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并非要有意隐瞒, 而是当初看完那回热闹,就从方家的手段里学到了——原来砒石这样好用。
至于云秋和恒济解当,珍娘也是几天后才弄明白:原来马掌柜受她恩公雇佣。
红信石在京城的各家药局和生药铺中就能买到, 只要能拿出相应的药方做登记,或记下户籍姓名并说明用途。
这样就算日后出了命案, 官府来查问时,药局和生药铺的老板也能皆是清楚情况,也算对他们自己的一种保护。
珍娘一直很想杀包大,从被他买下来的那天就想。
这种渴盼像一簇火, 虽然在长年累月的殴打折磨里火苗变小, 但隐藏在一片狼藉和废墟下的火种并未熄灭。
只要有机会, 这一点火星就能烧起熊熊烈火。
在包大吃醉了酒的那些夜晚, 她无数次想抄起尖刀了结了这畜生, 但她还不想死, 有了宝儿后, 更不能让孩子那么小就成为孤儿、还背上个杀人犯娘亲。
珍娘自那日听说将红信石研磨成粉后就可以制成鹤顶红,而且还无色无味无法令人察觉, 她心上就一直坐了这个病。
直接去药局购买她拿不出方子,被记下户籍名字更是不成。直到后来珍娘发现红信石其实并不难找,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天然的矿物。
虽说官府已经将能开采到红信石的地方划片管起来,但他们这儿是冷水峪,是个漫山遍野都有人在砍树凿山的地方。
珍娘虽不知包大那些上山的密道, 但她知道好几处灰户们新凿的采石场, 只要有耐心,她就能在其中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等珍娘从后厨回来时, 包大和闵氏兄弟已经围在了云秋身边对他大献殷勤。只是这三人都没念过书,讲出来的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套。
不是吹嘘自己的本事和胆量, 就是画饼——说什么现在西北有战事,等此间事了他们能去投军,到战场上做出一番伟业。
“小表妹,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包大端着酒碗,脸上已出现醉态,“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莫欺少年穷!我将来肯定打个天下给你!”
云秋挑挑眉,皮笑肉不笑。
包大这都四十好几近五十岁的人,竟还好意思说什么莫欺少年穷。要算少年也该是小和尚那样的。
当真是吹牛皮不犯死罪,可劲儿地云山雾罩。
他听得不耐烦,正想找点什么打岔引开包大的注意力,瞥眼就看见珍娘端着酒坛子从后厨走出来。
于是云秋打断了包大的话,“刚才不还骗着我喊你‘姐夫’?怎么是给我打,我表姐不还在这儿呢么?”
包大一噎,转头看见珍娘。
珍娘仅剩的右眼淬着寒光,那种眼神像是山中的毒蛇猛兽一样,每回包大对上都会被吓得浑身一颤。
而且珍娘脸上那块伤疤在黑夜里乍一看其实很恐怖,尤其是被疤痕覆盖的那只左眼,看上去很像是故事里的那种白瞳妖邪。
他啐了一口,在心中暗恨这婆娘害他在漂亮的贵族小姐面前丢了脸。
但当着云秋他也不好直言什么,只能厚着脸皮打哈哈道:“嗐,你表姐见识过什么天下不天下的,她在不在也不影响我们呀。”
云秋本想和珍娘交换个眼神,看看是不是配合她给这群人下蒙汗药放倒完事,但没想到珍娘眼带杀意,竟是恶狠狠地瞪着包大。
他心中咯噔一声,总有不好的预感。
“你还杵着干嘛?给兄弟们倒酒去呀!”包大回头叫骂道。
珍娘咬咬牙,第一次没有服从包大的“命令”,而是看着他的酒碗勉强挤出个笑容,“……您这碗里不空了么?”
包大一愣,没想到珍娘竟然敢反驳他的话。
——这可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事儿,他眯了眯眼,心中生出几分警觉。
云秋随机应变,在旁轻笑一声掩护道:“得,我看我表姐这是吃味了,我得坐得离您远些。”
珍娘会吃他的味?
这说辞包大根本不相信,但被云秋这么一打岔后,他怕云秋真就这么走了,于是忙挥挥手,“好好好!倒上倒上!哪那么多事儿!”
说完后,他一眼不看珍娘,只忙着凑过去挽留云秋。
而珍娘顺利给他倒酒后,就挨个去给闵氏兄弟以及聚在筵席上的灰户们倒酒、一坛子酒倒得一滴不剩。
云秋一直在注意着珍娘的动作,见酒倒完后,他就推开围着他的一群人起身,指了指远处的珍娘:
“吃饱了,我也困了,我要跟我表姐去休息了。”
“休息啊?休息好呀!”包大脸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走走走,我们回屋——”
珍娘在家可没有自己的房间,都是跟他睡在一处。这小娘子要跟表姐休息,那他不是有很大的机会……?
只瞧他脸上的表情,云秋就知道这畜生在想什么,他刚想要开口打碎包大的幻想,瞥眼却看见那一碗酒、包大一口没动。
他眉心微跳,却不显一分情绪。
只摆摆手,点了点桌面,“这一桌酒菜你们不都还没吃完么?男人继续喝你们的酒,我和我表姐多年未见,要好好说点体己话呢。”
闵家兄弟两个还围着他转,包大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桌上喝酒的众人——他是没读过书,但人还不算蠢。
珍娘行为反常,眼前这位贵族小姐也明显不是省油的灯,银甲卫愿意让她们过来,肯定是有所筹谋。
而那筹谋,多半就在刚才的酒里。
包大面上装没听懂,却也没坚持要跟着珍娘和云秋回屋,“那这样,我送送你们,山里黑灯瞎火的,别摔着小表妹。”
云秋观察他神情,知道包大这是起疑了,再坚持只会起反效果。于是云秋一手挽住珍娘,一手拉过来点心,“那还真是谢谢表姐夫了哦?”
他本来想说给灯笼拿来,他们自己会提。
可他们到底是包大弄回来的人质,这时候放着人质自己走、包大肯定不同意。而包大看着云秋一左一右站着的人,在心底讽了一句:小狐狸。
他想着来日方长,便也不着急,只让人去取灯笼来。
珍娘明显在酒坛中动了手脚,大概是泻药或者蒙汗药,包大站在后面看那女人,真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勇气。
然而灯笼还没取回来,包大就听见身后咚咚倒下和痛苦惨呼的声音,他转身回头,竟是看见那众多喝了酒的灰户们双目圆睁、口吐鲜血。
距离他最近的闵氏兄弟也中了招,闵大郎双手攥着喉咙、摇摇晃晃站起来,最终只喷出一口血、烂泥般跌倒在地。
闵二郎却能撑着往包大的方向走了一步,嘴里嘶哑地说出一句“酒里有毒”后就整个人倒在桌上、碰翻了刚才包大没喝的酒。
酒碗应声而落,酒液洒了一地,在泥上留下一滩带有诡异白沫的水迹。
桌上吃席喝酒的灰户们,转瞬间就悉数倒下。
在后厨帮忙的村长媳妇不明所以,还端着一盘子菜出来,结果看见满地死人和鲜血后,吓得惊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包大一看这状况,就知道这是服食了□□——他在冷水峪采石多年,当然也见过红白二色信石。
小时候,邻居家有个孩子就是舔了一口红信石就当场暴毙了。
那石块他至今都有印象:粉红色透明一块,在日光下闪着七色光,乍看上去很像一块好吃的糖。
“臭婊子……”包大暴呵,“你算计我!”
他上前两步,拽住珍娘就要打,云秋却急急拉着珍娘后退,点心也适时上前接住包大这一下。
点心习武多年,力气也不小,包大被他攥住竟是一点儿动不得。这时候包大才觉得云秋来头不小,立刻眯起眼睛后撤一步。
“点心小心!”
寒芒闪烁,包大竟从袖中摸出一柄匕首,险些划破点心手臂。
点心也回身后撤,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笼被点燃,他干脆丢下上面的提灯,只拎着那一截提棍儿做武器。
包大一击不中,也不跟他们缠斗,转头捏着刀就跑。
聚集在村里的灰户都被他叫来吃席了,剩余一两个守道的根本不算战力,若他留在这,才是要被外头的官兵生擒。
包大不接受这样的失败,只觉是珍娘这臭娘们算计他,匆忙逃窜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瞪人、撂狠话:
“你给老子等着!”
珍娘瑟缩了一下,可看着那群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快意,她也深吸一口气,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这是你应得的!”
云秋见包大掉头跑,就知道他是要去点燃引线。
他忙拉着点心、珍娘往村口跑,一边跑还一边给对面的银甲卫嚷嚷,说明了此间情况。
其实在点心的灯笼落地之时,陡然明艳的火光就吸引了埋伏在周围弓|弩|手的注意,这会儿他们又嚷嚷起来,立刻就有反应快的一道劲弩射|向包大。
银甲卫的弓|弩|手自是万里挑一,一支带有倒勾的弩|箭从后直接扎穿了包大的小腿,他闷哼一声抱着右腿倒地。
萧副将去请暗部,现在应当在回来的路上。
宁王一直等在拒马前,听见声音后更直接扑出拒马、手持长剑直奔昌丰村——那村妇!不是说好了会提前给信号么?!
若是惹急了那帮灰户,他们直接炸了桃花关可怎么好。
——他家秋秋可还在里面!!
宁王心急如焚,在弓|弩|手的掩护下直奔到昌丰村口,两个戴着藤帽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剑抹了脖子。
距离太近,血溅到宁王身上,但他看也没看一眼,径直朝村子里赶。
跟在他身后的银甲卫开始敲锣,让昌丰村原本的村民们听见响动不要出来、以免误伤,现在是他们攻进了村寨。
几个守在阳谷村道口的灰户闻讯赶来,远远看见包大痛苦地躺在地上,便知道他们的事情要坏——
“大哥!”
“大哥你没事儿吧?!”
包大白着一张脸,却是扯过旁白一截细木柴横到嘴里,然后抽出来人的刀,一下砍断了射进腿里的箭尾。
然后他借着柴火棍当拐杖站起来,远远瞧见云秋、珍娘离开的背影,便是一指那边对那几个灰户说:
“捉住那两个娘们做人质,我们兴许还能活命!”
灰户不疑有他,包大说什么他们都听,立刻是提着兵刃追了上去,借着这几个愣头青的冲锋,弓|弩|手顾不到包大,他也一瘸一拐躲到了一堵矮墙后。
转瞬间,身后就响起了嗖嗖箭簇破空的声音,几个灰户根本没想到他们信赖的大哥会用他们的性命当诱饵。
噗地声音先后响起,这几个人才往云秋他们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就被射|杀在当场,而包大也借着这么一点时间、悄悄爬过那段矮墙。
他将引线藏在了村中大槐树井的边上,这口井因旁边有一棵百年老槐树而得名,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正好能做掩体。
只是从矮墙到槐树还有一段没有任何遮挡的土路,包大将自己藏到蓝三姑家的牲畜棚后,然后眯着眼睛算计自己要如何活着蹿到大槐树。
他手中就只有一根柴火棍,附近也没什么能够用的上的东西,他正东张西望呢,那边宁王就已经带人杀进村子来。
铜锣声咚咚响,士兵铠甲铿锵。
宁王眼瞧着就要走到云秋身边,可包大也终于注意到自己身后靠着的牲畜棚里有三姑养的很多只鸡,还有他们家里一头耕牛。
包大立刻就有了主意,他转身、费劲儿地用手里的柴棍捅开了牲畜棚的门,然后捡起手边的小石头一下打在牛身上。
耕牛受到惊吓站起来哞了一声,包大更是乘胜追击、接二连三地用小石子打窝在棚里的母鸡,母鸡被吵醒、咯咯哒地叫了两声。
但这点动静明显还不够大,包大看见耕牛动了两下就不动了,又给目光转向了牲畜棚上一盏吊着用来照明的油灯。
油灯挂得很结实,用小石子是打不下来的。他犹豫再三,终于是豁出去了——将手中的柴火棍顺着牲畜棚的缝隙捅进去掀翻了油灯。
油灯掉下来,四溅的火星碰上牲畜棚里的干草,一下就腾起熊熊烈火,耕牛和母鸡们受着火光惊吓,愤愤挣扎着从棚里逃出。
那头耕牛原本是拴着的,可是求生的本能让它疯狂挣扎起来,竟扯断了绳索就往外跑去。
耕牛几乎是一个农家最重要的财富,为了买这头耕牛、蓝三姑险些熬瞎了眼睛,她根本不顾丈夫的阻拦,冲出去就要护着她的牛。
而那些扑棱翅膀的母鸡,也闹出了漫天鸡毛,成为包大很好的掩护。
他咬牙、朝着大槐树的方向一扑,结果丢掉柴火棍后行动不便,动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灵活,才跑了一步就重重摔倒在地。
发现了目标的弓|弩|手才不会给他反应的时间,立刻又往他没受伤的腿上补了一箭,包大再也忍不住,嗷地发出凄厉的惨呼。
惨呼声惊动了更多的弓|弩|手和银甲卫,那个敲锣的更远远扬声道:“包大听着——!昌丰村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你若不想犯下更重的罪,还是快些束手就擒吧!”
更重的罪?
包大在心里嗤笑一声——他都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他一口咬在自己的下唇上,然后双手撑着往大槐树那边爬,弓|弩|手继续放箭阻止他,但因为距离太近、反而没有再射中包大。
包大顺利来到了大槐树后,然后阴笑着从怀里拿出火折子。
村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太吵,他那点吹火折子的声音自然被掩盖,眼瞧着引线被点燃,包大也长舒一口气,脱力地靠倒在大槐树上,发出桀桀怪笑。
偏偏有大槐树的遮挡,躲在树上的弓手们看不见他动作,宁王等人也没能瞧见其中的危险,他的目光只看向火光下的……云秋。
云秋躲了躲,也自知躲不过。
刚才他在村中喊了“点心”之名,现在距离这么近,宁王目力极佳,没道理认不出他来。
云秋只能吞口唾沫,小心翼翼站起身,正准备提起裙摆给宁王行礼。宁王却忽然目光一动,骇然扭头看向大槐树的方向——
“快撤!带着百姓撤退!”
“引线被点燃了!”
他这么一说,安静下来的众人也听见了那嘶嘶声。
银甲卫虽说是宁王的私兵,但也是能上战场的锦朝军人,在面对强敌的时候,没有道理丢下老百姓自己跑的道理。
宁王想了想,先吩咐树上的弓|弩|手继续策应,然后自己带来的士兵们尽快叫那些村民撤离,本来他是想疾步过去亲自了解那姓包的。
但走了一步后,又陡然顿住脚步。
他咬牙,点了两个银甲卫的名字,“你们尽快过去、看住匪首,然后看看有没有办法弄断引线,阻止爆|炸。”
两个银甲卫对于他的命令没有异议,当然是动作飞快地跃墙、上房避开逃难的村民们朝着大槐树去。
宁王素来身先士卒,这回是第一次破例。
他胸膛起伏两下,突然扯下来身后的红斗篷,一下盖到云秋脑袋上,然后一弯腰、手臂穿过他的臂弯、直接给人抱了起来。
云秋啊了一声,然后顶着那红斗篷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点心见宁王脸色不虞,生怕王爷动怒责罚云秋,便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道歉。可是他越说,宁王的脸越黑,最后直给人抱回了拒马后,才停住脚步。
隔着一重红斗篷,云秋看不着宁王那张冷厉的脸,但宁王周身的怒意他感受到了,只能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也不敢说话。
他停步太猛,点心要不是练过就该撞在他铠甲上了。
“……责罚?罚你有用吗?!”宁王深吸一口气,转头语速飞快,“你知不知道这山上有多危险?!就带着公……带着‘小姐’这般胡闹?!”
点心闷着头连连应是,是了两声后,才猛然抬头“咦”了一声。
——刚才王爷他说什么?
小、小姐……?
被宁王抱着的云秋也愣了愣,在红斗篷下猛猛眨巴眼。
宁王被他这声质疑闹得面色多少有点尴尬,轻咳一声竟红了耳根,他本来想将云秋抱到中军帐,但想想这回出来帐中只有行军床。
那窄小的木板床他们家秋秋怕是睡不惯,时间紧迫,他视线左右逡巡一番后,最终选择将云秋放到了他们来时的马车上。
云秋屁|股挨着车板,正想扒拉两下给头上的红斗篷摘下来,宁王就摁住了他的手,转过身去气呼呼地指责起点心:
“好人家的……小姐怎么能抛头露面?!”
点心懵了。
宁王却多一眼都不看他,转身招来几个留营的银甲卫,一指马车上盖着自己红斗篷的人,“看顾好他!”
交待完这些,宁王稍稍平复了下自己咚咚直跳的心,然后握紧拳转身,急速地往昌丰村里面跑——
灰户们可有炸|药,那些能凿山的炸药真被点燃了大家都没命。
包大的引线很长,他点燃以后就因为是血过多而昏了过去。上前的银甲卫看他晕了,而且行动不便,就分了一人留守、另一人去追那引线。
引线一直通往大山深处,火星子蹿得极快,像是划破长空的流星。银甲卫快步上前,抽刀砍断那一截被引燃的线。
嘶嘶两声,火星熄灭。
就在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时,银甲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噗地一声,那是一种人体血肉被扎穿的声音。
他们两人回头,正好与循声找过来的宁王看了一个对眼儿。
而大槐树下,古井旁:
不知什么时候逆着人潮找过来的珍娘,手里不知从哪儿捡了一把杀猪刀,竟然是一刀扎进了包大的胸口。
包大靠在树上,这一下给他又疼醒了。
看着眼前满面疤痕,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的女人,他终于是有些害怕了,他抬手挡了挡,唤了一声珍娘。
珍娘力气小,能扎包大也只是因为杀猪刀尖。
听见声音,珍娘握刀的手紧了紧,眼珠一转看向包大:他还能叫她,说明他还没死、还没死……
珍娘啊地高呼一声,抽出那把刀就又朝着包大砍去。
“哎,这位夫人……”
“您……唉……”
银甲卫和宁王在旁边想拦,可珍娘已经杀红了眼,根本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一刀先划伤包大抬起来阻挡的手掌,然后再一刀割他腿上。
包大连喊了两声救命见银甲卫无动于衷后,又改换了思路来求珍娘,“珍娘、珍娘,我是你丈夫啊,想想孩子!想想我们的孩子啊……”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珍娘就看着他、慢慢拎起那把滴滴答答落着血的尖刀突然诡笑起来:
“丈夫?你这样的歹徒强人配当别人的丈夫吗?!至于孩子……孩子……我只盼着小宝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爹!”
说着,她又扑上去想捅包大。
结果包大瞅准了时机,一下打掉了珍娘手中的刀,他是受了伤,但力气上到底是个男人,真是近身|肉|搏起来,珍娘根本不是他对手。
包大反手甩了珍娘一耳光,“臭婊子看清楚!老子是你什么人?就凭你也想杀爷爷我?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只剩下一只手也能给你脖……啊!”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他低估了珍娘对他的恨。
没了刀,珍娘就拿下头上的簪子捅,簪尖很利、一下就扎进了包大的脖子里。刚开始那孔洞里并没有渗血,包大也只是惊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而头发披散下来、眼中疯狂更甚的女人,却没给他半点反应的时间,一下用力又将那簪子给拔了出来,然后不住地用力往他脸上、身上扎。
包大更慌了,他破口大骂珍娘是疯女人,用力给她往后一推掀翻在地,自己转身就朝着大槐树的方向爬去。
——他刚才用眼角余光看见了,有个婴儿被落在那儿。
只要……能靠近那个孩子!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只要能给孩子抢过来抱在怀里,他就、就能有新的人质,朝廷官兵不会滥杀无辜,还要忌惮山中的炸|药。
他一定能活命。
包大盯着那孩子目光灼灼,哪怕身后爬起来的珍娘一直在追着打他、扎他,他也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但就在距离那婴孩的襁褓只有一寸距离时,包大忽然听见了破空而来的箭簇声,他抬头想辨别方向,可下一瞬,就被利箭直接贯穿了左边眼眶。
包大只看见一片血红,然后被射穿的双腿徒劳地蹬动两下,最终两眼一翻、倒在了树下。
——是银甲卫暗部。
萧副将终于赶到,他跑过来,“王爷您没事吧?”
宁王摇摇头,目光却越过他、复杂地看向大槐树下:
即便包大已经死了,跟过去的珍娘却没有停手,还是用手中的簪子不断地扎着地上的尸体,簪子断了就用簪尾戳,簪尾戳进包大身体里拔不出来就用手掐。
最后更是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再次捡起那把刀……
宁王远远看着,最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吩咐萧副将盯着、不要叫附近村民过来看到这一切,然后要人给那孩子抱走。
“王爷,引线一直到山崖下就断了,”追寻过去的两个小士兵返回来禀报,“那条路是断崖绝壁,我们还下去看么?”
“阳谷村那边呢?”
“有两个逃跑的灰户被我们拦下绑了过来,其他跟着闹事的也被他们自己村的村民按住了。”
宁王看看周围,好好的村子变成一片狼藉,遍地鸡毛、血污遍地,他摇摇头,人也有些疲惫了:
“交给暗部好好审,得着口供后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两个银甲卫点头称是,自会善后处置。
恶首伏诛,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桃花关两村受惊的村民需要安抚、家中的损失需要核准申报,和灰户相关的人要追查,还有刚才追着包大砍杀的妇人……
然而在宁王眼里,再多的事都不如那一件事要紧。
他将大致情况与萧副将说明后,就将这一团烂摊子丢给了他,自己收拾好奔向拒马后的马车。
一众银甲卫和正在撤离的百姓,只看见这位模样俊俏、身手了得的王爷停住在马车边说了什么,然后他就跳上车,由马车带着去到了桃林后的一处亭子。
驾车的车夫给马车停驻,坐在车夫边的小厮下马,然后是宁王以及他和小厮同时伸手、从车上扶下来的“小姑娘”。
姑娘扎着两股的丱发,垂下来的丝绦隐约能看见在夜风里飞扬,她身上似乎披着一件不属于她的斗篷,长长的布料一直拖曳在地上。
在走上亭子台阶时,王爷还弯腰下去给“她”提了提后摆。
不少撤离出来的村民,都隔着桃林往那边看,而银甲卫在做登记的时候,也有几个好奇地会往那边丢眼神——
除了王妃,他们还从未见过王爷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呢。
来亭子这边说话是云秋建议的。
刚才宁王去处理包大之事时,他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头上盖着宁王的红斗篷,心中其实想了很多很多——
那时候他是不告而别,无论宁王和王妃前世对他是何种态度,今生的他们是当真用心疼爱了他十五年。
人心复杂,但感情这种东西做不得假。
尤其是包大点燃引线的时候,宁王再一次破例、带着他先返回安全的地方,这一点云秋没办法忽略,也没办法骗自己说宁王不在乎他。
或许,他们是需要一个正式些的告别?
就好像圆空大师对李从舟那样,大家都需要给倒错的人生翻篇:他和李从舟要习惯新的身份,宁王和王妃也需要习惯新的儿子。
等宁王走上亭子后,云秋转身,躬身拜下道谢。
不是行礼,也不是拜见父亲,而是感谢宁王,在明知有爆|炸、会粉身碎骨的情况下,还是选择在危机关头第一时间救他。
或许是习惯,或许是本能。
但云秋想谢谢宁王,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他崇拜的英雄:
是小时候能给他做出各式各样玩具、将他架上肩头骑大马、替他打跑坏人的父王;是长大后愿意替他遮风挡雨,再生气也护着他和王妃的宁王。
云秋很感激,但也不敢奢望。
前世他奢望过一次,最终被关在宁兴堂里,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惨死在眼前,自己也丢了性命。
今生,他不想也不敢要了,只盼着宁王和王妃长乐无极、平安顺遂,将来……将来别知道了他和李从舟的事,要打死他才好。
想到这儿,云秋刚平复的心情又有点儿慌。
他偷偷看了眼宁王,却发现宁王只是微抿着嘴,满脸愁容地看着他,那样的神态表情他太过熟悉——
小时候他每回犯了错,被迫委屈巴巴跪下来认错,宁王就是这样一番表情:拿他没办法,但又有点生气。
下一瞬,宁王弯腰给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明明披着铠甲不便,可宁王还是半蹲下去,亲手替云秋掸了掸他裙摆上沾染的灰尘,然后摇摇头,看着小家伙:
“动不动就跪……没个姑娘样儿。”
云秋偏偏头,想说他本来就不是姑娘。
但接触到宁王含笑的眼眸后,他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张了张口,有点难以置信地看向宁王。
宁王叹了一息,站起身远眺着京城隐约可见的点点灯火,将云秋走后,他和王妃的所有决定都说了出来。
这些李从舟和点心都告诉过云秋,云秋承他们的情,却不想要这种好。
太好了,他有点不敢要。
毕竟他和李从舟的性格天差地别,王爷和王妃一时难以接受是有的,可是往后还有朝堂、还有党争,说不定还要牵扯李从舟的婚事……
云秋偷偷鼓了下腮帮:
前世他二十岁了都没议婚,也不知道宁王和王妃对世子的婚事是如何安排的,他们能不能接受李从舟找个男世子妃……
而且,那个世子妃还是……他。
可宁王说完那些话后,转过身来慈爱地看着他,“……不过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舟儿他,他也给我们说了你的担忧。”
云秋刚才分心了,懵懂地“昂?”了一声。
宁王却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他扎好的丱发,“你长大了。”
云秋:“……”
他脸一下红了,从没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庆幸这是在夜里。
“有空回去看看你母亲,她……”宁王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们都很想你。”
“到门口直接进去就是,府里上下我都吩咐过了,你的宁心堂一切如旧,也都有人打理,不用不好意思。”
宁王笑着放下手,给云秋系好了披风的带子。
“至于朝堂上那些事……”他脸上闪过一抹骄傲的笑,“我们顾家和徐家还从未怕过谁,也绝对护得住想护的人,不用怕。”
云秋从小就知道爹娘护短,但没想到——他不是王府世子了,宁王也愿意说出这样一番话。
在那一瞬间,云秋确实很想问问:
前世,他们为何要给他软禁在宁心堂不闻不问?吃穿度用都被克扣,最后还要那样凄惨地看着唯一的小杂役离开。
可……他又要如何解释重生这件事?
又或者是,他今生并未像前世那般肆意胡闹,而且主动离开了王府,宁王和王妃才会这样待他好?
云秋心绪纷乱,最终没开口,只点点头谢过了宁王。
“天凉了,早些下山去吧,”宁王用手背蹭了一下他被夜风吹凉的脸蛋,“夜里山道黑,走马的时候慢些。”
云秋抿抿嘴,最后带着稍许鼻音嗯了声。
宁王遂给云秋扶回马车上,然后又一直策马送他到了浑山镇的岔路口。
临分别时,云秋又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小脑袋,“那……那位珍娘是个可怜人,您能……酌情放过她么?”
宁王看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勾起嘴角,“叫声‘阿爹’就可以。”
……啊?
云秋红了脸,挣扎半晌后,小声叫了句:“……父王。”
宁王好笑,不知为何看着云秋那一瞬间的羞赧、恼火和脸红,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一瞬间就顺了——
他出嗣后也是坚持不叫陛下皇兄、不唤太后母后。
某种程度上,这小家伙真是他的儿子。
“……行吧,”宁王故意捏了强调,笑着给云秋挥挥手,“本王会看着办的。”
云秋缩回脑袋,最后啪地抬起双手捂住脸:
堂堂宁王,能有个大人样儿么!
怎么还欺负孩子啊!
如此,桃花关上的民乱算是被平息下来。
剩下的几个灰户对自己违抗朝廷禁令凿山伐木一事供认不讳,而且也承认了自己在恶首包大的蛊惑下:私聚成匪、为祸一方。
带头作乱的,诸如闵氏兄弟,都当场给人用□□毒死了。
而那包大,当宁王送完云秋回来,他已经没了人样儿——身上全是血窟窿眼,被扎穿的两条腿中间,还渗出了很大一滩血。
后来听验尸的仵作说,包大的子孙根被人切了,切的人刀法并不好,用的也不是什么好刀,而是一柄钝刀,切口上有许多来回拉锯的痕迹。
除了贯穿他脑袋的致命箭伤,包大身上还有大大小小两百多处伤口,刀伤、刺伤、咬伤什么都有。
也不知包大下地狱的时候,会不会后悔——恨自己没有喝下那一碗□□酒,至少死的时候还无病无痛。
而他引以为傲的、所谓能炸毁整座山的黑|火|药……等银甲卫暗部找过去后,却发现那些火|药早已受潮、根本炸不了。
至于桃花关的百姓,银甲卫的暗部可是比刑狱的郎官还厉害,他们昌丰村里买贩妇女的事,自然也是给查了个清清楚楚。
那些被拐来的女子,愿意返还本籍的自然由乡上给她们特具身册名籍,剩下那些愿意留下来跟着丈夫过日子的,就给他们重新登记在册。
贩卖姑娘来桃花关的牙婆,银甲卫整理了厚厚的籍册,直接交给了京城府衙,由京府直接张贴榜文抓捕。
乡上的孙衙役被追赠了八品经国寺丞,并给他风光葬在了乡里的山神庙里,设立香火牌位、享乡里供奉。
珍娘恢复了她的本姓许,毒害灰户之为被宁王请来的讼师巧辩一番,摘除了其中愤恨报复砍杀了包大两百多刀的部分,最后竟是当堂释放——
释放后,许珍给小宝改过来跟她姓,就叫许小宝。
桃花关两个村子以及村民往后的赋税要怎么算,京府不能擅专,还是上报给了户部商议。
不过京城里也有传言,说朝廷大概会将两个村子异地搬迁,然后给整座浑山挂到官牙出售。
许珍照旧带着小宝借住在慈云观,等府衙最终确定了对桃花关众人的处置法子,她才好去拜谢云秋,谢谢他救了他们母子。
与此同时,武王街。
宁王府外聚集了许多想要感谢宁王救命之恩的桃花关女子,她们也不进门,就那样跪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给王府磕头,然后送上些自己的心意。
管事来来回回劝,但那些女子皆是不听,无奈,老人家只能将东西都收进来,等着王爷和王妃那边事了,再去通禀。
只是这事儿报进去……
管事看着跪在花厅内的宁王,暗暗摇了摇头:说不定王爷今日就起不来了。
宁王跪着,王妃笑眯眯的,手里却捏着根藤条:
“这几日,城里人都在传,说宁王在桃花关上救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亲自将人打横抱出昌丰村,还将自己的斗篷温柔地披到她身上。”
宁王一噎:“……”
“那么王爷,”王妃矮下身,似笑非笑,“我想问问,这位红颜知己,她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