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叫得实在太惨, 吓得窝在李从舟怀里的云秋一抖。
李从舟安抚地拍拍他背,略微动动换了姿势,以便脸蛋红红的小家伙能更好地将脑袋藏进他的肩窝。
然后他侧首, 面色不善地瞪了小钟一眼。
小钟:呜。
其实,他出口时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但声音难收,他也只能脸上青青红红变化着再三拱手作揖致歉、扭头逃也似的跟点心一起:
呯地一声重重关门,然后蹬蹬迈步蹿下楼去。
屋内静了一瞬,李从舟也不开口, 就这样虚虚圈着云秋, 脸上挂着一抹宠溺浅笑等小家伙脸上、耳朵上的绯红一点一点消散。
然后他动手指再次抽走了云秋已散乱的发带, 揉揉他滚得毛茸茸的脑袋, “他们走了。”
云秋点点头, 半晌后才闷闷喔了一声。
小钟提到了胡屠户, 那是恒济解当行重要的客人, 人都登门拜访了、他这老板没理由不出现,是应该要下去问一问、看一看的。
但……
云秋抬头看了眼李从舟, 又埋首下去收紧手臂重重搂了他一下,才仰头小声道:“那我下去看看。”
他微皱着眉、仰着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李从舟看着觉得可爱,便低头亲亲他的额心,“我帮你束发。”
云秋乖乖坐到铜镜前, 由着李从舟撩起他一半的头发, 用一根鹅黄色绣黄梅的发带在他脑后扎了个小揪揪。
“这样就好啦?”云秋左右扭扭头,好奇地看着这个他没见过的发型。
李从舟看着镜中人笑着点头。
云秋站起来, 往门口蹦了两步后又突然顿住,他原地一转身、给李从舟一步步推回到榻上。
李从舟会意, 不等他说话就掀开被子躺回去。
嘿嘿,乖。
云秋满意了,这才推门、下楼梯,过月洞门来到恒济解当。
今日是正月十三,解当行还没开业,胡屠户是靠着自己的大嗓门叫出小钟给他开的院门,然后他们就那么坐在院内的石桌旁。
远远见着云秋,胡屠户站起身,大笑着迎上前,“云老板发财!云老板大义!真没想到您竟真能给我这袄子找回来!”
云秋忙与他拱手还礼,“您这说的哪里话,这明明是我们伙计拿错货给您添的麻烦,这都我们应该做的。”
胡屠户却不赞同,他摇摇头、扬手一指门外,“是您独一份儿的高义,您到外头打听打听,满京城的解当行,可都没您这样的。”
“当物丢了顶多赔个钱,从没您这样愿意三倍赔还我的损失,还耗时耗力给我找回来东西的!”
说完这些,胡屠户又拱拱手,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红帖,“正月十八是我家老娘八十寿辰,想请云老板赏脸,您庄上的伙计也同去。”
一听八十岁,这可是高寿,云秋连忙道喜,双手接过请帖,“这样大的喜事儿,怎好意思还劳您惦记!”
胡屠户性子急,但人是个敞亮人。
他拍拍云秋肩膀,哈哈大笑两声,“我和云老板您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便是没有老娘这场生辰,我也是想找机会请您吃顿饭的。”
“除了家中亲戚,街坊四邻我请的都是聚宝街附近相熟的老板,大多您也认识的。”大概是怕云秋尴尬,胡屠户又补充道。
他都这般说了,云秋也不好再辞,便谢过胡屠户,表示自己一定带伙计们前往。
“好好好,那感情好!”胡屠户连连抚掌、笑道:“我这就叫他们预留两桌给您!”
“不用不用,一桌就够了,您真太客气了!”
十八日钱庄和解行都还未复工呢,要去也就是带上马直、小钟、张勇兄妹、解行上两个护卫大哥和点心。
再算上陆商和他,也就九个人左右,到时候李从舟和乌影的伤势要能好转,合共也就十一个人,不至于要专门留两席。
胡屠户应下,与云秋客气两句后才哼着小调离开。
等他走远,小钟惴惴不安,一直跟在云秋身后怯怯看他。
倒是云秋在解当行里转了两圈后,忽然停步、点名叫他:“小钟。”
“啊……?啊!”小钟一直跟着,这下险些撞上云秋后背,他连忙后退一步,“我在。”
云秋好笑地看着他,轻咳两声后正色道:“刚才这事儿,记着告诉你师傅,帖子是下给我们解当行的,地点就在胡屠户家里。”
小钟这才回神记下,“我、我会去请师傅的。”
云秋点点头,这就准备回云琜钱庄,小钟站在原地等了半晌,发现云秋根本没有要与他生气的意思,挠挠头,暗骂自己一声莽撞。
倒是点心一直等在钱庄的月洞门边上,似乎是有话想与云秋讲。
“公子,”他微皱着眉看了眼二楼的方向,“您……是认真的?”
“怎么这么问?”
其实刚才撞破那一幕后,比起小钟的惶恐不安,点心更多想的是云秋和李从舟两人的将来——
他们一个是宁王府世子,一个是平民百姓。
而且还都是男子,即便锦朝多的是男后、男妃的先例,但……宁王夫妻真能接受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孩子跟他们的亲生子在一块儿么?
点心不懂朝堂事,但他也知道徐家、太|子党这样的称呼,王府世子终归是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里,他家公子又真能应付那些么?
他的命是公子救的,名字也是公子取的。
虽说云秋离开宁王府时,已还了他自由,名义上他们依旧是主仆相称,但实际上他现在身契在自己手里,和云秋之间也变作雇佣。
真论起来,他也该和小钟他们一样,改口称云秋为东家,但点心总是记着云秋在王府的好:教他读书识字,待他如朋友兄弟一般。
他担忧,却不是想阻止,只是想尽力替云秋做点什么。
这番心思说出来,云秋哪里会不懂——
前世他只是无意救了杂役狗娃一次,这傻孩子就愿意守着他、护着他,甚至为了他付出性命。
今生,他希望云秋好,云秋何尝不希望他顺顺利利的。
于是云秋笑起来,拉点心到钱庄的石桌边坐,他自己心里也没想得太透,但此刻他的心告诉他,他想和李从舟一块儿,所以他想遵循本心。
“至于往后将来嘛……”云秋偏偏脑袋,冲点心挤眼睛,“小和尚说他会护着我的,让我什么也不要想。天塌下来他高、他先撑着。”
点心微微皱了皱眉,想说戏文里——那些最终离散的痴男怨女,在成婚之前,双方都是花言巧语、漂亮话不要钱地往外说。
但他沉默下来细想:李从舟为僧时,便是以诚待云秋;后来真假世子案告破,他更是不愿认祖归宗、只盼着能留云秋在王府。
这位说的话,好像还算有分量。
如此这般想着,心上那份惴惴的不安,才算缓缓放下大半。
“没事儿的,”见点心还是愁眉苦脸的,云秋神神秘秘告诉他,“我打算开年后,再开个药堂或者生药铺子,我们赚多多的钱。”
“到时候真有什么事儿,我就带着你们跑路,嘿嘿,去海外仙山,给你们采蟠桃吃!”
说完,云秋也不给点心反应的时间,冲他伴了个鬼脸就蹬蹬跑上楼,那脚步轻快的模样,瞅着也不像不乐意。
点心终于释然一笑:得,算他瞎操心了。
……
说是给胡屠户的老娘做寿,其实胡屠户的亲爹娘死得都早,他跟小邱一样,都是跟着师傅、在永嘉坊里吃百家饭长大。
后来迎娶何氏,胡屠户就给岳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爹娘。披麻戴孝给何秀才送终,妻子走后更一直尽心侍奉何老娘。
这回宴客,其实是给胡屠户的岳母过寿。
出十五过完元宵节,这才算是彻底过完了年,云秋这儿要照顾伤患没回田庄,陈婆婆惦记着,就支使张勇兄妹带了许多她摇好的元宵来。
张昭儿的眼睛贼亮,进店铺就察觉出云秋和李从舟之间氛围不同,她也不问,就那么兴奋地朝哥哥挤眉弄眼,搞得张勇也挺无奈。
陈婆婆做了两种馅儿:一种黑芝麻、一种花生碎,对街分茶酒肆老板送的是红糖面儿的,整好凑成一大锅,在十五这日应着时节吃。
李从舟不爱吃甜,分给他的一碗,最后一半都进了云秋肚子。
倒是乌影对这中原人的小丸子很感兴趣,吃了两碗还想吃,正想伸手去拿第三碗,却被陆商用筷子打手拦下。
“肚皮撑破我可不给你缝。”
乌影讪讪收手,神情低落。
他身上几处刀伤划得深,这么几天时间伤口长不好,到三天后正月十八,他也不能跟着云秋他们出去吃席。
乌影还没吃过汉人的席呢,这正月十五的小面丸子他吃着都觉得新鲜,那办寿宴吃席,该是有多少好东西。
云秋瞧着乌影实在可怜,便趁陆商不注意,飞快扒拉自己碗中一个元宵给乌影。
乌影一愣,云秋则冲他眨巴眼、示意他快吃。
李从舟在旁看着,等乌影笑嘻嘻将那枚元宵塞进嘴中,他才摇摇头、伸手一点云秋鼻尖:“你也不怕给他撑坏了。”
云秋嘴里还塞着一个红糖制的,糯米团被煮得软烂,嚼在嘴里黏黏糊糊还很甜,他冲着李从舟一乐,然后擦了把嘴、亮出一个小罐子。
“撑坏了,我还有这个呀。”
李从舟垂眸,发现是那罐被陆商撕掉了贴文的山楂丸。
这药的正经功效是他告诉云秋的,在昨夜两人给话说开、心意相通后,云秋这家伙老实得很,竟掏出药罐说要去还给陆大夫。
当时的情境是——他们都洗漱好、泡过脚,换好了中衣准备并肩睡上架子床,结果云秋踢上睡鞋就要去还药。
李从舟咬咬牙,最终选择将人拦腰抄回来讲明白。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一出。
陆商转过身来,并未发现乌影多得了一枚元宵,只瞧着这苗人青年隔着他与云秋挤眉弄眼,不知他俩又搞了什么小动作。
老人皱皱眉,最终懒得计较、专心去抢最后几枚元宵。
又几日,到正月十八。
胡屠户在永嘉坊西南角上,有套属于自己的院子。院子门庭气派、面阔三间,是个三间两进带转角回廊的跨院。
何老娘住后院,有个独属于她的南向庭院。胡屠户自己则住在东西向的厢房上,旁边就是灶房,每日他都要给何老娘制了早点才出门卖肉。
院子的正堂被改建成一个开阔的前厅,素日用以会客、宴饮。前院长五丈许、进深三丈有余,能间错摆下十来张十人位的圆桌。
主桌是胡屠户找专人定制的鬼工桌:下面是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面上内嵌了一个能够转动的圆盘,只要将一应菜肴都摆到圆盘上,圆盘转动起来,那无论坐在哪一方的客人,都能够吃到桌上所有的菜。
用这样的桌子,就省去了丫鬟小厮来回布菜的工夫,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也方便,不用顾及着那许多的规矩。
胡屠户请老母亲上座,那座椅是张专门给老太太贺寿用的桃木雕刻福禄寿三星纹的太师椅,椅背上铺着整绣百子的锦靠,也是胡屠户专程找来。
何老夫人头发已全白,盘成个月鬓簪在脑后,她身穿着一件大红对襟盘扣袄、额上戴兔绒覆额,覆额正中还镶有一枚红玛瑙珠。
老人家做寿图吉利,身上也都是金红二色,远远看过去当真像个老福星,胡家、何家的女眷围着她,送着各自带来的贺礼。
胡屠户今日亲自掌勺,迎来送往的活儿都交给了他本家的一个子侄,那孩子跟小邱是一样的性子:八面玲珑、活泼外向,嘴皮子也快。
胡屠户本有意收他当个学徒,但这孩子的娘嫌做屠户没前途,总是逼着那孩子读书,寄望他能考取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胡屠户也没勉强,只先借来今日帮忙。
云秋给何老太太备了两份儿寿礼,一份绸绣寿纹引手、坐褥算他送的,一对如意百岁五彩瓶算是恒济解当所有伙计送的、由马直做代表奉上。
老太太看着觉着欢喜,又忍不住喊了胡屠户两声。
她指着云秋送来的东西止不住地夸,“这孩子也太实在,我们请他过来吃席,他还带这样多的礼。”
胡屠户手里还抄着柄长长的炒勺,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嗐,娘!云老板就是这样一个实诚人!之前我不就跟您说了!”
“妙柔给俺绣的那件皮袄子就是云老板给找回来的!他可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云秋更觉亲密,一直拉着他不放、让胡屠户给他们那桌多加几个菜,然后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手。
等云秋过来,李从舟才取来桌上茶壶,给他递过去一盏热茶。这茶是京城百姓常用的饮子,是用炒米泡红枣片搁上冰糖制的。
简言之,是糖水,是云秋喜欢的。
果然,云秋捧着茶碗浅浅抿一口眼睛就亮起来,唇畔边更是亮出了浅浅梨涡,“是甜甜水?!”
李从舟笑笑没说话,只起身在桌子中央的瓜果篮中抓了一把,挑出来瓜子花生剥给他。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前边儿进来的客人大多是何家、胡家的亲戚,女眷们抱着各自的小孩在院里耍,稍大些的的孩童就四处跑着玩。
在云秋他们落座后,聚宝街上的诸位老板也前前后后被迎进来,他们钱庄旁的点心铺、面店老板,几家成衣铺的老板和伙计,还有许多在聚宝街上见过的商贾。
众人都带着礼,落座后彼此又说上几句,也有好几个相熟的过来与云秋打招呼,云秋自然是笑盈盈跟他们拱手。
胡屠户每日卖肉交际很广,上至聚宝街的众多老板、闾左有名望的宿儒,下至串街的小贩、分茶酒店的茶博士,总之热热闹闹来了不少人。
不多时,又有一位身着银色锦袍、披对襟夹袄的年轻公子进来,他身后带着两个小厮、小厮手里都拎着寿礼。
他拜见何老太太时,云秋无意中听着一嘴——老人似乎是叫他刘公子。
……刘?
云秋一边捡着碟子里剥好的瓜子仁吭哧吭哧,一边在心里盘算:不会这么巧吧?京城里姓刘的公子应当很多才是。
结果那“刘公子”拜完寿,竟径直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而且远远就躬身拱手,唤了一声——
“云老板。”
“……”云秋无法,只能拍拍手、放下瓜子仁起身。
这刘公子生得高挑,看起来年纪在二十五六岁上下,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笑起来如沐春风,乍眼一看很平易近人。
云秋与他拱拱手,不知要如何称呼。
刘公子又还礼,笑着自报家门,“在下刘银财,久仰云老板高义,一直想到铺上拜见,没想今日先在胡老板家中得见,实在荣幸。”
刘……银财?
云秋快速眨两下眼,堆起一团笑,“原来是副会长,是我失礼了。”
这话就是打官腔,刘银财听了,脸上笑容却不减,反再次给云秋鞠躬道:
“那几件事是哥哥办得不地道,父亲已罚过他了。还望云老板不要因此对我们正元钱庄生出什么误会,钱业嘛,同业之间也要互相提携的。”
云秋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刘老爷会越过嫡长子挑选这位做钱业行会的副会长了——刘银财的行为举止,还真是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但越是如此,此人的城府就越深不可测。
敌我不明,云秋也继续与他虚与委蛇,“瞧您这话说的,我与令兄之间只是一点小误会,如今都好了。”
“哦,是这样,”刘银财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那我便放心了,往后还请云老板多指教。”
“不敢不敢。”
刘银财又拱手拜了拜,冲云秋身边众人点头致意后,才转身回他们那桌。
等刘银财走远,马直才压低声音让云秋小心,“刘家四个兄弟,最像刘老爷的就是这位二公子,他是个笑面狐狸,看着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实际上手段之狠毒、计谋之阴险,也不在其父之下。”
云秋颔首,他也不想和刘家人再扯上什么关系。
这时候宾客到齐,胡屠户也制好了最后一道菜,伴随着几声吆喝、锣响鞭炮鸣,早在长廊上恭候的弹唱乐班开始奏乐、一溜从酒楼借来的端菜跑堂从后厨出。
胡屠户走在最前面,身前还围着条用以遮挡油污的麻布襜。
襜其实就是一块挡在衣裳前面的条布,两端有系带能拴在腰后面固定,酒楼的厨子、厨娘都爱穿,正好齐平火塘和油锅。
他左右手分别端着两个托盘,上面都是他的拿手菜:一盆雪菜扣肉、一盘肉沫黄金豆腐,都是绵密酥软适合老人吃的东西。
最滑稽的是,他头上还顶着个大大的托盘。
托盘中装着个大大的寿桃,寿桃周围围了圈五彩缤纷的小糖人,才端出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胡屠户一路高唱着祝词,故意迈着醉步踩着鼓瑟声走向主桌。
这一路给老太太看得是又急又好笑,等胡屠户给三样菜都稳稳放到桌上后,何老夫人才站起来、佯怒地拍他两下:
“你是要吓死老娘!”
胡屠户嘿嘿乐,他这般闹本就是想哄老母亲开心。
主桌上的十八样菜都是胡屠户自己操刀做的,客人所在的十张桌子上也是类似的菜式,不过却都是出自他请来的几位师傅之手。
胡屠户先给老娘倒了一杯酒,然后起身感谢各位高亲贵朋,他偌大个黑脸汉子,嗓门很大地举杯——
“今个儿是我老娘的八十寿辰,俺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漂亮话,只希望各位吃好喝好,希望娘身体康健、再让儿好好孝顺个四五十年!”
他说着,自己先仰头灌下一杯,然后又倒满一杯,“诸位知道我,从小爹娘走得早,若非是得老爹垂怜、诸位邻里相助,我也长不成人。”
“我那媳妇儿命薄,早早丢下我们娘俩走了。若非老娘替我操持家务,我也得不着今日的宅子、土地和这一摊生意。”
胡屠户说着,转身双手捧着那杯酒,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何老太的面前,认认真真磕了个头:
“儿谢谢您!您辛苦了!”
何老太想笑,但嘴里又发苦,眼睛都红了一圈,最后才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杯酒,“好、好、好……”
老太太仰头饮下那杯酒后,重重拍了两下胡屠户的肩膀将人扶起,“好小子!老头子没看错你,妙柔也没看错你!你是好样儿的。”
被老人家这般夸了,胡屠户这黑脸汉子竟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憨憨笑着挠挠头,告饶般喊了声娘。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倒是母慈子孝、惹人羡慕。
尤其是坐在角落的陆商,愣愣看着那两人,眼眶竟渐渐红了。他怕人发现,转过头掩饰地擦擦脸,埋首下去灌了一口茶。
胡家小辈怕胡屠户,但何家却不乏闹人的猴精,这一会儿工夫、竟站到凳子上、高声冲着何老太太和胡屠户吆喝道:
“婆婆——姑丈——好饿啊!能开饭了吗?”
胡屠户挥挥拳头做出一副要打人的动作,那小孩却根本不怕,只嘻嘻哈哈在原地笑。
何老太太回神,这才招呼大家动筷。
主家人发话,众人便在今日迎客那位小胡的带领下纷纷举杯,共祝了何老太太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身体康健、富贵万年。
八十是高寿,永嘉坊的坊里也专程前来拜访送上贺礼,说是沾沾老太太的福气。
张昭儿看着气氛至此,轻轻扯扯兄长的衣摆、凑过去与他耳语两句,端看张勇的表情本来不甚赞同,但张昭儿坚持,他也只能首肯。
如此,酒过一巡,张昭儿忽然站起身走到主桌下,她先恭恭敬敬拜下、祝了老太太生辰,然后又转头对着胡屠户道:
“胡大叔!那日是晚辈一时走神、不小心拿错您的货,生出如此多的事端我实在心中不安,今日恰逢老太太做寿,又瞧见贵府上有乐班——”
张昭儿看了一眼张勇,然后一抱拳,朗声道:“我和哥哥想借贵处做上一出《贺春朝》给老太太听,算是与您贺寿也是与大叔您赔罪。”
《贺春朝》是一出新戏,原本子是一出南戏,叫《张协状元》。
原本讲得是:一位穷困书生张协上京赶考,路遇危险为贫家女相救、结为夫妻,结果他高中状元后却为接受高官招揽、要雇凶杀害糟糠妻的故事。
后来时人多觉张协狠毒,不喜欢看这出戏的后几折,便有人将戏文改了,改成了张协高中后不渝矢志,面对高官利诱亦是不卑不亢。
哪怕被陷害入狱,他也坚持自己的妻子仅有一人,最终感动了宫中老太后出面,将那糟糠妻认作义女,从此一家人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张昭儿能成棠梨班的角儿,自是因为她学得萍娘一腔南调,也能在霎时间转折唱末,她一人就能给老太后和糟糠妻演尽。
而张勇在旁,除了能搭作穷书生,也能帮腔唱余下众角。
两人配合默契,乐班都听得入迷,好几位琴师错弹外弦,导板两次错漏了进场。但张家兄妹唱得很稳,缓急有序,甚至最后携手临时改词、给老人贺了一整段的祝寿词。
琴师收弦紧板、张昭儿花腔落地,前庭众客静默片刻后,便是满堂不歇的喝彩,老太太很高兴,胡屠户也止不住的鼓掌。
其实那件青白狐袄找回来后,这件事在他这儿就已经算过去了,邀请云秋和恒济解当行的伙计们过来吃席,也是有重修旧好之意。
没想到,解当行这位在他以为粗心大意的小姑娘,竟还藏着这样好的嗓音,胡屠户看着当真开怀笑着的老母亲,站起身来谢过张家兄妹。
他重重搂了张勇一下,然后对着小姑娘一拱手,“叔谢谢你!我娘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戏了!”
张昭儿见他这样,也知道这事儿是过去了,便笑起来、鬼灵精怪地伴了个鬼脸、捏着戏腔走了一句:“那便,谢大叔不杀之恩!”
众人又被她这下逗得哈哈大笑,整个寿宴上到处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云秋摇摇头,凑过去本想和李从舟嘀咕两句,结果李从舟只是剥好了一个虾丢到他碗里,示意他再不吃要凉了。
看着自己碗碟中已经堆成一座小山的各式菜肴,以及与之相对的、小和尚碗碟里全是虾壳、蟹壳、瓜子壳。
云秋:“……”
他左右看看没人注意,飞快捏起只虾米喂到李从舟嘴里。
李从舟挑挑眉,而后勾起嘴角、含吮着云秋的指尖一卷,掠走了那枚小虾仁的同时齿关一合——在小云秋的指尖落下了一圈浅印。
云秋秋:!!!
他头顶像挂着个无形的红色大染缸,这一下直接倾倒下来,给他整张脸都染成了关公。
云秋抱着手指扭过身,闷闷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表现太过普通,于是转回头、双手攀上李从舟的脸颊,用力往两边扯拉——
他瞪圆眼睛,嘴巴开开合合给李从舟做口型:
天呢,你是谁?把我沉默内敛的小和尚还来!
李从舟由着他扯,却也淡笑着还他一句口型:
再不放手,我可当众亲你了。
云秋:“……”
他立刻松手捂住嘴,带着屁|股下的凳子都往马老板那边挪了挪。
马直不明所以,看看凳子之间的距离又看看桌上的菜,懵懵懂懂地给云秋换了一盘子鸡丁过来,“给您……?”
云秋接过那盘菜,气呼呼地瞪李从舟一眼。
——哪里是小和尚,分明就是大流氓!
他们这儿“暗潮汹涌”,隔着主桌在东首的一方圆桌上,坐下来的诸位老板却都是围着后来的刘银财。
一些人打听着正元钱庄明年的利钱,一些人问着钱业行会的事儿,还有几个想要和刘银财套近乎,问了他是不是家中又要添丁。
“啊?”刘银财笑了笑,佯做责备地看向发问的那位老板,“您是在我家里安插了多少眼线?怎么这样的事情您也了若指掌?”
那老板拱拱手,奉承道:“您可是副会长,家里什么样的风吹草动,当然都会刮到我们外面这些小蚱蜢,哪就是眼线了。”
他解释,是某日遇着刘家人到外面请稳婆。
刘金财引起盛源钱庄那些事,已经被刘老爷发派到了外庄上,着专人看管着他,而他的妻子王氏也在他变卖了嫁妆后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如此,刘老夫人闭门不出、其他几位姨太太都是半老徐娘,能用的上稳婆的,自然只有刘银财的妻子。
听他这么一解释,其他人也跟着询问,“唷,刘老板您这真是好福气啊,才给老爷子添了长孙,怎么,这第二胎又是个儿子?”
刘银财笑笑,浅浅抿了一口茶,“我倒希望是个千金呢。”
“啊是!千金好!千金好,女儿贴心。”
“是呢是呢,你看刚才那小姑娘,女孩儿也能干,儿女双全才是一双两好呢,是闺女也好。”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捧他的话,刘银财就那么听着,等大家都说了一圈,他才看向坐在他对面、隔着一整张桌子的一个老板:
“方老板,听说您家最近就新添了个闺女,是不是?”
那姓方的老板看上去五十岁出头,被他点到时浑身颤了颤、险些没拿稳自己手里的酒杯。
“啊、啊……是,是生了个丫头。”他讪讪道。
“是吧?”刘银财笑眯眯的,“我就说生闺女好,千金千金嘛,这是必然是富贵添财之相,您说是不是方老板?”
按理说,两人隔着一整张桌子是不该这般对话的,但刘银财就是三番五次地点他,旁边的几位老板都看出来了些端倪,纷纷站起来——
“那很是凑巧了,方老板,要不您过来跟副会长坐?正好你也与他说说你的女儿经?”
说着,靠近刘银财的那位老板就自己端着碗碟站起来,热情地来到了方老板身后,“来来来,我与您换换,方便您和刘老板讲话。”
这位方老板,其实是在雪瑞街上开功夫针镜铺的,专贩针、剪和铜镜。他家的功夫针细而韧,甚至有一块开国时候传下来的铁板店招。
上面刻有方氏铜镜和功夫细针字样,算是百年老字号的作证。
方老板之前有一批货走的水路,结果在南漕河上翻了船,铁物落水自然是沉到河底再难找回,因此方家损失惨重、不得已往正元钱庄上借贷。
铁货价贵,方老板为了走出困局一口气借了一千两。本以为能够在去年九月、十月盈利赚回这笔钱,但因西戎战事吃紧、铁货一半要征用援军。
方老板预期的利润瞬间减半,正元钱庄的人来追讨,他也实在拿不出钱来,只能再三请求延长偿还的时间。
若是遇着刘金财,那人是个喜欢听奉承话的草包,使俩钱哄他开心、上酒楼吃顿饭喝一大醉,这期限也就能延过去。
但如今正元钱庄主事的是刘银财,这位二公子可是出了名软硬不吃,面上笑着是客客气气,但他背后可有的是办法给你弄得生不如死。
方老板膝下一直无子,如今这个女儿,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独生女,一家上下宠得跟什么似的。
偏是某日叫来催债的刘银财看见了,他笑盈盈逗了逗孩子,然后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果然千金。”
方老板被这话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是没听过——人牙贩刚满岁婴儿千两银子,然后拿出去给人做菜人的事。
这回寿宴,方老板故意来晚,便是不想和刘银财过多接触。没想最后还是天不遂人愿,他只能战战兢兢坐过去。
他一坐下来,就自罚了三杯酒,然后坦然道:“您也知道近来铁货行市紧俏,非是我拿着钱不愿还您,而是我实在……找不出钱来。”
刘银财好笑地看他一眼,还与左手另一位老板笑道:
“瞧瞧这方老板,人也忒实在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找您讨债了?我这不是想与您聊聊闺女的事儿么?”
那些老板不知其中关窍,纷纷应和着玩笑。
方老板却木着脸,知道刘银财叫他过来肯定没这么简单,定是有话要对他讲,果然等了半晌,刘银财忽然就端起酒杯:
“刚才那姑娘唱的戏文真好,嗐,云老板真是家大业大,我听说那姑娘原来是棠梨班的台柱子呢,真是羡慕啊。”
“是了,这位云老板可厉害着呢,”有人凑趣搭腔,“今个儿你们没听老胡说么,说他开始赔还了老胡三倍的当价,还给他找回了东西呢!”
“可不是?这要是家底不雄厚,哪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三倍价钱又是当物找回、满京城招贴告文的,有钱、当真是有钱呐。”
“你说,他这样的——就不怕有人去讹诈啊?”
“你们懂个屁,瞧见那边坐着的马老板没?还有那个小孩、十三四岁那个,这两人可是京城鬼市的甚少看走眼的买手,有他二人在,谁讹得到呢。”
“也是哦……”
他们这般议论着,刘银财听着也笑,浅酌一口酒后、转过来与方老板碰杯,“来,我们喝,方老板,我敬你,为女儿、为千金。”
方老板看看他,又皱眉看杯中酒,最后咬牙一仰脖,他眯起眼睛、隔着主桌,深深地看了云秋一眼。
一顿席,宾主尽欢。
胡屠户原本要送云秋他们出来,但云秋让他回去好好照顾老太太,这里到解行不远,就不劳动他了。
今日高兴,胡屠户多吃了些酒,这会儿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云秋这般说,他也就点点头,再次冲云秋一拜作别。
不过到张家兄妹时,这黑脸汉子还是忍不住甩甩头、逼着自己清醒,他看着张昭儿、慢腾腾道:
“小、小妹子,我、我还有句话要嘱咐你。往、往后,别轻易给人做戏,若……若叫有心人利用,于你的、你的名声不利……”
张昭儿还没明白,反是张勇感动地写过胡屠户,他们这般恩怨,到此也算是彻底解了,胡屠户还拍拍胸脯、让他们以后遇着事可以来找他。
马直也吃醉了酒,云秋就准小钟送他回去。
一行人回到解当行上洗漱收拾好,已是这一日的子时,云秋累坏了、沾枕头就睡,反是李从舟这两日躺得多了,靠在床上半晌都没困意。
他不想吵醒云秋,就那样搂着人阖眸养神。
然而醒醒睡睡间,却隐约听到了奇怪的哭声,声音很低、很哑,像是男人的声音。
李从舟皱皱眉:谁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哭成这样?
他轻轻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给云秋掖好被子,这才下楼循声而去——
刚走到院儿里,李从舟就看见了趴在石桌上抱着个酒坛子喝闷酒的陆商,老人白发散乱、老泪纵横,闷闷地仰头对着坛口灌。
听着脚步声,陆商喝酒的动作顿了顿,看清楚来人是李从舟后,又哼了一声,咣地放下酒坛,涩着声指了石凳,“坐!”
李从舟坐下来后,他却又不说话了,只是闷闷盯着石板的裂缝看。
正月里的夜风寒凉,李从舟没穿外衫就下来,这会儿也觉着有点寒,他微微缩了缩脖子,蹙眉问陆商,“您这是……?”
陆商刚想开口,楼梯上又传来咚咚足音。
他们二人同时抬头,远远就看见了睡眼惺忪、手里捞着外衫和被褥的云秋,云秋打了个呵欠,直冲冲奔到李从舟身边。
他半梦半醒,声音嘟嘟哝哝,“怎么衣服也不穿啊……”
帮李从舟披好外衫还不算,云秋大约是当真没睡醒,竟自然而然地圈住李从舟脖子,然后把两条腿都搭到他腿上、紧接着一屁股坐到他怀里。
陆商:???
云秋自己拱了个好位置,脑袋枕到李从舟胸口,然后就松开手臂、将裹在怀里的被褥往上举了举。
李从舟会意,腾出一只手来抖开,给云秋盖好、裹紧。
云秋靠着他,没一会儿就又沉沉睡去,脑袋闷闷地窝在那儿,隐隐约约还打起了小呼噜。
李从舟连人带被子一起搂着抱着,等云秋呼吸平稳了,才转头看向陆商——“您刚才想说什么?”
“……”陆商看着面前依偎在一起,黏糊得不成样儿的两个人,突然一个字也不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