之有?
王府这般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小小的顾云秋?
然而,夫妻俩才拿定了注意,那边却有下人匆匆来报——
“老爷、夫人,可不好了。”
“明济师傅他和银甲卫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