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猎?”
李从舟点点头, “去京西罗池山,离你的田庄不远。”
罗池山?
云秋眼睛亮了亮:那他是有点想去的。
罗池山是绵延在京西的一片山脉,高矮错落、起伏有致, 陈家村和吴家村坐落在山的阳坡,北坡连接着神雾山、玄钟山, 传说山中还有仙人出没。
仙人不仙人的云秋其实并不感兴趣,他其实前世今生两世了,还从没去过御苑以外的地方狩猎。
即便是在御苑,以他那一团稀烂的骑射技艺, 其实也打不着什么好东西, 加之皇帝不喜子弟饰奢华, 所以冬日在御苑的骑射都是统一穿骑装。
骑装薄薄一件, 冷得要死, 所以云秋很不喜欢去御苑。
宁王因此误会孩子对秋猎冬狩不感兴趣, 所以每回都是带着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出去, 在附近的几座高山上野猎。
有时能带回来雪白的狐狸皮、野兔和长尾巴山鸡,有时忙了一天一无所获、浑身滚满了雪, 但笑得很快意。
云秋小时候是不好意思说,长大了又渐渐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如今正经想起来,他这辈子还真没去过狩猎。
他先点点头,然后又犹豫地扒拉一下李从舟衣摆, “可我……”
李从舟侧目, 只看他纠结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没让他说完,抬手拭去云秋发间的雪:
“不用你骑马, 我明日来接你、带你上山,你只管穿好厚衣裳。”
诶?这么好?!
云秋眨眨眼, 嘴角上扬:“好呐!”
李从舟想了想,又与他约定好时间是卯时三刻,地点还是在云琜钱庄门口。
“啊?只需要到卯时么?”云秋乖乖抱膝,认真发出疑问,“之前父……咳,之前我看别人去打猎都是要子时、寅时就出门的呀?”
李从舟笑着刮他鼻尖一下,“那我说寅时你能起来么?”
“唔……”
“时间早晚没关系的,”李从舟解释道:“冬狩去的早有早的猎物、晚有晚的收获,并不要紧,你放心睡够。”
云秋哎了一声,美滋滋在心里想:小和尚这朋友真不错。
“那世……”点心在旁边,本想叫世子,想了想,改口跟着张昭儿称呼李从舟为“李公子”,“那李公子,我需要给公子收些什么东西?”
李从舟只约了云秋一人,他不带随侍、云秋也不带点心。毕竟打猎带着乌泱泱一帮人也不好安排,自然是人越少越好。
云秋没去打过猎,点心自然也不知道打猎应该准备什么。
李从舟想了想,本来干粮、水囊这样的话都到嘴边,但他看着点心忽然顿了一下,然后他仰头一指天,道:
“这样,天色也不早了,让你家公子先去歇着,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我单独同你讲,这样也能多睡会儿。”
点心不疑有他,自然满口答应。
云秋也高兴李从舟对他的照顾,跟着点心上楼时,还回过头来给李从舟摆摆手,挂着融融梨涡给他说了个:“明天见!”
等点心伺候云秋用过水睡了,李从舟还等在檐下、半边墨衫都落满雪,他远远看见点心,竟双手抱拳躬身一拜,给点心都吓得后退。
“其实是在下想要请教,”李从舟的眸色在雪夜廊灯下,显得别样深沉,“云秋素日惯用爱用的东西,我会准备好带来。”
点心愣愣,半晌后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然后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给李从舟让到楼下新加盖出的一间窄间。
这房间在楼梯下,一进门左手边是一排高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茶具,正前方有张小几、上面摆着灯烛和纸笔墨,小几旁齐着桌腿放了张宽不过三尺的木板床。
“外头冷,明日您和公子还要出去……”点心解释道,“这里本是柜上的茶房,素日大郎他们中午也会到此小憩,这两日就借给我住了。”
李从舟点点头,耐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公子畏寒、便是夏日里也经常手脚冰凉,往年冬日出去他都要随身带手炉的,但这个可能骑马不……”
“无事,”李从舟打断他,“您只管说,方不方便的我会想办法。”
骑马要双手握缰、扬鞭,可巧手炉也要用双手揣着,点心本想反驳,但抬眼看看李从舟后,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此人可靠、能够托付。
于是点心不再犹豫,将云秋素日的习惯一一道出,细枝末节无一不明。
李从舟也用心记,遇到不明白或者模糊的地方也开口细问,一点儿没给点心当下人,反而态度很恭谨。
闹到最后点心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忍不住赞了一句,“公子能有您这样的朋友,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李从舟听着这话,不知为何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然后他摇摇头笑,“你家公子值得的。”
最后点心与李从舟又细细絮叨了半个时辰,李从舟离开的时候街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天空中的落雪倒是停了,他翻身上马、缓而稳地回王府。
过丰乐桥、走雪瑞街出永嘉坊,李从舟回到武王街宁王府上时,亥时刚过,他没走正门,而是敲开王府角门直接返回沧海堂。
角门的门房睡得迷迷糊糊,见着他时穿衣裳的动作还有些惊慌,然而李从舟只是摆摆手,让他不必拘礼。
直到李从舟走远,那门房才揉揉眼——也不知是不是他睡糊涂了,怎么感觉今日世子的心情很好,竟然还对他笑了笑。
沧海堂着了李从舟吩咐,从来是夜里不落锁的。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牵着马,也没惊动旁人,自己给马儿栓到马厩中、添上草料,然后就径直走到正堂内、收拾明日所用。
不过正堂亮起的灯光,最终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小厮。这位小厮姓田、与点心是本家,虚岁十四,原本是宁兴堂的杂役。
李从舟没给他专门改名,还让他叫原来的本名,平日就管人叫小田。这是他刚来宁王府、点心还未离开时,他专门管点心问过、要来的两个人之一。
在王府的名册上,沧海堂里贴身小厮的位置一直空缺,李从舟也一直没有要人,所以沧海堂的事情、李从舟不在时,大多都是小田和另一个小杂役照管。
按着王妃的意思,虽然不叫贴身小厮,但都给他们拔擢成了一等小厮,照样拿着一银的月钱,也算是沧海堂的特例。
小田不算机灵,但人踏实本分,在宁心堂时点心就觉得这孩子老实可靠,后来李从舟问他,他就想到了这位本家的小弟。
小田很像是靠在什么地方睡了一觉,脸上还压着一道梅花印儿,“公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从舟看看他,让他回去歇着,“你帮我提壶热水来就好。”
小田点点头应了,出去烧热一壶水回来,见李从舟还在忙,便主动上前,“还是我帮公子吧?”
说完这话,小田自己先打了个呵欠,他一下脸红,不大好意思地后退一步用手用力搓脸。
李从舟摇摇头,摁着他的脑袋将他转了个身,“困就去睡。”
小田哪敢,他摇头转身、看着李从舟收拾那些东西他也帮不上忙,就干脆陪在一边看着。
李从舟看他这样,便随口问了今晚王府的情况。
“嗯……”小田事无巨细地汇报,“王爷被王妃罚跪了,王妃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菜,王妃等您等到戌时……”
“罚跪?”
“是呢,”小田想了想,这好像是新世子回来后王爷第一回被罚跪,便给李从舟解释,“王爷经常被罚跪的,都没事。”
“为什么?”
“嗯……好像是为着陶记的桂花糕,”小田道,“王妃让王爷去排队买桂花糕,说是准备让您给……云秋公子带去,结果王爷去晚了没买着。”
“王妃本来还准备了许多云秋公子爱吃的菜,但王爷没买着桂花糕、您又说了不回来用晚饭,王妃就恼了,所以罚王爷跪着。”
“不过也没跪多一会儿……”小田给李从舟学了学,说宁王还买了栗子糕,最终成功哄得王妃笑着放过了他。
李从舟:“……”
从听着桂花糕三个字起,他就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
没想到,他卷包买下的那三叠,还闹出来这样一般后续。
李从舟摇摇头,将最后几样点心提到的东西放入行囊,然后拍拍小田道:“若明日王爷王妃问起你我的去向,你就……”
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吩咐了小田一道,等小田点点头后,又告诉他,让他想办法转达给王爷王妃——
陶记的桂花糕,“云秋公子”已经吃着了。
小田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可李从舟却没给他追问的机会,直将人从正堂推出,丢给他一句早点睡。
次日卯时,小田端了热水来敲门,结果推开门才发现正堂内空空如也,再跑出来细看,原来马厩里的马也早早被牵走。
小田挠挠头:世子殿下怎么神出鬼没的?
……
李从舟说是让云秋睡饱,可云秋第一次冬狩一直兴奋,躺到床上后也在被子里拱了半宿,等卯时到、点心来喊他时,他还是有点犯困、没睡够。
今日又冷了些,丑时刚过就开始飘雪,这会儿云琜钱庄二楼的窗台上都已积了一层薄冰。
点心给云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最外面还套了件雪白色带绒领风帽的大氅。
穿完这些衣裳,云秋对着铜镜看都觉着自己变大了一圈。
曹娘子给他准备了热包子和玉米羹,云秋抱着包子啃完,正捧着碗喝得脸上一圈黄胡子时,聚宝街上就传来了哒哒马蹄音。
云秋舔舔嘴边,抬头巴巴望向门口。
只见李从舟一身墨色劲装、披黑色云鹤纹的风帽斗篷,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换了一套银色的马饰、马鞍后边儿除了弓和箭囊外,还挂有两个大大的驮箱。
李从舟一跃下马,掸落身上的雪花,才迈步进入钱庄。
云秋探头探脑,却还是只在外面看见一匹马,他偏偏头,“不是说——不要我骑马?”
他脸上还站着玉米糊糊,偷吃的小花猫似的。
李从舟取了方巾帕,故意打开来给他整张脸盖住,一边胡乱搓揉着一边笑着解释道:“坐马不是骑马。”
云秋唔唔两声,抬手抓了两下、抱住李从舟手,这才抢下那巾帕来揩擦——小和尚使坏,哪有人擦嘴整张脸都揉的!
他又不是面团!
李从舟看着他没说话,但眼睛弯了弯。
云秋擦好脸,看着外面的高头大马又有点犹豫了——大宛名马有他两个高,听说凌以梁就是被这种马摔成残废的,他……可不想瘸。
李从舟却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这个戴上。”
“什么……?”云秋懵懵一接,摸上去竟还有些暖,仔细一看竟是双火狐绒制的手套,外面一圈狐皮红里泛粉、里面的绒毛又是很亮的正红色。
李从舟大概是将这东西贴身放的,手一伸进去被焐得暖烘烘的。
云秋抿抿嘴,李从舟太周到,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
“放心,”李从舟隔着那毛茸茸的手套轻轻捏了他手一下,“答应带你出去,就一定安全带你回来,摔不着你。”
云秋耳根一热,下意识反手捉住李从舟手指。
李从舟低头垂眸,看了一眼他们好像交握在一起的手,嘴角微微扬了扬,然后大胆反握住云秋,转身与点心作别。
点心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与他们告别,“公子放心去吧。”
如此,云秋就乖乖被李从舟牵出了门,然后被他半抱着送上了马背。
奇怪的是,和他以前骑马的感觉不同,胯|下的这鞍子骑上去的感觉软乎乎的,好像还有点弹,他忍不住揪着前面的扶手轻轻掂了两下。
正在他好奇的时候,李从舟却踩住脚蹬、轻轻拉了下扶手一跃上马,就贴着挤着、坐在了他身后。
“坐稳了?”
李从舟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说话时,声音就好像是从背心传来的一样,嗡嗡会震、有点痒。
云秋咯咯笑了下,双手握紧扶手,仰头,“坐稳啦!”
李从舟低头看他一眼,大概是刚用过早饭的缘故,云秋的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裹在雪白的大氅里,这般看很像是抱着只雪兔。
他嗯了一声,提起马缰,“那我们就出发了。”
虽然有他这句话做预告,那马儿撒蹄跑起来的时候,云秋还是忍不住哇了一声、身体瞬间绷得紧紧的。
李从舟看他这样就微微俯身,用自己的姿势带着云秋改变动作,“放松,别夹那么紧。”
云秋小时候也学过骑马,但如今回想,五六岁的时候他怕摔,坐到马背上就脸色惨白,宁王因此辞退了好几个师傅、自己来教。
结果,那句俗话果然说得很对:有些事,当爹的真没法教。
那些骑御师傅们教不了是因为不敢对小世子说重话,宁王比他们还心软,云秋都不需要上马,只要扁了嘴说句不想,宁王就会说今天算了。
如此一来,云秋长到十五岁,就勉强会上个马,自己是连缰绳都不敢摸,大多数时间都是由师傅们给他牵着走马。
如今乍然被李从舟带到了大宛名马上,自然是把学过的要领忘个精光、死死捉着马鞍上的扶手,眼睛都要吓闭上——
怎么离地这么高?马儿在雪地上跑会不会滑跤,这匹大黑马背着两个驮箱再带着他们两个人、会不会跑不动……?
他这正闭着眼胡思乱想,李从舟却忽然从后腾出一只手横到他腰间,人也整个贴下来、嘴唇凑到他耳畔:
“放松,不然待会儿你要腰痛。”
云秋僵了僵,也不知是因为李从舟骤然的贴近、还是因为他说话时喷洒出来的热气弄得他有些痒,他缩缩脖子,深吸一口气、试着放松自己。
然而他还是有点怕,只能往后蹭蹭、尽量让自己贴着李从舟,并小声嗫嚅一句:“能不能……慢点?”
其实李从舟顾着他新骑,跑马并不快,马儿只是正常在街上快走,都没有到跑起来的地步。
看着云秋鼻尖上都渗出汗,他也有一瞬的为难——
这匹黑马是大宛的名种,属于高头大马,步伐比中原马儿大、换蹄的速度也快,再慢下来就是走了,那要什么时候才出得城去?
这会儿街巷上行走的京中百姓还不多,若慢下来,那岂不是很多人都要知道真假世子并骑一匹、同游冬狩?
李从舟不想招惹是非,如今他们的地位身份不同:
他是可以当宁王世子不理会世俗眼光,但云秋现在作为平民,难保没有好事者会去说他的闲话、甚至找他的茬儿。
思来想去,李从舟将云秋身后的风帽拉起来往他脑袋上一套,然后自己更往前拱了拱、将小家伙整个紧紧揽在怀中:
“怕就闭上眼睛,我们要先出城。”
他没解释太多,可云秋听懂了。
于是他喔了一声乖乖闭上眼,放松自己缩在李从舟怀里。
小和尚稳重可靠,他信他的。
闭上眼后,五感中的其他感觉就会变得很灵敏,云秋只觉风在身边嗖嗖地刮,偶尔还有冰凉的雪片会落到他鼻尖。
还未等他抬手擦去,策马的李从舟就先一步替他拢紧了风帽,更拉过来他自己的斗篷,将他整个人裹裹好。
被黑色的布罩住,云秋感觉身上更暖了,李从舟和小时候一样,一年四季身上都像藏着个小火炉。
他的胸膛宽阔、搂着他的手臂很有力,而且,大约是两个人分享同一个马鞍的缘故,李从舟那标准的骑姿很准确地传递给了他。
云秋靠着李从舟,也渐渐改变了自己的动作、学着不再绷那么紧,夹紧在马肚子上的腿也慢慢松开。
整个人松弛下来后,云秋感觉骑马好像也没有那般难了:
他试着偷偷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从舟分明的颌线,然后就是天空里不知何时已停歇的雪——
他们已离开了嘉定坊、再几步就能出城。
大宛名马是高马不假,但其实大马有大马的好处,它换蹄快却跑得稳,而且坐在马背上能够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
云秋渐渐被眼前新奇的风景吸引,脑袋慢慢从斗篷和大氅里探出来。
李从舟低头看他一眼,一声低笑被风吹散。
“醒了?”
云秋抿抿嘴,“才……没有睡!”
李从舟本就是逗他,也不争,只动动腿垫着云秋的脚教他改变姿势,小家伙既有勇气从那一团绒绒里钻出来,那便证明他是不怕了。
他一边在动作上教,一边配合着调整跑马的跑速,告诉云秋其实骑马不难,放松后跟着马匹动作也没那么费劲儿。
云秋跟着学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学了两辈子都没弄明白的骑马,竟就在这么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里,被李从舟三言两语给教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他们跑到罗池山下时,云秋已经敢自己牵马缰,李从舟只从后拥着他、虚虚拉着扶手。
马儿也不愧是名马,跑了这么一大段路也不见气促,反还能稳稳地驮着他们往山上走山路。
进山走了一段,等彻底看不见山脚的两个村庄后,李从舟才接手了马缰,低声询问云秋累不累、用不用停下来歇歇。
“不累不累,”云秋现在开始觉得狩猎好玩了,“我们是现在就去抓小狐狸小兔子吗?”
“这里不够高、还没到雪线,要抓也只能抓到小松鼠和山鸡,”李从舟顿了顿,微微仰身从一个驮箱中取出个水囊,“喝水不?”
云秋舔舔嘴唇点头,他是有点渴。
水囊入手后摸着温温的,云秋原本都做好喝凉水的准备了,没想仰头入口,喝到的竟然是甜甜的牛乳,而且还温热。
他的眼睛倏然就瞪圆了,“怎么办到的?!”
李从舟笑笑却故意没告诉他,等他喝完后,就立刻收起来那个水囊,然后一提马缰、轻轻吐了两个字:“秘密。”
云秋:“……”
他算是发现了,小和尚的性子在某些方面来说还真的是挺恶劣。
哼,小气鬼,不告诉就不告诉。
云秋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舔掉粘在唇角的奶渍——看在牛乳好喝的份儿上,他就不和他计较了。
罗池山上的山道仅修到半山腰,再往上、就全是隐匿在密林中的山经和土路,夜里下的那场雪掩埋了大部分的路,远看过去皆是纯白色。
云秋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犯迷糊,频频抬头偷看李从舟——想知道他是如何辨明的方向。
李从舟却忽然将缰塞到他手中,竖起食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突然从背上取下弓、弯弓搭箭。
铮地一声巨响,吓得云秋险些丢了缰绳。
顺着箭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李从舟竟在一丛枯萎的灌木下发现了一只出来觅食的獾。可惜这一箭没射中要害,小东西挣扎两下就带着伤跑了。
血顺着它的后腿流出来,在那纯白天地间划出一道极细的红线。
云秋闷笑一声,仰头用后脑勺撞李从舟胸膛,“原来你也会射偏呀?”
李从舟低头睨他一眼,其实这獾他看见许久,按理来说能一箭毙命,但当箭在弦上时,他又分神想:云秋见着这般血腥、会不会害怕。
一念之差,就叫猎物脱走。
偏这小没良心的,还这般浑然不觉地笑他。
李从舟多少有点气不顺,可还是忍下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冬狩便是如此,也不是回回都能有所收获。”
云秋点点头,信了。
本来前世宁王他们去打猎也是经常空手而归,甚至有时候在御苑秋狩,皇子当中也会有人什么都捉不住。
见李从舟面色不虞,云秋又安慰道:“不过你也已经很厉害了!这么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射|得这样好,可见你确实有打猎的天赋!”
他这话没头没尾,引得李从舟疑惑。
云秋却自顾自地继续说,“打猎和射靶子到底不一样嘛,靶子是死的、猎物是活的移动的,一次射偏也没什么!”
“而且……”云秋想了想,又侧首回望着李从舟,“是不是第一次杀生,心里慌啊?”
李从舟:“……”
云秋不提,他都快忘了。
从云秋的视角看——他应是在佛寺中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地度过了十五载,如今乍然回王府还俗,一应习惯都要改,射不中也正常。
平白倒提醒了他……
李从舟不动声色看看云秋的发顶:若叫云秋知道他是重生而来,恐怕这小雪兔能给直接吓晕过去。
算了,一只獾而已,真猎到了肉也不好吃。
云秋只是小又不是傻,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指不定他哪天就起疑了,被这么圆过去也好。
于是他重新背上弓,从云秋手里接过缰绳,“坐稳,我们再往上走到雪线上,那里就能见着野兔和狐狸了。”
云秋点点头松开手,见李从舟的神情回复如常,自己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回去,拢紧身上的大氅。
抖开缰绳喊驾,李从舟俯身策马,加快速度带着云秋从罗池山深入到神雾山内,神雾山更高、远处的山尖上能明显看到一处雪线。
越往高处走,山中的风雪越劲儿,天空也从浅灰色逐渐变成深灰,山风裹挟着白雪变成一片片浓雾,只能隐约瞧见那些顶着雪的一颗颗青松。
云秋的兴奋劲儿过了,靠在李从舟怀里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他扯扯风帽挡住脸,手虚虚搭在马鞍的扶手上,“我睡一小小会儿。”
李从舟嗯了声,也拉缰、让马儿放缓了脚步。
云秋到底没起过这么早,靠着李从舟没一会儿就睡熟。
而李从舟抬眼观瞧头顶的天,料必山中不一会儿将有一场大雪,便调拨马头、朝着乌影给他说过的几处山洞方向走。
一个时辰后,等云秋打着呵欠睁开眼,却意外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洞中,山洞很高、很宽,但进深仅有一丈左右,洞口燃着簇篝火,火旁放着两个驮箱。
李从舟和马儿都不在,云秋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自己枕着的“枕头”是李从舟那件黑斗篷,他身上还披着点心准备的大氅,但大氅之外、竟还盖了一重薄毯。
薄毯之下,他躺着的地方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毡,是鞣制过的、下面还垫了不少干草。
难怪外面冰天雪地,他躺这睡着却并不觉得凉。
云秋瞅瞅身下垫的羊毛毡,这毡制得好、厚厚软软像块大米糕,他好奇地撑开手掌,发现密织的绒毛竟能将他的整个手掌都藏住。
玩了一会儿觉得有意思,云秋干脆翻过身来、整个人趴到毛毡上,像条小鱼一样扑棱着玩。
结果手一伸就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给云秋吓得弹了一下,抬头仔细一看,却发现是李从舟放在毛毡旁的一柄小刀。
刀柄上简单缠了一圈葛布,刀鞘暗雕螭纹,刀旁边的空地上,有一行李从舟用烧焦木炭写下的小字——
“外面雾大,醒来别乱跑。”
云秋正感慨——原来字写得好看的人,拎根烧火棍都能写漂亮的小楷,洞口的篝火就突然动了动、发出辟啵一声。
然后,他就依稀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云秋一下就从毛毡上蹿起来,刚抱稳身上盖着的绒毯,抬头就和拎着几只野兔进来的李从舟对视上。
“醒了?”
“兔子!”
云秋跑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李从舟手上的兔子:一只灰的、俩虎皮黄的,都是被一箭射中,而且内脏也被简单处理过。
看他实在好奇,李从舟干脆把几只兔子都递给他。
为图方便,李从舟是将兔子耳朵系在一起带回来的,一串死兔子拎起来凉冰冰的很新奇,云秋提起来转着仔细观察了一圈。
李从舟就趁着这档口,蹲下身去拨旺了火,“外面起了急风,可能晚些时候还会有场更大的风雪,我们今天晚上可能要住在山中。”
他伸出冻僵的手在火上烤了烤,回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云秋,“你的意思呢?”
——如果云秋不想住在山里,那他可以试着背人下去。
然而云秋却理解成另一重意思,他提起手里的小兔子串儿,眼睛贼亮,“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吃烤兔兔?”
李从舟挑挑眉,好笑地看他一眼。
他还担心小东西嫌他血腥残忍,特意在外面放了血、处理好内脏才带回来。没想云秋这家伙可有本事,嘴里说着叠词、行动上却算计着要吃人个全部。
也不知那三只魂归天际的“兔兔”心里怎么想,反正李从舟是觉得云秋这人蛮矛盾的——
小时候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却还是一次次高兴又热忱地贴过来,软糯糯叫他小和尚,还要跟他拉钩做好朋友。
长大了以后,明明在经商做生意上精明得跟只小狐狸似的,该他聪明机敏的时候,他又好像玲珑心少了那一窍、憨死了就知道吃。
李从舟在心底摇摇头,面上却只是极浅一笑,“先说好,我没带糖和醋。”
云秋一时间还没明白糖和醋是什么,直到李从舟转身从那两个驮箱里拿出许多瓶瓶罐罐——油和各式各样的香料,他才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
他是喜欢糖醋小排,但没想过出来打猎也要吃糖醋兔子。
再说了,狩猎打到的野味不都是烤着吃么?
云秋将自己的想法给李从舟一说,又给那一串兔子递回去给李从舟,然后就蹲在旁边看李从舟利落地剥皮、削木签,给兔肉抹上油和调料、架到火上。
兔肉分量不多,但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时,还是很勾人馋虫。
也不知李从舟怎么配的调料,闻上去好香好香,云秋忍不住吸了好几回鼻子,还舔舔唇瓣连吞了好几口唾沫。
“饿的话,先吃
点果子垫垫?”李从舟腾出手,从其中一只驮箱中摸出了一小兜洗好的果子,有柿子、枣和两只雪梨。
“刀我放在你枕头边了。”他又补充道。
云秋却提着那袋子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李从舟给架在火上的烤兔翻了个面,回头看他一眼,“不会用刀?”
云秋摇摇头,跑回去捡起那把小刀回来,自己东张西望找了块高起来的小石头放下那兜果子,然后他站起身绕着李从舟和火堆转了两圈,最后趴到了那两只驮箱旁——
连果子都带,小和尚这里头都装了什么?!
有热乎乎的甜牛乳、有果子,还带着瓶瓶罐罐的油盐酱醋,有薄毯、有羊毛毡,还有什么他想不到的东西啊……
本来李从舟不想让云秋看,但见他实在好奇,也就随他去,只轻声嘱咐,“就在里面翻,别拿出来,塞进去一回不容易的。”
云秋一开始还笑,可脑袋趴在驮箱边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就渐渐谈了:甜牛乳用两个温瓶夹在中间焐着,除了果子李从舟还带了不少糕点瓜子,还有各式各样的药。
几个药瓶下面还放着一只未点燃的手炉,炉上铺着几本《典务纪要》、《解当齐要》,而那些书上还放着几样精巧的小玩具——一看就不是李从舟自己要带的。
云秋翻了一会儿,心里有点酸酸涨涨的,他是没想到——出来打个猎,李从舟会这样照顾他,吃穿度用都照顾得好好的,而且什么也不要他操心。
“好奇完没?”李从舟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候响起,“看完就过来坐,烤好了。”
云秋扒拉着驮箱盖子,慢腾腾挪过去,紧紧挨着李从舟坐下,看上去情绪有点低落,一点儿也不像刚才拿着兔子那般开心了。
李从舟挑挑眉,将其中一串烤好的兔肉塞到他手里,“怎么了?”
云秋捏着那木签子,抿着嘴看了半晌后,突然气呼呼地张嘴就去咬兔腿上的肉。
李从舟被他这奔放的吃法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拦,“仔细烫!”
然而就这么紧拦慢拦的,还是拦晚了一步,云秋咬得太快,嘶地一声烫得差点给手里的兔子都甩丢。
李从舟实在不知他这又较什么劲儿,只能叹一口气到外面找来水囊,驮箱都用来放云秋的东西了,他自己的水囊就挂在马上。
水囊不能保温,不过云秋被烫着用点冰凉的水正好。
给云秋漱过口,又检查了一道没有烫着舌头,李从舟在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而闯了祸的云秋更加别扭,闷闷地捏着木签良久,才憋出一句含含混混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啊?”
李从舟:“嗯?”
云秋叹了一口气,清清嗓子轻声道:“我是不是挺麻烦的?”
李从舟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怎么这样想?”
云秋一指那两个驮箱,“是点心告诉你的吧?里面的东西……你带的都是我喜欢的,自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我……”
李从舟却只是伸手轻轻揉了他脑袋一把,没让他说完,他挨着云秋坐下来,然后撕下来一块兔肉递给他,“吃肉,待会儿凉了。”
云秋下意识接了,可还是眼巴巴等着李从舟的答案。
李从舟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终于无奈地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傻气,真嫌你烦我还要专程准备这么多东西、邀你来打猎么?”
云秋恍惚了一瞬,陡然明白了!
刚才还愁云密布的小脸喜笑颜开,扑过去就抱住李从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要不是李从舟习武、腰腹力量稳,他都要给扑倒了。
多大的人,竟还跟小时候一样莽撞。
李从舟拍拍云秋的背,给人扶扶好,叫他坐回去别发疯。
而云秋嘿嘿一乐,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才心满意足地坐回去,抱着李从舟分给他的木签子、一条条兔肉撕下来吃。
山里的野味还真是不一样,只洒上点椒盐也能这样喷香。得到李从舟不怎么直白的回答,云秋也就没什么压力地吃掉一只半。
等都吃完、收拾好,李从舟还从驮箱底翻出来一口锅,给云秋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人不是来打猎,是来野炊的吧?
李从舟没想那么多,这口锅点心没说,但他自己觉得山里冷,就想着带出来烧点热水、好方便云秋洗漱。
而在云秋洗漱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出去看了看外面的风雪,观察下马儿所在的另一处背风的山洞,重新拾捡了一些干柴进山洞。
他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云秋叠了枕头,所以现在就穿着一套劲装,云秋听他的话,洗漱完就乖乖窝到了羊毛毡上。
这会儿,正抱着膝盖侧首看他站在洞口掸落身上的雪。
篝火摇曳,劲装紧身。
一行一动都勾勒出李从舟身上极具爆发力的那些肌肉——横阔的胸膛,紧窄的腰肢,还有那双骑在马上、能垫着他踩马镫的长腿。
云秋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小啧了一声。
正好李从舟也掸干净了身上的雪,将柴堆好后就转过来用剩下的水洗漱。前世今生他当了两回和尚,每回洗脸都是习惯连着脖子、胸脯一起洗。
今日帮云秋带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麻烦,只是教云秋骑马还有注意周围的猎物、防备不让睡熟的小家伙掉下去,着实有些费神,累得他出了一身汗。
衣裳肯定是换不了,李从舟也就自然地敞开衣襟,用巾帕沾着变温的水周身胡乱擦了擦。
他这儿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可从云秋这边看过去却没那么简单——
篝火的火光明亮,照在李从舟身上给他一身漂亮的肌肉都涂上了鲜明的色彩:亮得更亮、暗得愈暗,结实的胸腹上一片沟壑起伏纵横。
云秋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红了脸、抓下风帽蒙住整张脸。
完了呀。
云秋双手死死攥着风帽边沿,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当成粽子给严丝合缝包起来——
真是十五岁了,要整点世俗的欲望了。
他怎么可以这般没羞没臊、荒|淫无度、饥不择食,对着自己的好朋友都能起这种荒唐旖旎下流的心思?!
云秋闷在风帽里天人交战,偏偏越想脑子越乱,尤其听着李从舟一步步靠近,他身上不由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细小战栗。
李从舟走过来,本想给云秋说——前半夜他好好睡,他来守着火。结果靠近就看见小云秋笔挺地躺在羊毛毡上、风帽还盖着头。
他看了一眼觉着好笑,后来想想又以为是云秋觉得冷,便将那条绒毯抽出来给他掖掖好,风帽也重新整理拉高、绒毛拢住额头耳廓,但要露出口鼻方便呼吸。
等整理完这些,他才轻笑一声转身,就坐到云秋脑袋边、替他挡住洞口灌进来的风。
而李从舟不知道的是,他做这一切时云秋还醒着。
等他背过身去,云秋才整张脸红得滴血,手指轻轻动动、掀开一线绒毯、目光恨铁不成钢地直往下看——
争气点儿啊你!看看清楚这是小和尚不是大姑娘!
轮不到起立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