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节是二月初一, 民间流行用青色的小布囊盛放百谷、瓜果种子互相赠送,有祝愿生子、祈愿丰收之意。
宫中帝后会亲自耕织以劝课农桑,堕星坛的星官和礼部尚书会进献合编的农书, 廿四衙门和殿前三司会举办百草斗戏,皆为取开春的好意头。
双凤楼前的瓦子在这一日里也有大戏, 云秋也算借这中和节的由头给两个铺子里的伙计放个休。
——前几日方老板那事确实影响不小。
方梁氏作为丧主,从衙门口领了方老板的尸首回来就主持办了丧仪,请来僧道坛尼唱经三日。
永嘉坊内各位相熟的老板都前往吊唁,云秋作为相关者, 自然也是早早到了方家, 送上白事封包后, 就跟着几个管事进到灵堂内。
方归平的女儿尚在襁褓, 没法跪在灵堂上, 只能是由乳母抱着站在梁氏身后, 梁氏的侍婢在旁呜呜哭着烧纸, 几个铺上的伙计也在旁帮忙。
僧人们还守在周围念着往生经,云秋着一席墨衫, 在门前接过主家长辈递过来的三柱清香,上前恭恭敬敬三鞠躬, 然后供奉上香炉。
绕着方老板的棺木走了一圈后,云秋想了想,还是来到梁氏面前, 轻声说了句夫人节哀。
梁氏头也没抬, 只点点头、抹着泪继续烧纸,倒是旁边的乳母说了几句感谢地套话, 说方老板在天有灵也能安慰等等。
方家铜镜,数百年的老字号就这样倒了。
梁氏操持完丧仪后, 就将方家铜镜铺子挂到了官牙上。没几日,铺子就被旁边一家文字裱褙铺给买下来,改变门头、做成书铺。
梁氏用卖铺子的钱结清了柜上一应伙计的工钱,还余下来二百两银子做盘缠,足够她带着孩子返回岭东老家。
在这位夫人离京三日后,恒济解当收到一封来自渡口驿的信,信上没有著名收件人,但是信使坚持自己没送错。
“对方说就是送到恒济解当,让我交给你们东家。”
出来接信的人是张勇,他性子谨慎,便多问了一句,“能否劳驾告知,送信人的名号,或是样貌长相?我也好跟东家回话。”
信使稍稍回忆了片刻,道:“是位穿着素雅的夫人,她没告诉我名号,但她带着个小婴儿,看样子很像是要回家省亲。”
张勇眨眨眼,稍稍描述了一下方梁氏的外貌。
“诶?对对对!就是您说这长相,是您认识的人呐?我就说这封信我没送错吧?”
张勇谢过信使,立刻穿过长廊给信原原本本交给云秋。
彼时云秋正在给李从舟写信,他新买的新扎是清河坊那书铺伙计给他推荐的,来自菊园的文籍坊。
不再是从前那种粉色上面带绢花和小蝴蝶的,而是青蓝底色、上面有淡淡竹叶纹的,想必也不会叫李从舟被人误会他在招惹小姑娘。
从京城到西北凤翔驿,用快马、加钱请人送加急,一封信需要用上五天时间。
他都算好了——
这样他的信送到时,李从舟也正好从凤翔驿到达西北大营。
这会儿听张勇说有方梁氏给他的信,云秋还蛮意外,谢过张勇后接过来,拿出裁信刀拆掉封口,发现里面厚厚的信札,其实是方归平所写。
方老板详细叙说了他的计划,提到胡屠户家寿宴上刘银财与他说的那些话:
“云老板,其实我是个失败的人,没能做好一众伙计的东家,也没能做一个有担当的好丈夫、好父亲。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并不后悔,只盼这件事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我交待过梅儿,让她不要表现出与你的熟络,也不用说太多感谢的话,我要她事了之后就卖了店铺离开京城,等到渡口,再寄出此信。”
孟梅是方夫人的闺名,看来方老板是早早安排好了一切。
方归平寻死这事儿,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也提前和妻子商量好,梁孟梅本来并不答应,一直在劝他不要做傻事。
但——
“刘府并没表面上那般简单,刘老爷背后站着一位朝廷要员,刘家各位少爷和夫人也各自有靠山,甚至其中还有皇亲国戚牵涉其中。”
“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只求妻女往后的日子能平安,也感谢在生命的最后,还能认得像是云老板这样的仁善高义之辈。”
许是写这封信的时候,方归平人之将死,不断地提醒云秋一定要小心刘家人,尤其是刘银财和他背后的二夫人。
“二夫人来自夔州,原是白帝城出来的歌女,我能知道的信息就这么多,请云老板一定小心,生意上能不与他来往就不与他来往。”
方归平最后的话,墨迹几乎渗透了几重宣纸:
刘银财是真正的毒蛇,一定要小心他。
云秋看着那封信眉头都锁紧了,最后处于谨慎的考虑,他还是重新看了两遍这封信、给信的内容记下来,然后烧掉了。
他重新打开给李从舟的那封信,在里面添上了这件事。
只不过为了不叫他担心,云秋并没告诉李从舟方归平最后那几句看上去十分渗人的提醒。
……
话接中和节。
每年二月的双凤楼都甚为热闹,除了门前高扎的欢门彩棚、中瓦子中新上戏,还会在楼内天井里栽植百花,掩映莲池假山,别有一番风趣。
点心提前找老板订下的是青桑阁和梧桐苑,正好是相邻的两个雅间,将中间的屏风和帘子撤下,就能形成一个大通间。
两张圆桌边各设十把座椅,中间放置琴台、香案、梅兰竹菊。
桌前门扇打开,就能瞧见双凤楼中廊里悬挂的各色彩灯,等到夜里,还能观赏今日过节燃放的漫天烟火。
一楼正中的假山上,新扎了许多应春时的绢花,桃红柳绿、姹紫嫣红,池畔聚集了许多六七岁的小童在看锦鲤,远处瓦子里已是吹拉弹唱起来。
云秋拉了小陶和点心,与朱先生、荣伯、小邱、张家兄妹一桌。另一桌坐马直、小钟,陈家大郎、二郎、曹娘子以及四个护卫大哥。
逢这样重要的年节,城里各家酒楼都是事先配好了菜,分为不同数量、种类、价钱的等次,如甲等首席要五十两银子,次席三十两等。
点心与云秋商量过,选择了乙等二十两一桌,还赠送一坛罗浮春的。整好荣伯、朱先生和马老板都能小酌两杯。
他们合共有十六人,菜都是掌柜陪好的六荤五素一道例汤,还有赠送的糖果瓜子和新制的酥醪小食。
马掌柜那边一桌坐了九人,云秋这边是七人,本来说是否匀了马掌柜过来同荣伯他们坐着喝酒,点心在外面催菜,却正好又遇上一人。
“公子,您瞧我碰着谁了?”点心笑盈盈给人拉进来。
屋内原本脸上乐呵呵的众人却忽然僵住笑容,半晌后,才听得小邱先笑出声,“是陆老先生啊,这好几天都没见着您人了!”
陆商看上去兴致仍旧不高,与众人拱拱手后,被点心安排到云秋右手、正好在小陶旁边坐。
老先生的目光有些呆滞,努力了好几次想要做出个笑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强颜欢笑,而且心里好像压着件很重要的事。
云秋瞧着气氛有点僵,便起身敬了一回酒,吩咐着要大家开席,趁着众人热闹起来,云秋才压低声问点心:
“你怎么遇着陆大夫的?”
点心压低声,“我出去催菜,正好看见老先生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楼喝闷酒,也不点菜,就抱着一小壶酒喝。”
“今日双凤楼人多公子您是知道的,我看小二哥好几回过去擦桌子想催老先生离开,瞧着怪尴尬的,就……过去邀请他一起来了。”
点心摸摸鼻子,也似乎瞧出来钱庄里的大家对老先生有意见,“公子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云秋摇摇头,能找到陆商当然好。
他险些以为老爷子是药箱都不要就回南漕村去了呢。
不过……
云秋隔着小陶多看了两眼陆商,老爷子这几天到底去哪了,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问,他可真要堵着人问个清楚。
吃了一会儿外面瓦子开始上正戏,小邱最喜欢看热闹,这就放下筷子、端了自己的小盘子捞了好几样酥醪小食:
“小陶、小钟,还有小昭儿,走走走,我们上前头看戏去!”
被他点名的几人中,张昭儿是最早响应的,小姑娘用绢帕擦擦嘴,高高兴兴就跑过来做了小邱的跟屁虫,小钟却还记着要请马掌柜的示下。
“去吧,”马掌柜端着酒杯,笑着拍拍他肩膀,“当心点儿,别从楼上掉下去。”
小钟红了脸,嘟哝了一句他又不是小孩子,也离席跟着他们去了。
小陶来了几日,虽然说话直、嘴巴毒,但人不坏,很快就跟钱庄里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小邱特别喜欢逗他,每回都要挨上两句骂才罢。
这种瓦子里的杂耍戏云秋前世看过不少,现在的兴趣也不大。
他倒担心点心陪他们坐在这儿无聊,便找了个借口,“点心,你去帮我看着他们点儿,别闹起来吵着别人。”
点心眨眨眼,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领命去了。
——他知道公子这是怕他无趣呢。
但他都十八岁了,再两年就及冠了,哪还好奇这种杂耍戏。
不过小邱他们确实需要个人盯着,几个孩子闹起来若是真招惹了什么大人物,就是给云秋惹祸了,他去陪着也好。
等点心也离席,云秋才终于摸到陆商身边,问老爷子他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吃饭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陆商啧了一声,“怎么你这儿是南狱啊?我干什么要跑!”
云秋不说话,云秋盯着他。
陆商:“……”
得,他算是被这小子降住了。
“我这几日都在清河坊,”陆商撇撇嘴解释,“我在看……那小子当年一定要建立的医署局,到底成了副什么样子。”
果然,云秋拖长音哦了一声:和朱先生说的一样,也和他猜的没差。
“那看完呢?”云秋问,“感觉如何?”
老爷子哼了一声鼻孔出气,“还能如何?当年我就说他这办法是胡闹,有陛下支持还好,若没有,就是藏污纳垢、大家族斗争的地方。”
他摇摇头,眼中又闪过一丝落寞,“……就为着这么个破官署,就要与我断绝师徒关系,我就说他当初拜我的时候不安好心。”
云秋瞧着他偷笑一声:老爷子还蛮孩子气的。
“那您瞧过了,这回能愿意去宁王府给徐将军看诊了不?”
陆商一听这个眉头就拧成一团,他仰头灌下一杯酒,“一码归一码,医署局是医署局,皇榜是皇榜,这是哪跟哪儿!”
云秋看着他也有点发愁,实不知老人家是哪根筋搭错,就要这样拧着。
其实陆商这几日在医署局附近逛着,看到里面并非他想想的那样人头攒聚、人山人海,反是一片萧条萧索,还有不少人在往外搬着东西。
在韩硝被弹劾、回家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医署局里挂名的太医能走的都走了,剩下还在里面坐厅论政的,就只是京城八大家族的人。
陆商身上也没什么钱,连日到清河坊晃悠也只能是站在路边看热闹,等别人闲了,就凑过去打听两句,或者挨挤到一群老头中间、议论闲话。
医署局诚如他所料,从韩硝设想的——医道最高核检机构,变成了另一种官场上捞金、洗钱、营私朋党的妙门。
如两个御医相争、都想往上爬一步时,谁能踹度韩硝心意,主动提出来要到医署局帮忙、挂名做考核博士,便能在提拔时得到推荐。
如段家想要在颍昌府开设一间熟药铺,但当地州府上的凭引已无余量,段家人实在着急,便直接捐资白银五百两给医署局,便是立刻拿到了凭证。
如襄州一位监军笃信释道仙方,想叫自家远亲开个医馆贩卖他炼制的仙丹,便是直接扣下医署局下发的凭引,直接垄断了丹砂、龙骨等药材在当地的售卖。
……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陆商才在京城带了几日,就听着大街小巷止不住的议论。
这才过去了短短四十年,当年被百姓交口称赞医署局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何况去年还闹出那样大一桩丑事——考核通过者根本不懂医道。
只怕朝廷裁撤医署局,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时过境迁,陆商的心境也不似当年,他倒也不是非要跟韩硝这逆徒分个高下、争个你死我活,毕竟他们的出发点都是盼着医道好。
只是他在厌恶韩硝这种利用家族、权势来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时,又悲哀地发现想在京城立足、想要天下行事,也确实离不开家族和权势。
若无韩家强大的家业支撑,韩硝当年进太医院根本都见不到陆商,他只能更陶青一样从最末等的学徒做起。
同样,当年他若不成为太医院的五品院使,也没法力排众议将陶青越级收做关门弟子,更没法传扬杏林陆家的医术。
在京城里,无权无势寸步难行。
可一旦沾染了权势,就会泥足深陷,越陷越深,哪怕是如韩硝这样生在大家族的,最终也眼看着要被医署局带来的麻烦反噬。
陆商有时候想想还觉得蛮可笑的:
他一个快知天命的人,却还是困囿在权势、理想、医道之间找不到出路,药王爷当年留下的那些慈悲恻隐心、普济天下心,他依旧找不到解法。
这么一会儿工夫,中瓦子里的杂耍戏也演完一出。
瓦子内外、双凤楼上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不少靠窗临街的客人兴奋地往下扔着赏钱,而瓦子附近的看客们也纷纷打赏。
小邱也凑趣扔了几枚铜板,张昭儿拆了头上一朵绢花扔下去,回来的时候被张勇瞪了一眼。
倒是小陶坐回自己位置上后,陆商看着他喝了两口酒,压抑许久才轻声发问,“年轻人,刚才听小邱说,你仿佛是姓陶?”
小陶看着他点点头,应了一句是。
陆商舔了舔嘴唇,“那你……是京城人士?”
小陶摇头,“我家在杭城青松乡,白羊坞。”
这地名一说出来,陆商捏着酒杯的手就颤了颤,他喃喃重复了一道,“青松乡,白羊坞……”
脑海里,似乎有一个比小陶还要清脆的声音响起。
穿着青灰色布衫的小童,怯生生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点着一截快熄灭的蜡烛,用带着点儿奶声的童音一字一句给他背十八反和主病歌。
陆商有些动容,深吸一口气想稳住自己的情绪,但出口的声音沙哑,还是出卖了他的激动:
“可方便打听……令尊高姓大名?”
小陶顿住吃饭夹菜的筷子,上下打量陆商一眼后咬咬牙、看神情似乎是有话要讲,但最后他又捏紧忍下脾气,轻声道:
“家父姓陶,单名一个青字。”
陆商呼吸一窒:是他。
果真是他。
他并没有记错,陶青的故乡就是在杭城青松乡、白羊坞!
就在陆商激动地放下酒杯,准备再与小陶细讲两句时,门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店小二着急地从楼上一个雅间跑出来:
“掌柜的,不好啦!出事儿了!有客人抽搐晕厥了!”
双凤楼掌柜一看他跑出来的位置,脸也倏然变得惨白,他一面吩咐人去找大夫,一面然伙计们招呼好其他各层楼的客人。
可那雅间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他趴在雅间门口的木栏杆上,直冲着天井内叫唤:
“只怕是来不及了,求问此处有没有大夫在!我家老爷眼瞅着快要不行了!或者哪位懂医道的兄台、朋友能够过来施救一二?!不甚感谢!”
那人看上去十分着急,脸都急得发白,而且在三楼喊了一遍还不放心,又跑下来二楼继续喊了好几道救命。
陆商皱了皱眉,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此人的五官眉眼,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身旁的小陶就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来,一边扬声一边往外面走:
“病人在哪里?我就是大夫。”
“哎你……”陆商伸手想拦,却只碰触到小陶的一点衣摆。
那个着急的小厮听见有人应声,满脸喜色转过头来,可看见小陶是个青年模样,脸上又露出了几分犹豫。
可小陶就当没看见,只是卷起袖子,认真询问,“病人抽搐昏厥之前,可有受惊吓?从前有无心悸旧疾?餐食上有无致其过敏之物?”
小厮被他认真的态度打动,忙是躬身请着小陶上楼,一边上楼一边给小陶细说道:
“我家老爷这是老毛病了,上了年纪就经常胸口绞痛,最后所食的东西是一盏蜜饯糖酥,老爷对这个并不过敏,您请这边来。”
小陶只身跟上三楼,云秋他们众人不放心,尤其是陆商面色凝重,都跟着爬到楼上去。
三楼就只有两个雅间,另一间的客人早被这场面吓得门庭紧闭,只开了一线窗户来偷偷观瞧。而出事这间房内,就只有小厮和几个富态的中年人。
正对门口的圆桌后,红色地毯上躺着个中年男人,他面色发紫、口中吐着白沫,手脚还有些隐约地抽搐。
小陶走进去,二话不说搭脉来瞧,然后又探了鼻息、听心跳,翻开眼皮分别看了看眼珠。
他皱皱眉,站起身问那小厮,“你刚才说他最后所食之物是什么?什么蜜饯糖酥?”
“是是是,是这个,”小厮跑到桌边,将一小只土罐捧过来递给小陶,“您瞧瞧。”
这时,双凤楼的掌柜也从一层爬了上来,他拨开人群挤到人前,瞧见那只土罐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皱眉撇开关系:
“这不是我们双凤楼的东西,我们楼里没有这样的……”
小厮哼笑着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是是,这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喏,就那边那位送的,我家大人什么样的身份,怎么会讹你?!”
掌柜忙赔笑道:“那是,韩大人最是仁义,家人也最讲道理,定不会与小老儿为难,我刚才只是、只是……”
小厮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只是了,少啰嗦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而小陶盯着那一罐蜜,眉头越皱越紧,“这蜜……”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几个等着的中年人其中之一就突然暴呵出声,“哪来的野小子?我警告你啊,这蜜是我从老家带来孝敬老师的。”
“你不懂就不要胡乱放粪,你要是敢说这蜜有问题我现在就弄死你!”
中年人骂得极难听,小陶却一点不以为意,反冷冷地看他一眼后,转手将那罐子丢给站在一旁的小厮。
小厮险些没接住,在半空中杂耍了好几下才心有余悸地抱在怀里。
“这是杜鹃花蜜,应该是蜜蜂采蜜的时候经过了一片杜鹃花丛,所以将带毒的花蜜带入了蜂蜜内。加上这位老伯本就弦脉长脉、肝阳亢盛。”
“才会导致心脉异数、癫痫昏迷,出现毒症候。”
“什、什么……?”那中年人其实在听见牡丹花从几个字的时候脸色就微微变了,但听到毒的时候,又涨红了脸,“你、你不要乱说!”
另外两个站在他身边的中年人却冷笑一声,指着他说了一句:
“好哇,我说你今日怎么会这般好心,还说带来了什么老家的野蜂蜜要给院长尝,原来是怀恨在心、要毒杀院长啊?!”
“你别含血喷人!我毒害了院长我能有什么好处?!”
小陶实在听不得他们互相嚷嚷,便拉了那小厮到一旁,慢慢吩咐道:“这不是什么大症候,幸好你家老爷所食也不多。”
“你这儿找人给你家老爷催吐,将吃进去的蜜倒出来就能好许多。然后再取干草、黄芩二钱,金钱草一钱,取水煎至一碗服用就能拔除解毒。”
小陶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等你家老爷醒了,多劝他心绪保持和缓,肝气郁结、肝火太旺,总是于身体不利。”
说完这些,小陶拍拍手转身就走。
那小厮愣在原地,到底几个相争的中年人里,有个穿着锦袍蓝衫的走上前,面上是挂着笑,其实眼底却淬着寒:
“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等家师醒了,还要登门拜谢。”
小陶摆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还是先回去照顾你师父要紧。”
那人还想再问,可小陶已经挤出了人群。
倒是先前被他们攀扯的那个“送蜜大叔”,推开和他纠缠的另一个同门跑过来,冲着小陶的背影嚷嚷道:
“名字都不敢留?我看你根本就是胡说一通吧?我告诉你,我师父可是名医,他醒来要是发现你骗我们,有你好果子吃。”
本来小陶都已经走远了,听见他这话却顿住脚步。
陆商看他停了下来,心头一跳、知道要坏,想疾步过去阻拦,却又被围在外面看热闹的人群阻拦。
最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的小大夫,慢慢转过身,对着那三个面目模糊、浑身肥肉的中年男人讲出了自己的名字:
“陶南星,有什么不好的,你们尽可以来找我。”
南星是一种药材,取天南星的块茎晒干炮制而成,苦辛,性温,有毒,能燥湿化痰,祛风止痉,散结消肿。
陆商好像又看到当年,在长长锦廊上的太医院里——
小学徒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医院中回响,问他:
“老师,您的名字是那种药材吗——商陆,又名马尾、苋陆,苦,寒,有毒,能治水肿胀满,痈肿疮毒。”
杏林陆家没有族谱,每个人都以某种药材命名。
像天玄朝的那位冲冠六宫的贵妃,就名陆英,也是出身杏林陆家、名字是一种药材。
陆商给小学徒讲了很多,小学徒一边听一边记,脸上渐渐生出一种向往的表情,“这样好好哇,将来我要是有了孩子,我也给他这么取名。”
“才多大的臭小子,”陆商笑着轻轻敲了他一下,“就想这么多。”
小学徒挠挠头,嘿嘿一乐,继续认真听着陆商指导背脉案。
……
然而此刻,那位邀请小陶上来的小厮跑出来,认真记住了他的名字,“小陶大夫么?我们记住了,等老爷好了必有重谢!”
小陶没当回事,转身返回了二楼他们的包间。
云秋几人也陆陆续续返回来,大家坐下来还没说什么,陆商就着急地对着小陶开口道:
“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名字!他要是攀咬你怎么办?!”
“一个有钱人家的大老爷,攀咬我做什么?”小陶莫名其妙,“我又没钱又没权的,攀咬我他能赚到什么?”
“而且酒楼人多口杂,若是下套怎么办?你随随便便上前救治,还开出方子、留下名号,对方要是死了呢?要是吃出个好歹呢?!”
他说得急,声音也大,整个雅间瞬间安静下来,都静静看向陆商。
小陶沉默了半晌,然后看着陆商轻声道:“我首先是医者,看见病人躺在我面前,而我有本事去救的时候,我不会想那么多。”
“瞻前顾后,踟蹰不前,这不是违背了医者本心?”
他深深看了陆商一眼,然后端起桌上的碗,慢条斯理给自己夹了一筷子排骨,“爹六岁叫我背《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里开宗明义,就告诉我——凡治病救人,不得自虑吉凶,惜身护命。”
陆商:“……”
他脑中嗡鸣,响起来的全是太医院的小学徒们站在院子里,整齐背诵药王这本《千金方》的声音: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他张了张口,最终愣愣地跌坐在凳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秋瞧着气氛尴尬,便也招呼大家继续吃饭、吃菜,只有桌上几位长者,端起来酒杯,似笑非笑地远远看了小陶一眼。
这顿饭吃得一波三折,也算是跌宕起伏。
结账的时候掌柜为了感谢小陶,还多送了他几只青囊、少收了云秋几两银子。
因为今日过节的缘故,点心就雇了一辆车,让车子送着喝了酒的荣伯他们几个回去,其他人都当做是放假,能够在诸坊市内逛逛。
陈家大郎平日沉默寡言,这种时候倒显出他来。
云秋才宣布大家可以各自散去,陈大郎就变戏法般弄出一盏漂亮的荷花灯送与曹娘子,哄着人亲亲密密走向河边。
小邱拉着小钟、张昭儿、小陶三个,说要带他们去武陵园看大戏,然后这回,他也够乖觉,主动邀请了点心前往。
“先声明,刚才不邀您是怕耽误了您伺候东家的差事,”小邱嬉皮笑脸的,“您可别挑眼,说我们排挤您!”
点心早知道他这猴儿般的性子,摇摇头,扶额笑。
倒是云秋很乐得他们玩在一处,便推推点心要他过去,也跟着玩笑,“是呢是呢,你快跟着去,待会儿可不好叫人家排挤了!”
张昭儿仰头笑倒、靠到了小钟身上,而小邱也嘿嘿坏笑起来,“走吧走吧?东家都吩咐了,您得听东家的。”
但云秋是一个人,点心还是有点不放心。
“没事儿,”云秋在他转身的同时就先开口,“我跟老大夫在一块儿呢,放心去吧,这不还有几个侍卫大哥呢么。”
见云秋坚持,点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陪着去了。
等人都走远了,云秋才跟陆商两个慢慢逛着回云琜钱庄。他们一路无言,云秋是不想催问,陆商是自己心里装着事儿。
所以一直走到丰乐桥上,陆商才停下脚步,看着桥下惠民河缓缓流淌的春水,开口道:
“少年时,父亲带我游历天下,要我看尽世间生老病死、离合悲欢。后来我却发现以一人、一个家族的力量根本无法普救含灵,所以我选择当官。”
“可当官以后,却发现我不仅救不了更多的人,我还要被迫卷入宫廷斗争、朝堂党争,甚至是用自己的医术去害人。”
陆商摇摇头笑了笑,“那时候,我就开始产生了迷茫和动摇。”
他给云秋讲了他两个弟子的事,说他们其实就是两个极端:
“韩硝出身大族,父母族亲有权有势,家中所藏的医书甚至比太医院都多,他入太医院就能做御医,而且宫里的娘娘、皇子都主动与他结交。”
“他拥有太多我小弟子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往往自视甚高,谁都不放在眼里。”
陆商叹了一口气,他从不是针对韩硝,也并没有反对考核。
只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任何事都不能一蹴而就、一举成功的,他以为医署局建立起来就能够一劳永逸,只要他这一生人的功绩就足够。
但事实证明,不过区区四十年,医署局就成为了一个笑话。
“那孩子说的不错,”陆商忽然苦笑一声,“反倒是我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忘记了行医的本心,总想着保全自身。”
——他或许不是个好师父,但陶青却教出来一个好儿子。
云秋在旁边陪着,心里挺高兴:
老人家这就算是想通了,说不定过两日就能上宁王府给徐将军看诊呢。
两日后,医署局开科。
去岁闹出那么多事,今年辞官者众,参与考核的反而多外乡赶来的游医、村医,还有一些准备贩售生药、熟药的小商人。
商人的凭引倒是简单,只需过去接受一二查问便可。
大夫这边的考核却要从三科上找博士来验,时间也就稍微长些,小陶起了个大早,带着准备好的药箱排到人群里。
然后根据医署局门口贴着的告文牌,顺序进入三间大房间里,按着记名的秩序一一进入房内查验。
医科是进房间抽甲乙丙等八签,根据不同的签文绕到不同编号的屏风后给病人看诊,然后写下你判断出来的病症。
药科是拉绳子从一口大箱子中取出一个包好的小药包,打开来一一分辨出来每一种药材是什么,分别有什么功效。
最后的针科则是由那名博士直接指出某个穴位,然后由应考者施针并讲明白此穴的道理,或者说清楚不便下针的理由。
小陶三科都考得挺顺利,最后那位针科博士还赞了他几句。
不过医署局里小陶还是见到了好几个滥竽充数的,第一科医科还好,到后面两科里——
指着一包药材说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说那药材包是用来泡脚的,针科博士说个百会穴,那人就当真捏起最粗的扁针往额头顶扎的。
诸如此类,也不胜枚举。
小陶摇摇头,等结果出来发了唱名发了凭引,就高高兴兴收拾自己的东西返回云琜钱庄。
他这一趟来京城也好几天了,爹在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等好好和云秋告别,他就准备赶紧回乡了。
结果他前脚走远,那医署局里就走进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他头上戴着一顶燕弁冠,身上穿着团领的绛色长袍。
“你刚才唱名了个什么?叫陶什么?!”
“回宋大人,是叫‘陶南星’。”
那人一听,当即抢了记名本过来看,瞧见上面的年纪相符,又问了几位主考的博士样貌、身量,这中年胖子便是坏笑着一砸拳:
“好哇,可算叫我逮着了!”
“原来是个无证行医、歪打正着的门外汉!”
“得了,你们两个收拾东西,”胖子指了唱名的那个官吏和发凭引的那位,“跟我到老师家说明情况吧。”
……
丰乐桥,聚宝街。
云秋知道小陶通过了考核很是高兴,忙吩咐了曹娘子准备好吃的、要庆贺,“哎小邱!你记着等会去买些茶饮子回来!晚上我们陪小陶喝!”
“喂!”小陶揪住云秋,还是气呼呼的,“你钱多了烧得慌是不是?!哪需要去外面买,许多茶饮子往药铺买才是最合算的。”
“待会儿我给你写张方子,春夏秋冬四季都可以用,去药铺子买回来自己煮,能便宜很多的。”
云秋拍拍手,当即说了好,上楼拿纸笔墨回来给小陶。
众人这正热闹着,门外忽然传来了铿锵兵甲声,紧接着,就是咚咚两声敲门和一声老实不客气地吆喝:
“青松乡、白羊坞来客陶南星听着!我们接到检举,说你无证行医、滥用汤方,险些治死人闹出人命。”
“请你出来,跟我们往衙门走一趟!”
云秋一下皱紧眉,外柜上算账的朱信礼也眯起眼睛,众人慢腾腾从钱庄里走出来,却在外面看见了那日小陶在双凤楼救下的老伯。
他身穿锦朝正五品文官的绯色罗袍,腰间束大带,侧身在马上一脸正义凛然,而他身前牵马的人,分明就是那日送出牡丹花毒蜜的中年胖子。
那绯罗袍老伯对着众人一拱手:
“在下韩硝,医署局院长,还请罪人随我们走一趟。”
云秋店上的伙计都恼了,张昭儿小声在后面骂了句白眼儿狼、忘恩负义。
反倒是众人背后,缓缓传出一道老人家懒洋洋的声音:
“医署局明文规定,若有家传和当世名医担保,便是不用医署局的凭引也能行医,这一条,院长大人认是不认?”
韩硝坐在马上,倒是点点头,“自然是认的。”
“那也要他有家传才行啊?一个乡野村夫的孩子懂什么医道,哦无证的村医游医传上三代就算是家传啦?”胖子嚷嚷,“我呸!”
“别啰嗦了,你们要么交罚款要么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他有名医作保呢?”那个声音又问。
“什么名医?”胖子不屑一顾,“我告诉你,满京城最大的名医就是我们韩院长,他可不认得你这小杂碎。”
“呵——”声音的主人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慢慢从钱庄的阴影里走到了门前,“我给他作保。”
“还有,韩硝,看见师父,还不下马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