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点心看赏, 云秋叫人给箱子先搬到解行,再三谢过信使后,云秋宝贝似的给信札贴身藏好, 这才回去给众人继续谈善济堂的事。
小陶坚持自己并没出什么力,所以最后定下来:分红陆商还是照旧占四成, 但小陶的份减少到一成,改为云秋占大头的五成。
权责划分上,买卖盈亏由云秋负责,学堂教授由陆商负责。
等桃花关上的学堂修缮完毕, 陆商还得负责找来医学、药学各科的教授博士, 云秋则是给他们备齐所需用物。
至于之后的学堂、医馆和药局的运行细则, 可以参照万松书院来——万松书院原是庙宇, 虽为朝廷出资改建, 但后来的盈亏也全权归院长。
林瑕提了很多建议:如大宗买卖要投选, 即是由提出人陈词、书院各院长、祭酒不记名投签, 唱票半数以上才准行通过;又如书院各项学用损耗、桌椅折旧应当如何从田里出等等。
而相应的,钱庄和解当行上的众人也给了林瑕不少籍册上的建议。
只可惜, 云秋派小邱去慈云观时,许珍正巧被衙差叫走问话, 似乎是为了处理昌丰村里包大留下来的东西。
林瑕倒不急于一时,他还要引介原本准备用来做书院管事的人给云秋,之后, 应该还有好些相见的时机。
“总之, 谢谢小云公子,”林瑕弯弯眼睛, 拍拍自己的绒毯,示意身后的小厮带他离开, “晚些时候,我再送人来给你见工。”
云秋点点头,亲自送着林瑕离开了钱庄。
就在他以为的晚些是三五天光景时,林瑕离开后没一个时辰,给他推轮椅的那位小厮就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青布衫的男人来到了钱庄上。
“云公子,这位是沈敬、沈先生。”
“云老板。”男人抱拳拱手、躬身与云秋见礼。
在云秋还礼前,一直在外柜上埋首算账的朱信礼齐了齐算盘,发出的声音整好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朱先生迎着众人的目光冷冷抬眼,在视线扫过来人时,脸上竟露出几分意外的神情,“……沈敬?”
沈敬看见他倒无吃惊,反是笑了笑,“义仁兄,暌违了。”
义仁是朱先生的字,这是亲近熟悉之人才会知道的。
云秋看看沈敬又看看朱信礼,“原来沈先生和朱先生认识呐?”
“之前在西北有过数面之雅,”沈敬笑盈盈的,“当时我在城内的书铺供职,也是做掌柜,朱先生是我们店上的熟客。”
朱信礼先皱了皱眉,最后绕栏柜走出来,他上下打量沈敬一番,“就说你东家那样经营开不下去,你还偏不信我……”
沈敬脾气好,说话的声音也是温良的。
“东家是寒门出身,自然感同身受,我听义仁兄的话劝过,但东家坚持,我也无法,如今……不就是来投奔云老板了?”
云秋眨眨眼,正好他们庄上到饭点儿。
曹娘子今日定是做了她的拿手菜,远远在外柜上就能闻见一股炒肉的喷香。
他给那小厮和沈敬都让进来,邀他们一同用饭,事可以边吃边说。
“不了云老板,您太客气了,”小厮连连摆手,“既然沈先生同您柜上的大掌柜相熟,我也不用多介绍什么,先生的身契都在他自己手上,有事你们谈,我还要回去伺候少爷呢。”
云秋追出去挽留了两道没能留下人,小厮坚持离开返回沈园去,倒是沈敬留下来见识了云琜钱庄用晚饭的盛况——
他加了张座儿搭到了荣伯、朱信礼那桌,远远看着庄上姑娘小伙子们大动作抢饭:小邱和小钟、小陶打配合,掳走最后一只鸡腿;张昭儿一碗饭菜码得像尖塔一般,两个护卫为着一块粉蒸排骨的归属竟然在划拳……
沈敬捧着碗,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义仁兄在的地方,果然都很有趣。”
朱信礼翻了个白眼,“……猴儿似的,有什么好有趣的。”
云秋瞧瞧他们,这才问起来这两人当初的渊源,“无意冒犯,沈先生,您姓沈……?”
这话听起来像明知故问,但沈氏是京城八大高门之一,林瑕又是沈老爷子的外孙,云秋不得不事先问清楚,免得支使了什么贵族公子而不自知。
沈敬莞尔,明白云秋心中顾虑,也直言道:
“我确实出自沈氏,只不过我家是旁支,云老板不必太介意。”
“什么旁支,”朱信礼插话,“根本就是远亲,跟沈老爷子算起来都出五服了,就算个同姓沈。”
他这话说得不算客气,云秋担心地看沈敬,却发现他只是笑着耸耸肩,“也差不多是义仁兄说的这样,沈老爷子的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堂兄弟。”
祖父……堂兄弟、曾祖父……?
云秋想了一会儿,感觉这些关系在脑袋里搅成了一团乱麻,闭着眼睛摇摇头,选择不想了,换另外一件事问:
“那刚才……您和朱先生说的书铺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敬想了想,搁下碗筷、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巾帕擦了擦嘴,才道:“啊,那就要从兴庆府的弊案说起了……”
兴庆府弊案?
这案子云秋隐隐约约听说过,是说兴庆府有个学政,公开在乡试的时候受贿,承诺会给兴庆府几个富商、大员家的公子上榜。
但行贿的人数多,上榜的名额有限,学政分配不均匀,导致那些没上榜的学子聚集到兴庆府的文庙里大哭。
学子哭庙是大事,这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要重视,很快就有钦差专门来查,查清楚是地方豪强贿赂学政舞弊后,皇帝震怒、下旨严查。
兴庆府衙就干脆取消了所有那年上榜举子的成绩,并责令当年应试的学子三年内不得参考。
若说榜上都是富贵豪强行贿者就罢了,其中还有不少寒门苦读的书生,本来应试中举就能到私塾谋职、做账房,以回报家里供他读书多年的付出。
结果突然责令三年不许参试,许多人本来谈好的事因此告吹、预支的一些薪水被收回,甚至有人因此耽误了婚事、家破人亡。
沈敬当年在书铺上供职做大掌柜,他们东家就是寒门出身、科考不第,对这一榜举子的遭遇表示书十分的同情,也会暗中接济他们。
不是给他们找一些抄书、代笔的活计,就是让他们来铺里帮忙看店,同时也提供他们吃住,算是给那些穷困的孩子一条生路。
这种行为在朱信礼看来是有些愚蠢的,因为书铺也不是什么特别赚钱的地方,读书并不便宜,还要管吃管住,总有一天会入不敷出。
他作为老主顾,劝了老板和沈敬很多次,沈敬也说会帮忙给东家说,但最后那老板还是坚持帮助寒门学子。
“朱先生有好眼光,我们铺子确实是没过几年就入不敷出,最后不得已清点盘店,那些书生……最终也没有几个熬到三年后应试。”
沈敬提起这事的时候语气淡淡的,有遗憾,但也没那么难过。
反倒是朱信礼被他这样坦然的态度弄得有些不自在,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有些别扭地解释了一句,“我……不是说你们帮助别人不好。”
“知道,”沈敬笑眯眯,“义仁兄是劝我们尽力而为,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要做嘛。但你也知道,东家他是个好人啊。”
之后,云秋又问了沈敬一些经营上的事项,最后请陆商老爷子过来相看了一番,得到林瑕和朱信礼两人作保,云秋也就放心定下他来做善济堂的掌柜。
当然,陆商也并不像众人想的那般没用,老爷子只是颓废了一些时日,并不代表他人就彻底废了。
经历一段时间和小陶相处后,他老人家重新振作起来,在这边商量定善济堂的事情后,很快就找来了一位药学博士和一位针医。
那位针医和还认识小陶,是医署局给小陶考核的人,姓王,家中也有家传,叔父也曾经在宫里做过太医院的学徒。
王针医早些年还到南漕村拜访过陆商,两人有过几面之缘,讨教过一些医道,如今医署局被查封,他倒正好来追随陆商。
除了医道三科的博士,善济堂药局还需几个学徒、伙计,平日负责抓药、制药,偶尔要给人煮药、送药,还得有坐堂医。
在善济学堂的第一批学子顺利毕业前,医药铺里得有人看诊、抓药,先稳定下来一批客源,才能保证往后有人愿意到善济堂看病。
“我去呗,”陆商说,“桃花关上不还要改建十天半个月的,我正好在铺子里坐诊,也能再看看雇人。”
“那您还回南漕村么?”点心问。
陆商摇摇头,哈哈大笑道:“谁会放着大房子不住,去睡小破屋啊?”
听到他不会再回南漕村,云秋也相应松了一口气,老人家现在看上去干劲十足,肯定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被亲儿子饿死在家里。
听到陆商要留在京城坐堂,小陶很高兴,连夜将陶青那些治眼睛的方子默写下来,悉数交给了陆商。
有磁石丸方,有密蒙花丸方和他给徐振羽用的八子丸方,还有还睛汤方、精明汤方、退翳仙散方和谷精草敷剂等。
陆商一开始并不愿意要,“这是你爹爹的心血,你这样留给我算什么事儿?”
“药方研制出来就是为了救治更多的病人,这是爹爹的心愿不是心血,今日就算不是您,别人若有能力办善济堂,我也是一样愿意给的。”小陶说得很认真。
陆商想到当年拜别他离开的陶青,大夫年轻的脸竟然渐渐跟他父亲重合在一起,他兜兜转转来到京城里,以为自己发现了其中真昧,没想到——最后还是陶青真正继承了杏林之道。
“……那好吧,”他将几张方子接过来,笑,“回去给你父亲带好。”
小陶也笑起来,“会的。”
善济堂的事算初步敲定,小陶也准备收拾东西返回青松乡,医署局被取缔,地方上的府衙和生药局再不能威胁他们父子。
而且,现在小陶有御赐的红马褂和金腰牌,任何人想要对小陶不敬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在小陶离京的前夜,云秋在同列京城四大名楼的白楼里订了三桌席,邀请云琜钱庄、恒济解当、陈家田庄的所有伙计过来相聚。
算正式介绍陆老先生、沈敬、王针医和善济堂新招的两个伙计给大家,也是给小陶践行。
白楼位列京城四大名楼之首,虽名为楼,但其实是四座以木栈道、木桥和飞廊连接起来的楼宇,远看过去像一座城。
南楼和北楼间还横跨了一条河,坐在楼上能看见河上行进的游船、货船,而四周街巷上穿梭的百姓、摆摊的小贩亦能尽收眼底。
白楼不仅是白日热闹,天亮前的一两个时辰里,白楼中也同样人声鼎沸,里面是京城最著名的鬼市“酆都”。
小钟带云秋逛鬼市那一回,就给他讲了这白楼鬼市的门道:
因楼宇之间密道通路多的缘故,许多江湖上走人命生意的也会来鬼市摆摊,搭对了暗号就能接洽到一单不错的生意,有时还有□□在里头谈事。
总之,晨昏交接的白楼,分阴阳、同黑白,是个危险和收益并存之地。
不过云秋请大家到白楼吃饭只图开个眼界,那些危险的事他也不想沾,京中四大名楼——宴春、双凤他们都去过了,就剩下明月阁和白楼,所以这回就先选了离相对更近一些的白楼。
田庄上除了贺梁,云秋还请了陈婆婆和陈槿,算上云琜钱庄的八人、恒济解当的六人,在加上他和点心,合共是二十五人。
三桌整好能松散坐下,大家各自挨挤着挑好位置,云秋、点心自然是和陆商、沈敬一桌,也要帮忙引见给众人。
小邱、张昭儿两个是一路性子地爱热闹,只是小昭儿更淘气些,连带着小邱也跟着闹腾,坐下来等菜这一会儿工夫,他们几个小辈就绕着白楼逛了几圈。
剩下的几位掌柜聚在一起聊天,说了不少生意上的事情,也聊到了善济堂前期生熟药从何而来的事情:
生药就是未经加工、直接从山上踩下来的药草、矿物,这些管附近的药农、百姓收就能收到,有的也可以直接往药商处买。
熟药即使经过制作的,像是酒浸过的肉苁蓉、炒过的蒺藜子、洗焙过的蛇蜕等,这些可以自己做,也可以收买。
陆商的意思是先不考虑药材的事情,只是坐堂开方,然后等桃花关的学堂建起来,药田种上了药草,再来考虑需要收买何种类。
看着性子较为温和的沈敬却不同意,认为药铺既然开起来就要备齐一切用度,等药草种出来都至少是一年后:
“那时,百姓若习惯了我们善济堂不卖药可怎么好?”
毕竟这也是云秋构想的一部分,药局赚钱补贴学堂,学堂种植药草、输送医师降低成本,这些都是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的。
云秋在旁边看着两人眼看就要争吵起来,忙起身劝了一道,分别给陆商、沈敬蓄满了酒,他自己举茶盏,“好了好了,两位不要吵了。”
“我们采用一个折中的法子嘛,陆老爷子您照旧坐堂、开药方,有生熟药上门我们也收,铺子里我也教他们打好药柜,至少常用的先备齐。”
陆商想了想,也让了一步,“那也不用专门去收买,找人往南漕村给我拿个药柜搬来就是了,里面一套常用的药材我都是整理好的。”
云秋眨眨眼,“就您房中那个?”
“怎么?”陆商挑眉,“看不起呐?”
“哪敢?”云秋好笑,老爷子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
“那些都是我自己从山上采回来炮制过的,每个柜斗里都码得整整齐齐,那些一两年需要更换的,我也是每年都检查的。”陆商强调了一遍。
“那也挺好,”沈敬主动用自己的酒杯低碰了碰陆商的,“老爷子这法子好,我明日就雇车去给您拉到药铺上。”
“您要用车啊?”贺梁耳朵尖,“我们庄上就有板车、驴车,这些日子春播用不上,我套车给您送来就成,不用另外雇人。”
沈敬一愣,没想到还有这种便利。
倒是云秋乐呵呵地捧着他手中甜甜的茶饮子,“所以今天大家要聚在一起吃饭呐,我们都互相认认门,有什么大家都能相帮。”
众人纷纷称是,倒弄得贺梁、沈敬这两个起头的有些不好意思。
小邱带着小陶、张昭儿和小钟他们三个,绕着白楼走了一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过来,还在北楼上瞧见了人家放龙灯。
“老长一串,从最顶层的天井上垂落下来,流光溢彩的,可好看了!”
荣伯瞧着他跟个猴儿一样,招招手、叫小邱先过来坐下吃饭,“你们刚才出去,最好吃的炙羊腿都没吃到呢,快来坐,都给你们留着。”
“炙羊腿?!”张昭儿举臂高呼,“好耶!”
小邱当然是跟着闹,倒是小陶和小钟两个有些尴尬,慢吞吞挪步回自己的位置上,小钟爱脸红,还止不住地给马掌柜道歉。
云秋拉着小陶坐下来,给他推过来老大一只海碗,里面除了炙羊腿,还有虾元子、三色冻、海蜇鲊、梅鱼脍,以及好些小陶也叫不出名儿的菜。
“好吃的,”云秋齐好筷子递给他,“都给你留着呢。”
小陶看看这只尖尖的海碗,又看看云秋,最后捧着碗微微侧过身,耳朵红透,“……以后等你来江南,我请你吃楼外楼。”
云秋乐了,正准备答应。
可小陶又忽然扭头转过来瞪了他一眼,“不过今年还不成,我……我还没攒下钱来,等我一……等我两年。”
说完这句,小陶的脸色更红了,干脆埋下头大大扒拉一口饭。
看着他耳尖红透、两腮也微微泛粉,云秋嘻了一声,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小陶本就被米饭塞满的脸皮:
“傻小陶,今年年底你就能拿到善济堂分红了呀?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呢,不用你攒很多年,我饭量可小可小啦——”
小陶听着,下意识想开口反驳,说那是分红,和他自己挣得钱不一样。结果喉咙才动了一下,就被嘴里的米粒呛到。
噗地一声,小陶就喷了饭。
云秋躲得快、弯腰扭身一点儿没沾着边儿,倒是倒霉隔着点心坐的陆商。点心正巧过去给大家添茶、添盏,老爷子不幸中招、被喷了半身米饭。
小陶呛咳几声,看着陆商那身衣衫想道歉,却被呛得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陆商一点不计较,反而乐呵呵地端着酒杯:
“行,这也算是金玉满堂了。”
小陶咳了好一阵,最后缓过劲后一边帮着陆商收拾、摘身上的米饭,一边回头狠狠剜了云秋一眼。
云秋嘿嘿乐,却也拿着巾帕在替老爷子收拾,“真的嘛,你想想是不是?”
小陶不理他:这人好烦。
等这边都收拾好了,云秋才正经和小陶说,除了那两头小毛驴,他还另外给小陶准备了一些东西,也不贵重,都是京城里常见的糕点小食。
“还有这个——”
云秋喊了点心,叫他拿一帖东西过来。
“这个是请教了陆老爷子,叫人赶制的烫敷膏方,你不是说你爹的双腿一道冬天就疼得厉害么?这个应该有用。”
云秋将膏方递过去,“晚上睡觉的时候烧热了贴上,要是能用热水先敷腿按摩,效果会更好。只要坚持贴三年,腿就能有大好转,是不是这么讲的老爷子?”
小陶怔愣地接过去那张膏方,下意识随着云秋的动作转头看陆商。
陆商却看也不看他们,只端起酒杯去攀着旁边的沈敬,“喝酒喝酒,不就一张方子,需要注意的我都写在上面了,你爹会看的。”
“哦对,方子,”云秋又从点心那里接过来陆商写好的药方,“这个是配方,时间太紧,我们就做出来三贴,你先回去用着试试,将来好用或者缺什么再改。”
小陶咬了下嘴唇,忽然站起来一下扑到陆商身边,张开手臂从后紧紧地拥抱了这个小老头。
陆商被吓了一跳,“哎哎哎?!酒酒酒!洒了、洒了!”
小陶却没松开他,一双眼水润闪亮,腔调哽咽、声音却很脆,“谢谢师爷!”
陆商的动作微顿,脸上也多少生出一点儿羞赧,最终却只能用不耐烦来掩饰,“……哎呀,你这孩子,烦人。”
云秋看着他们,觉着今天这顿饭算是吃着了。
众人这边儿吃得很尽兴,与他们所在南楼相对的北楼三层雅间里,正对着这边的窗口开出一道缝儿,缝里搁着一只千里镜。
千里镜后,是撅屁|股趴着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头戴玉冠、身穿金丝软胄,另外一个身着藕色对襟襦裙、头上挽着云鬓簪海棠花,两人挨挨挤挤、互不相让。
“哎呀,你过去点儿,我都看不着秋秋了!”
“宜儿,秋秋平日跟你最亲近了,这回就让给我吧?”
两人身后,还坐着一个身穿绛色劲装、军人模样的男子,他端着一盏茶,看着他们的动作无奈笑道:
“舟儿去西北那么久,也不见你们这般着急。”
等宁王和王妃转过头来,徐振羽才摇摇头下断言:“厚此薄彼。”
宁王噎了噎。
徐宜却半点不惯着哥哥,她一叉腰,“哦,那这千里镜是谁拿来的?”
徐振羽:“……”
“想看就直说,”徐宜翻了个白眼,“难道我和阿铮还会笑话你?”
说完,她就给那千里镜丢还给徐振羽。
这下,倒给徐振羽将住了,抱着千里镜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而宁王回答了先前徐振羽对他们的指责,“舟儿和秋秋不一样,他成熟懂事、省心,到西北就给我们写了信,说了一切都好。”
徐振羽想到李从舟在西北大营的表现——这位从小长在佛寺的小侄子,有时甚至比常在军中跟着他的四皇子还老练。
他撇撇嘴,刚想说你们不能因为孩子懂事就不挂心,可才开口说了个“我觉得”,怀里的千里镜又被徐宜抢回去。
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身体又不好,嫁到宁王府后宁王事事顺着她,王妃便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是随着自己的性子:
“你不看我接着看——”
“诶?”徐振羽这回也坐不住了,跟着站起来抢,但才挪了一步,就被宁王挡住,这位是一点儿不记罚跪时候的恩,反过来无条件护着老婆。
“您是宜儿兄长,这种时候就让让她吧。”
徐振羽:“……”
得,活该他没成家,人家夫妻俩齐心协力这儿排挤他呢。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镇国将军也不端着了——从前他觉着那孩子淘气、不省心,如今经历一番眼疾,却发现他也挺想那闹腾的小小子的。
人宁王贵为皇亲国戚都没觉着丢脸,他自然也不再客气,当场就和宁王绕起来,也加入了抢千里镜,并且还言之凿凿:
“我大病初愈。”
最终是跟着伺候的几人看不下去,直觉他们仨加起来都快一百多岁的人,竟然闹起来还能幼稚成这样。
白嬷嬷万般无奈,只能哄着说,叫三人猜拳按顺序一个个看。
不过看也只能看这么一会儿,云秋那边开席早、吃这么一会儿也吃完了,他们陆陆续续都站起来离开了。
最后一个分着千里镜的人是王妃,她眼巴巴看着那个穿着水蓝色布衫的小少年下楼、消失在千里镜看不到的楼梯里,转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秋秋要是个闺女就好了。”
这话之前她就给宁王说过,当时宁王给她的回答是——如果秋秋是闺女,当年两个孩子就不会报错。
显然,做兄长的要更了解妹妹一些。
这回徐振羽听了这话,立刻就明白了王妃这般感慨的潜台词,他耸耸肩,十分不以为意:
“陛下要是允准,你们王府里出个男妃也成呗。”
这话中听,王妃很高兴,但转瞬一想,他们高兴也是白高兴——男妻不比男女婚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能给日子过下去。
男人跟男人在一块儿,若是双方都不愿意,那中间又没个孩子转圜,往后天长日久不是变成怨偶,反而办坏了事。
“顺其自然吧,这种事情强求不来的,”宁王揽着妻子的腰,“我们吃饭,菜一会儿都凉了。”
王妃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
……
这边,云秋也送了小陶到驿馆。
因为明日小陶要早出发而云秋起不来的缘故,他提前给了小陶一个大大的拥抱,“一路平安,我会想你,有什么记得给我写信。”
小陶张了张口,最终嗯了一声,说不出这么酸的话。
云秋松开小陶,给他说了再见后,又冲养在马厩里两头戴着大红花的小毛驴挥挥手,然后才转身、踩着碎在石板路上的月光蹦蹦跳跳离开。
忙碌了这一阵,他还没来得及看小和尚寄给他的信呢!
云秋回到钱庄上,沐浴更衣洗漱毕,换上了柔软宽松的睡衣才从自己藏宝贝的箱子里翻出来李从舟那一沓厚厚的信。
信笺是西北军中常见的厚油封,前世镇国将军递回来的家书都用这个装着,信上的内容大多是在回应云秋写给他的东西——
对于桃花关的事,李从舟叫他不要急,不要涉险,再大的事情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即便是菩萨也救不了天底下的每一个人。
对于方家铜镜和方老板最后的结局,李从舟只是叮嘱他一定要小心刘银财,刘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刘银财尤其危险。
这些云秋都知道,荣伯、马掌柜都在提醒他。
但李从舟特别提到了刘银财的娘、刘府的二夫人,据云秋所知:这位太太来自夔州,从前是白帝城的歌女,因歌喉美貌被刘老爷相中带回。
李从舟的信上也提到了白帝城,但却是提醒他——白帝城位于大江之上,又毗邻黔州、龚州,再往西就是蜀中。
这座城里藏龙卧虎,城主豢养的美人皆非平庸之辈,其中不乏与朝堂中人牵涉很深的,甚至京城教坊司的左奉銮都出自白帝城中。
这件事李从舟并未挑明指出襄平侯,毕竟前世——襄平侯在江南布置太极湖籍库顺利、户部中又有吕鹤帮忙,四皇子和太子先后惨死,他根本用不上动用白帝城的力量。
今生,方锦弦处处受挫,难保他不会走一走白帝城的路子。
“若无必要,不要与之发生冲突,如果实在有麻烦避免不了,就去卫所找萧副将……”
云秋念到这儿,忍不住又抿嘴偷乐:萧叔真挺好的。
不过信里关于李从舟自己的事儿挺少,他就写了西北一切顺利,说西戎的几次进攻都被苏驰和四皇子商量着化解,如今翟王们也拿他们没辙。
应当是写信之时,徐振羽将军眼疾痊愈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西北,李从舟在心里依旧表达出一种希望,盼着陆商能够想明白——
之后李从舟就像是列礼单一样,给云秋一样样写他寄来的东西:凤翔府各式各样的书籍、奇玩,西北小孩玩的藤球、机关木鹊等。
还有一些是李从舟信上没有提,可是在另一沓信笺上却认认真真提及了每一样东西的来龙去脉:
——那是乌影写好后,在替李从舟送信的时候偷偷夹进来的。
乌影的汉话说得很溜,但字就差着。
云秋拼拼凑凑看,反而渐渐读通了乌影那一段段歪歪扭扭的话:
“……他可有意思了,那日放值、不轮值,我就提议到凤翔府上逛逛,他不想去,觉得我闲着没事,我一提你——”
“我说,小云秋还没来过西北呢,你不给他带点什么好东西?”
“你是不知道,他本来趴在案上看舆图呢,一听这个就一下直起身,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可好玩了!”
乌影说,他们逛在凤翔府的街上,李从舟是见着什么都想买。若不是吃食放久了容易坏,他肯定是每样都来个十份八份的。
“他真是念经念傻了你知道吗?我提议进书铺看看有没有这边独有的话本子给你买点儿,他进门后就瞅着一套古本经文走不动道儿。”
点心在旁边陪着,听见云秋念这句忍不住笑了一下:
“世子是想给圆空大师买吧?”
结果乌影下一句就写,说李从舟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套古籍,最后还是买下来,自己抱回帐中看了。
点心:“……???”
云秋则是捧着信,哈哈哈地笑倒在床上。
之后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乌影都提到了前因后果,他会写的汉字实是不多,有的东西实在不知道如何表达,就用画的:
“糖葫芦”是一根棍上面画一团圈圈,水“囊”的“囊”字是一个小人拿着杯往嘴里倒水……
给云秋看得乐得不行,倒在床上滚了两圈,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着。
不过除了这些好玩好笑的,乌影还适当对云秋表达了自己的担心,他说李从舟似乎很着急,这一次回到西北后、逢战都变得很拼命,他希望云秋能想法儿劝劝。
——李从舟那疯狂的计划乌影都没敢给云秋讲:
他为了尽快捉到西戎的荷娜王妃,竟然想故意被俘。
乌影可是看过不少西戎贵族虐待俘虏,到时候别还没到王庭,他们就要先血战一场去救李从舟。
蛊也没了,媳妇儿还没捞到,乌影可还不想死,他得多活两年。
这担忧他也不能表达得太明显,万一用劲儿太过,给云秋吓来了西北,那李从舟可真会生吞活剥了他。
所以乌影简单表达了两句自己的担忧后,在信的末尾,他郑重其事地写,说要告诉云秋一个秘密。
“秘密?”点心听着也觉得这位乌影公子有趣,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儿看向自家公子。
可云秋才读了两句:说李从舟的军帐内藏有一口大箱子,箱子上挂着铜锁,钥匙只有一把、李从舟贴身挂在脖子上,而且锁孔复杂、轻易撬不开。
往后的,云秋却渐渐小了声,不念了。
点心眨眨眼,正想要发问,却忽然看见他家公子弯下眼睛,一下抱住那些信贴到胸口,然后又一下眼睛亮亮地伸长手臂将信举高。
云秋的脸蛋红扑扑的,胸膛也起起伏伏。
半晌后,点心还听见云秋嘿嘿嘻嘻地偷着在笑,看样子是知道了特别特别了不起的一件美事儿。
——那看来这秘密是关于李从舟的。
点心摇摇头,闭上眼睛叹气:那他可不方便听了。
于是点心收拾收拾东西,将房间里的几口箱子顺到窗下、不会绊着云秋走路的地方,然后与云秋招呼一声就先自己下楼去。
而云秋抱着信在床上打了个滚、双腿抬起来在空中连蹬好几下,但那股兴奋劲儿还是退不下去,他只能跳下床、跑到箱子边一口口打开盖傻乐。
箱子里的奇玩摆件、字画书卷似乎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手拉着手转圈唱歌的小人,他们哼着歌,每一个嘴里都高喊着:好耶、好耶!
不是云秋晚上吃茶都要醉、要发疯,实是因为乌影告诉他的秘密太甜,让他只是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远远地想一想,就觉得浑身都是力量。
乌影说,李从舟有口从不轻易示人的秘密箱子。
每回李从舟打开箱子都是神神秘秘的,乌影实在好奇,就有一回他们投宿在驿馆时,他看屋顶房梁非常高,就事先趴到上面偷偷观瞧——
李从舟在下面打开箱子后,首先映入乌影眼帘的是一把月琴,然后就是一箱子九连环、七巧板,墨玉环佩、玲珑锁。
乌影刚开始还在心底好笑,觉着李从舟是孩子心性,这些都什么东西、竟然还要藏。
可再细看下去,就发现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下,还有一些香囊、荷包、绢帛和手帕,手帕一看就不是李从舟的,而是一块绣着桂花的黄色绢帕。
而绢帕之下,还有一只匣子,匣子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粉红色的信笺。
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是乌影写——
“你还记得,承和八年,你跟着宁王妃到报国寺中修行,有个大商人名叫周山的,曾经给寺中小沙弥分发了一套夏服、一套冬衣。”
云秋怎么不记得,他便是用那套衣服收拾了吕元基一顿,揍得那小坏蛋哇哇叫,还给小和尚抢到了最后一套好衣裳。
虽然乌影看不见,但云秋读到这儿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点了下脑袋。
然后转行,就看见乌影写:
那套小孩子穿的旧僧衣和僧鞋,他都还留着呐。而且外面还认真裹了一条绢,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开换新的防虫香囊,可稀罕呢。
承和八年,那可是足八年前。
云秋抱着信,转身坐到木箱上,一边看窗户外边的月、一边双腿搭在箱子外面晃浪晃浪:
唉……
要不是城里还有一堆事儿,他真的很想很想到西北,狠狠扑倒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