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当然知道蜀中危险, 但他有三条不得不去的理由,所以便凑过去亲亲小和尚拧紧的眉心,“你先别急, 听我慢慢给你讲。”
他拉着李从舟的手,一根根手指给他掰下来算:
“当年罗大叔帮我良多:从钱庄上的护卫到防隅司的巡警, 还有那刘金财……”
“你想,当时钱庄的状况多危险呢,要不是有大叔带来这笔银子,只怕就要被煽动起挤兑风潮了。”
“所以他算我的恩人, 做人要懂知恩图报, 而且归乡这法子既是我提的, 做事也要有头有尾。他日, 城隅司的巡警问起来, 我也好有话说不是?”
李从舟抿抿嘴, 不认同道:
“罗虎的骨灰自有蒋骏去送, 他是军中七品骁骑,做事也稳重。从前他不是还在你的田庄上做过管事?想来, 是很能料理这些事的。”
云秋撅了噘嘴,就知道李从舟要驳他。
“那我还有第二个理由, 我看了京城里四五处铺子,准备做个布庄,往后宴惊鸿各位姑娘的、我的、桃花关善济堂的衣裳, 都可以在里面裁。”
李从舟挑挑眉, 没懂在京城开布庄怎么就要跑到蜀中去。
云秋嫌他笨,“那江南你不是也不许我去?江南的生丝是最好, 但京城里做江南路的布庄已经很多了,我想做蜀锦, 走蜀中、关中、京城这一路。”
“而且,周山……你还记得不?”
“周山?”
云秋点点头,“就八岁那年,到报国寺的那位大商人,他还给了你们好多新衣服的那个。”
他这样讲,李从舟也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那位周施主,也是因祖上和宁王府的关系,常到寺中供奉。
“你该讲,是你给我抢了夏服冬衣的那时候。”
“啧,”云秋捶他,“什么叫抢?明明是那吕、吕……什么来着?就那个带着家仆到处欺负人的小胖子!是他先抢了你们的,我那是、那是叫:帮你拿回本该分给你的东西!”
李从舟其实根本不在意应该分到什么,只是想起来云秋支使家仆揍那小胖子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吕鹤助纣为虐、吕元基仗势欺人,他们父子二人死有余辜,李从舟倒庆幸云秋没记住人名。
“再说了——人周老板好歹是闻名天下的富商巨贾,京城、关中、江南都有他的产业,还开辟了西域的商路,怎么在你这儿这么籍籍无名。”
李从舟耸耸肩,佛僧本就该待来往香客一视同仁,至于供奉香火多少、对本寺修缮之贡献,那是寺监要烦恼的事,周山在他这儿,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云秋哼哼两声给他讲了一道周山如何厉害,才继续道:
“周老板家的二公子,叫周承乐,他是姚远、姚老板的朋友,之前我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相识,他说愿意给我引路。”
云秋捏着李从舟的两根手指、晃悠他手臂,“布庄我这个月就盘下来了,算上装潢修缮改造的一两个月时间,不就得五月、六月开业么?”
“婚期定在六月十二的话,那后面五月底、六月初的时间我肯定都要留在京城里准备,那不就更没机会出去走商了?”
云秋抿嘴长叹,“难得人家愿意帮我引介,我总不好拿乔说不去,再者——难道布庄盘下来就那么空放着呀?那得损失多少银两?”
李从舟:“……”
这破孩子,当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一条商路而已,难道还能长腿跑了不成?”李从舟摇摇头,“至于你商铺上的损失,我用我的薪俸赔你便是。”
云秋皱皱眉,心想宁王的薪奉素来都是交给王妃的,这不是本当如此的事情么?
不过他和李从舟还未成婚,现在说这个给人吓跑了可不好,云秋吸吸鼻子,讪讪道:
“这又……不单单是钱的事……”
经商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做人交朋友,今日人家高看你一眼,你就要承人家的情,往日才好来往。
像周山,像京城四大名楼的老板,哪个不是长袖善舞、广交朋友、乐善好施的。
他又不像是周承乐、像曲怀玉那样有家里人可以帮衬,莫说是他亲生的爹娘,宁王府也没经商的人呐。
哼。
云秋扭过头,怨小和尚不懂。
看他气鼓鼓的,李从舟只能哄着讲:
“成婚是人生大事,商道上的朋友也是能理解的,而且你成婚难道不邀请他们么?到时候我陪着你亲自谢罪如何?”
“……”云秋泄气地叹了叹,掰下来李从舟的第三根手指头,“那、那我还有最后最后一个理由!”
李从舟揉了揉山根,“你讲。”
云秋道:“你刚才也说成婚是人生大事,所以——我想去看看爹娘。”
李从舟的动作顿住了,眸色也渐渐沉了,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他,“爹、娘……?”
云秋点点头,“你告诉过我的,我的亲生爹娘。”
那是京中大疫那年,云秋和王妃留在报国寺,他们一起在山巅的小院里待了很长时间。
当时云秋在他的箱子里看见了月娘的遗物,所以问起来过“他的”爹娘——
李从舟是按着他前世查到的东西给云秋讲的,所以后来真假世子案破后,云秋自然也知道亲生父母之事。
云秋的娘是蜀中闻名的舞姬,与襄平侯的第一位夫人白氏有旧,后来机缘巧合跟着她进入的襄平侯府。
而他爹是侯府上的小账房,姓李,虽然屡试不第,但为人老实本分,他性格腼腆内向、一直恋慕月娘。
本来白夫人都已给两人许了婚,三书六礼都交换完毕,只待吉日吉时到来就能成婚。
结果李书生往管事处送喜帖,却不慎窥见了管事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信札,其中就有襄平侯跟那“中间人”来往、暗算乌昭部和三个苗寨的书信。
为了活命,他和月娘只能逃离。
由白夫人暗中派人护送到渡口,乘船顺长河而出,婚事也是仓促在船上办的。
襄平侯暗恨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处理了账房内一众管事,也对乌昭部的白夫人痛下杀手。
最后派出杀手千里追杀,终于在江南给顺长河逃出的李书生、月娘凿船截杀。
李书生为护妻子、受伤落水殒命,月娘却因深谙水性侥幸脱逃,为附近几个草荡的船夫所救。
船夫们可怜她的遭遇,便给她指了条路,说京城里龚世增老宰相是个公正严明的人、御史台的沈中丞也不畏襄平侯权威,还有宁王也十分明理,让月娘可往京中陈情伸冤、寻求庇护活命。
月娘谢过几位船夫后却绝望摇头,说自己是一介草民,就算上得京城也见不着这几位大人。
那几个船夫想了想,就指给她,说京城东郊有座祭龙山,这些大人物都会到山中报国寺祈福祝祷。
报国寺是国寺,很安全,而且主持圆空禅师有慈悲心,必能给她个容生之所,让月娘放心前去。
船夫们凑了钱,给月娘收拾了行李和盘缠,她随身的东西其实就只有一柄月琴,还有几块李书生送她的巾帕。
这两样都是翻船之后月娘死死抱在手里的,船夫们又寻了些妇人的衣服给她包起来,一并送着她到渡口乘船。
这些细则以前李从舟都给云秋讲过,只是他先前在讲的时候——
给襄平侯府改成了蜀中富户,也隐去了李书生和月娘被追杀这则,只说是路遇盗匪才会逃命到报国寺。
月娘的遗骸,圆空大师是火殓、葬在祭龙山顶的,李书生死在江南,遗骸不知襄平侯那些杀手是如何处理,总之……
李从舟摇摇头,“你想见爹娘,可到报国寺,蜀中危险,又在千里之外……”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云秋终于恼了,狠狠掐李从舟掌心一下道:
“你不说我娘生前是蜀中出名的舞姬么?她既然出名,那我去当地,说不定就能寻着故人。”
“而且我早就打听过了,嘉州有座峨眉山、山上有座白水普贤寺,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去里面祈福,菩萨灵验无比,我想去那里给爹娘立个长生牌,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爹娘是走得早,但我如今都要成婚了,难道不得告祭他们么?”
本来这件事可以不赶巧在这个时间,只是罗虎的事、布庄的事,还有如今李从舟和他定婚期的事。
这些事都全部赶巧凑在了一块儿,岂不如日后一件件分开去办、周折耗费出更多的时间,倒不如一总痛快办了:
“反正去一趟蜀中也不容易,你往好处想,这样危险的地方我就去一次,之后我都乖乖的留在京城啦。”
云秋蛄蛹两下蹭到李从舟身边,极近地给脸贴到他下巴旁,“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李从舟皱眉看着他,还是不太想答应。
嘉州还好,梓州距西川城、襄平侯府就太近了,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他是一点都不想云秋去那样的地方。
襄平侯嗜杀成性,这些年,他们府上的家仆就没几个能活着干过两年的,这样可怕的人的地盘……
“你知不知道襄平侯因为侍婢弹错一个音符就要砍掉她的双手,你想没想过西戎那些事都是他弄出来的?”
李从舟说得急,声音也高了些。
云秋缩缩脖子,“啊你不要骂我嘛,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大坏蛋、他最危险,所以——”
他给下巴磕到李从舟肩膀上,鼓起腮帮撅噘嘴,“所以我这不是来央着最厉害的你陪我一起去嘛。”
李从舟皱皱眉,他哪里厉害?
他要是厉害,前世就不会眼睁睁看师父师兄惨死而无能为力。
还未开口,就见云秋抱拳拱手,歪头软了声音糯糯道:“求求啦——”
李从舟:“……”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从前春秋战国时,两国之间交战爱用:美女胭粉计。
——这谁顶得住?
尽量逼自己不要和云秋亮晶晶的眼睛对视,李从舟别开脸、捏上山根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考虑考虑。”
云秋点点头嗯嗯,却还是趴在他身上,眼巴巴地盯着,“那你考虑。”
李从舟睁眼,眸色复杂地看小秋秋,心想这又不是到市场上去买菜,一时一瞬就能决定。
“……给我点时间。”
啊?还要时间哦。
云秋一下泄了气,一脑袋重新闷回他怀里,“那明天?唔这样,后天、后天吧!”
他竖起两根手指,十分大方,“给你两天时间。”
听他这口气,好像做了多大的让步一般,李从舟又好气又好笑,却偏拿这小家伙没办法。
最终无奈,只能一点头说后天会给云秋答复。
说是这么说,李从舟却下意识开始思考告假的事:
他任职的差事都在银甲卫屯所,宁王那边自然有办法替他周全遮掩,只是朝参上要应付御史。
李从舟站起身、走回书案那边,提笔继续给林瑕写江南河堤上的事,写到一半忽然想起来——
林瑕的外祖父,不正是御史中丞?
“……”这念头冒出来后,李从舟愣了愣,最终忍不住重重甩了两下头,他真是被云秋那小坏蛋带偏了:
竟能想到托人徇私……
还真是荒唐。
不过事已至此,李从舟只能先派远津回王府禀报,给云秋选定的日子告与宁王和王妃知,然后再给太子、林瑕要的东西送过去。
晚上,云琜钱庄的饭是云秋新雇的小厨工吴龙做的,虽没曹娘子做得那样出彩,但也算还过得去。
两个铺子的掌柜伙计吃着都觉着好,唯有李从舟瞧着这个吴龙……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只是他前世的记忆也就那样,真假世子案前的大多清醒,往后从二十岁到身死的,就是断断续续、四面漏风,或许吴龙是在那之后见到的人吧。
眼目前看他对云秋心存感激且忠心耿耿,李从舟皱眉给这人记在心上,并没当面说什么。
入夜后,云秋这小坏蛋没心没肺,洗漱泡脚上床后没一会儿就抱着他装有聘书的小枕头睡得香甜,倒害他睁眼瞪着屋顶、半晌都没酝酿出睡意。
李从舟侧首看了看云秋,悄悄起身给小家伙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走到窗边——
窗外,京城的夜空湛蓝如墨,弦月挂于树梢,因城池里街灯明亮,所以只能窥见疏星几许。
他正失神地看着高空,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张倒挂的大脸,“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十五早过了,你杵在这儿看夜鸮呢?”
乌影倒挂在屋檐上,双手抱着、满脸戏谑。
李从舟皱眉瞪他一眼,回头看了眼云秋的方向,生怕乌影这么大动静给人吵醒。
结果云秋只是嘟哝两句,抱着小枕头裹紧被子翻了个身,转头又靠在李从舟的枕头上打起小呼噜。
李从舟:“……”
他暗暗摇了摇头,转身推了乌影一把,“我们出去说——”
乌影越过他肩膀,偷偷窥了一眼睡在榻上的小秋秋,然后勾勾嘴角,回身上了屋顶。
而李从舟披了外衫,也是一跃出窗,然后给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以免夜里风寒,吹病了小云秋。
两人并肩坐在云琜钱庄的屋脊上,乌影摸摸口袋,竟掏出来一把瓜子分给他,“厨房新来的小厨工炒的,尝尝,挺好吃的。”
李从舟好笑,给乌影的手推回去,“不用,你自己吃。”
乌影哦了一声美滋滋地收回来,那感情好,他可只抢到这么一兜呢。
剥了几粒瓜子丢进嘴里,乌影才正经问李从舟正事,“说说看,大晚上不睡觉在愁什么?”
他歪倒在房顶、支手肘撑住自己后,斜李从舟一眼后摇摇头,“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儿,年纪轻轻的,叹太多气人可要老了。”
李从舟哭笑不得,“你这是……又从哪儿听来的歪理?”
乌影往嘴里抛瓜子粒,“荣伯告诉我的,我看你成天苦着个脸,明明比我小那么多,看着倒像是我爹似的。”
李从舟嗤笑一声横眼看他,凉声道:“你要真想管我叫爹,我也绝不拦你。”
“呿——你想得倒美!”乌影毫不客气,抬手就给他脑袋上来了一拳。
被他这么一闹,李从舟心里压着的那些沉重情绪倒是舒缓了不少,他垂眸沉默半晌,才道:
“……云秋想我陪他去蜀中。”
“去呗,”乌影一点儿不以为意,“蜀中遍布竹丛、百花争妍,还有峨眉、青城等名山,他想去你就陪他去嘛。”
“可是襄平侯在蜀中!”李从舟瞪着他,声音压抑而愤怒,放在膝上的双手都攥紧了拳头。
乌影眨眨眼,十分不解:
“那姓方的蛊术我们都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他身边又没兵马,你带个五万十万的人给他连人带府埋了不就完了。”
“你说得轻巧……”李从舟握了握拳,“朝廷调兵遣将是需要师出有名的。”
“那不行就我们去给他杀了完事呗——”乌影拍拍手,给最后的几粒瓜子宝贝似的收起来。
这法子可真好,李从舟都给气笑了,“你道我不想么?可他又不是蚂蚁,任由我们拿捏。”
西川城繁华,蓉河附近又热闹,襄平侯府上那么多影卫,他那一方莲池地下还有水牢、地宫。
就算他们尽出银甲卫里的精英暗卫,也不能够做到不闹出一点儿动静,即便拼死杀得了襄平侯……
那这杀人罪名,又由谁来担着?
“我担呗,再不行就是我的手下那几个小兄弟担,大巫已经应承我了,到时候我就带着剩下的族人渡过金沙江到蛮国去。”
“你倒是痛快了,”李从舟哼笑,“那往后呢?要是陛下不智,非要借此机会发兵征讨蛮国呢?”
乌影想了想,那到时候就是他们乌昭部里外不是人,他啐了一口,“啊,你们汉人怎么这么麻烦。”
他烦躁地抓了头发两把,“那你们就带多多的人手去,我再想法联络柏氏找证据,这样成了吧?”
李从舟皱眉,没说话。
乌影看他这样,突然一翻身坐起来重重拍他后背一下,“怎么回事你,瞻前顾后的?”
“照我说,你们就大大方方去,襄平侯没了蛊毒,也就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你是不相信我的毒术,还是不相信你那些兄弟们的本事,或者——你不相信你自己?”
“借此机会去一趟不好么?你家小秋秋都知道一箭三雕,一行多办事,你怎么不能借机去蜀中探探襄平侯虚实?”
乌影哼了一声,以交握双手为枕躺到了房顶上。
“我看你就是关心则乱,越在意越畏手畏脚,当初在西北,你多能耐呢,单枪匹马就敢闯西戎王庭。”
“我倒觉得,当初那样才够快意。”
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样的事情,当真是旁观者清。
李从舟压着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一砸拳,道了句:也是。
如今的襄平侯又不是前世的襄平侯,他又何必畏首畏尾?
乌影看他表情,便知道李从舟这是做出了决定,他勾勾嘴角——自己被迫离家近十载,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襄平侯害死他们三部族人的账,也是该好好同他算一算。
……
几日后,诏命下,着令太子领户部林瑕等一干人等亲赴江南,解决河堤和浙府杭城各宗悬案。
消息传出,朝野皆惊。
此事文太傅和舒大学士在之前并不知情,诏令才下,舒大学士就急匆匆赶往了文家,却正和套车出门的文太傅撞了个正着。
文太傅抱病多年,朝参都是时时请假不出,如今着急成这样,看来太子是瞒天过海、早有准备。
两人急匆匆奔往太子青宫,却被门口的宫人拦下,说太子近日忙着准备远行,不便见任何朝臣。
文太傅着急起来呕了血,舒大学士无法,只能先给人送回文家,再联络党徒们到自己家商议。
他们仗着舅甥关系挟持太子日久,如今骤然被太子撇开,舒大学士也不由慌了神。
可诏令已下,他们再着急也不可能让皇帝收回成命,一番商议过后,也只能是上表请命,让太子妃的父亲——严朝将军随行。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李从舟正在银甲卫屯所上和萧副将办交割,出来拐到雪瑞街上,又恰好跟同知将军段岩撞上。
善济堂建起来后,龚宰相请了陆商、尤雪分别到家中诊过脉,他的病虽不能根除,却也大有缓和。
段岩取了药包,看见他后议论了几句,说当今太子看着文弱,这么一手釜底抽薪,却比圣上好决断。
李从舟不置可否,只拍拍他肩膀,要他慎言。
然后就别过段岩、快速过丰乐桥到云琜钱庄,他既答允了云秋同往蜀中,便定下来在三月初五出行。
这些日子,他都在帮着云秋收拾行囊。
自然,他告假离京的借口,宁王也都替他想好:
宁王应付朝堂事的手段比他老辣,一则私下里拜见了沈中丞陈了家中两个孩子婚事的情,二则拿捏帝心。
皇帝重视夫妻情分,重视孝道,宁王专程递牌子入宫,将李从舟云秋要成婚的事情对皇帝据实相告。
并告诉他当年给两个孩子接生的嬷嬷就是来自蜀中,编了个借口说她近日做寿,两人是受邀去探望。
只可惜皇帝不智,听完准假后,竟然还问了一句,蜀中是襄平侯方氏所在,需不需要诏命他多照顾。
宁王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咬牙拒绝后,实在头痛他这位糊涂皇兄。
“不过,父王这般上达天听……”李从舟后来还是逗了云秋一句,“小云老板可就后悔不了、跑不脱了。”
云秋哼哼两声,他才没想跑,只照样给话换给李从舟,“你也一样,要是将来后悔了,我可能告御状!”
唷。
这是有人撑腰,脾气厉害起来了。
李从舟压了压嘴角,却只觉得,这样被人宠着、疼着,潇洒恣意还有点坏的小家伙,才是云秋该有的模样。
从京城到蜀中,有水陆合共三种走法:
一种是全程走水路,从大运河上渡江南、上长河,过夔门入蜀;一种全程陆路,入关中,从河州入兴元府下巴州进蜀地门户。
最后一种是水陆路结合,可前面走运河,亦可归来时渡用长河,只是这样一定会过夔州,要经白帝城。
陆路辛苦、耗时长,水路快但危险。
原本他们两人商量,觉着还是多耗费点时间走陆路把稳,结果还未出发,曲怀玉就派人来传了迅——
关中近日在闹大旱,大量春播的麦子没水浇灌,百姓之间为水源起的争执冲突多。
虽还未上报给朝廷,但曲怀玉的兄长曲怀文正好在那边走商,建议云秋他们还是绕开关中这一道。
不过曲怀文也说会叫曲家马帮的人到夔州策应,他办完了关中的生意就到夔州接云秋他们。
周承乐也着人快马加鞭送上来信,让云秋绕开河州、金州,他可到洞庭湖畔的江陵府相迎。
最后云秋拍板拿定主意——
他们出京城后先走陆路到江陵府,与周承乐回合后再改水路到夔州,见到曲怀文、就跟着曲家帮入蜀。
只是三月初五出发,就要错过小石头和陈槿的婚礼,云秋提前备下贺礼,托付荣伯代为转赠。
临行前一日,云秋和李从舟两个还专门去了报国寺一趟,既是拜见寺中各位高僧,也是去见见月娘。
圆空大师难得推迟了法会,在法堂单独见了他们。他坐在蒲团上,云秋、李从舟则跪坐于堂下。
在云秋的记忆里,大师一直是很严肃的。但今日圆空大师看着他,竟难得露出个和善笑容。
还招招手,唤了他一句:“小云秋。”
云秋茫然地看看李从舟,在他颔首点头后,乖乖上前做了佛礼,“大师。”
圆空大师抬首看着眼前这个五官愈发精致的小公子,透过他,仿佛又看见了十七年前那个雨夜——
山风呼啸、雨势瓢泼,两个孩子呱呱坠地,也是前生造定事、今生莫错过的因缘。
他又越过云秋看了眼跪坐在蒲团上的李从舟,他曾经最得意的小弟子僧明济:
李从舟眉眼如旧,气质也愈发沉稳。
但他眼角眉梢的冷厉、身上的煞气,也在经年岁月里不知不觉地被化去。
圆空大师这一辈子修佛,莫说是形形色色的人,妖鬼神佛见得也多,小弟子从前心思有多沉,他不是不知。
只是佛法明的般若,也只有缘法际会时才能开悟得道,他再怎么关心去问,也是解不开的。
现在看这小弟子,倒是愈发像人,身上那股修罗煞气,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消弭于无形中。
念及此,圆空大师又笑着看了云秋一眼,然后拉他手示意他弯腰,将脖子上经年戴的一套挂珠取下来、送给了他。
“大、大师……”
云秋被吓了一跳,他虽然不修佛,却也知道这串挂珠跟了圆空大师多年,他小时候就见过。
“用料并不名贵,只是跟了我经年,也常在佛前供奉。这挂珠本是一套的,手串十八子的,之前两年,我已经赠与了明济。”
“两位施主成婚,老衲实在没什么好送的,既然二物是一套,便将挂珠送给小施主,聊表心意吧。”
说完,他道了句佛号,让云秋不要拒绝。
李从舟看着那珠串张了张口,最后接触到圆空大师的目光,又将到嘴边的话,改成了一句:
“秋秋,快谢过大师。”
云秋噢了一声,后退两步跪下来,恭恭敬敬拜了圆空大师,然后小心翼翼给那挂珠藏到领口中。
——李从舟知道,圆空大师这套挂珠是算在他衣钵内的,原本是只有继承大师佛法的弟子才有资格拿授。
如今,圆空大师给百八子传给了云秋、十八子赠给了他,也算他这位恩师,对他二人最大的认可和祝福。
“广场上还有法会,”圆空大师起身,“二位施主自便,老衲这便少陪了——”
李从舟拉着云秋躬身拜别,圆空点点头,说会为他们此去蜀中诵经祝祷,早日平安归来。
再次谢过大师后,李从舟就欠着云秋的手去后山,带着他去看月娘的墓冢。
过去这么多年,通往后山禅院的云桥已经经过修缮,不再像九年前那么险。
山巅之上有一片先寺所修的万民墓,后来京中慈幼局也常给无亲无眷的人葬到此处。
月娘的墓冢就在山顶一簇莨菪旁,这般季节里,那绿色的灌木从上还开出了几朵白色的小花。
墓碑上并未刻月娘的名,只有长生安息四个大字。
李从舟解释,说他们入佛门后就是新生,需得断绝尘俗一切缘,那时候他年纪小,刻什么都不好,最后就只得了这么几个字。
云秋点点头,然后从自己带上来的小竹篮里拿出了香烛冥饷,还有专门在报国寺里请的两柱青香。
他跪下去先拜了三拜,小声喊了句娘,然后又抱歉他来这里来得晚,也知道事情知道得晚。
之后他就给月娘烧了供奉,自己蹲在旁边慢慢讲这些年的事,还有他和李从舟的事。
李从舟陪着,他从未见过云秋这样细致认真,好像真是在外多年的游子归家、面见高堂时的细说一般。
只可惜,回答云秋的,也仅有山间一阵阵的风。
“阿娘,我们要去蜀中了,既然是我们的家乡,你一定保佑我们平安归来,好不好?”
说完,云秋又跪下去,给月娘磕了个头,然后也不用李从舟扶他,自己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
他对着墓冢挥挥手,“娘我走啦,之后我们会再来看你的,你和爹在那边都要好好的。”
李从舟看着他,突然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云秋一口。
“啊呀……”云秋红了脸,有点慌乱地看了看身后的墓碑,“你、你干什么呀?看看地方好不好!”
他连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拱了拱手,让路过的各位神仙老前辈不要和李从舟计较,他们无意冲撞打扰。
李从舟却只是挂着一抹淡笑看着他,在心里默默向李书生和月娘许诺——
往后,他会好好待他。
从祭龙山回来后,云秋和李从舟早早用过晚饭就准备上楼早歇息,以便养精蓄锐、明日早走。
结果才转过云琜钱庄的后院,小邱就带着尤雪、小铃铛从大院门走进来:
“东家,尤大夫有事找您——”
云秋和李从舟对视一眼,请他先到楼梯那边等,然后自己上前两步,问尤雪何事。
尤雪身上披着件带风帽的斗篷,神色匆匆像是才从外面回来,她一撩斗篷、提裙就给云秋跪下。
而她身后的小铃铛跪下后,膝行着上前,托举给云秋一只匣子。
云秋忙接过来那匣子递给旁边的点心,然后蹲下去扶这师徒俩,“尤大夫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起来再说——”
尤雪却不愿起来,直言有事相求,“东家让我说完,不然我不起。”
云秋犯难地看点心一眼,无奈,只能让尤雪快讲。
“东家您还记着么?我原本有位兄长,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哥哥下落,只可惜……”
尤雪出生在建兴年,鲁郡闹饥荒时,她爹娘为了让孩子们活命,便分别给他二人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男孩卖给镖局,女孩送入紫云观。
“前日,慈云观的静真师太托人来,说是有个常到紫云观上香的老香客寻我,”尤雪道,“我便下堂后到慈云观见了她一面,她却说在蜀中听过我哥哥消息。”
尤雪说着,从颈项上拉出一枚红线坠着的玉坠,然后低头给那整个玉坠取下来捏在手中:
“这是我们尤家的龙凤子母佩,是爹娘留给我和哥哥相认用的,你瞧、此处有个暗扣——”
那是一枚长条形的玉坠,外面一圈阳刻了振翅欲飞的凤凰,在凤凰的鸟喙下方,有一处精巧的扣环。
“我这枚是凤凰,哥哥那枚是腾蛟,若是相合,就能扣在一处、做成一枚完整的龙凤玉佩。”
尤雪拜了下去,希望云秋能带上此物,到蜀中后,得空时,帮她寻找寻找哥哥:
“哥哥单名一个‘献’字,便是出谋献策那个献,他年长我四岁,今年上、该是虚岁三十三。”
她生怕云秋不答应,又拜了拜俯首,“东家您也不必刻意寻找,只用得空时帮我寻寻问问就罢。”
善济堂事多,尤雪一刻也离不得,她找了这么多年几乎快要放弃,可如今又有希望,她也不得不来求一求云秋。
“您真是……”云秋扶尤雪,“这又不是多大的事,我会帮您留意的。”
尤雪高兴地谢过云秋,将那玉佩交到云秋手中后,眼里的泪再也止不住,一边拭泪一边指着那匣子道:
“这里头都是行走江湖的常备药,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都可用,您和世子带着。”
——难怪刚才云秋接那匣子的时候听见里面叮叮当当响,感觉有好多瓶瓶罐罐。
他谢过尤雪,说沿途有消息也会派人送信告诉她。
之后,云秋就收好了东西跟着李从舟上楼歇下,次日清晨,带着点心、蒋骏,一行人打点了行囊出发。
这一路出行高调,银甲卫都有跟随护送。
到江陵时,正好是三月十五。
江陵府在浙府西南向百里,能听到许多来自江南的消息,他们有兵马开路,所以到得早。
周承乐约定是三月十六,所以云秋也就拉着李从舟在江陵城里逛了逛,也在分茶酒肆停驻、听了几耳江南事——
太子到江南后雷厉风行,很快就查出杭城府衙和地方上几个乡长手脚的不干净、作贪墨处理。
浙府长官亦未能免,被太子捉住了偷换皇粮的把柄,当场就治了重罪落狱。
只是荷花村几处的堤坝到底没能撑住,林瑕他们刚到,就溃堤了几处,淹没了良田万顷。
太子由此,也管着赈灾济民。
从茶肆出来后,云秋牵着李从舟的手晃浪晃浪,“我瞧着太子,离开了京城后倒有个明君样子了……”
李从舟好笑,“你怎么知道——太子不是想在江南赚得人望,既脱开舒家文家控制,又培植自己的势力——以稳固自己储君的地位呢?”
云秋啊了一声,放弃地捏捏他手掌,“算了,你们朝堂事真复杂……”
他东张西望看了看,忽然又瞧见前面有卖傩戏面具的,“诶?走走走,我们去看那个——!”
李从舟笑着随他,自觉扯下腰间荷包预备付账。
他们这儿嬉戏郊游一般,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府、西川城,襄平侯府莲池下的地宫里——
襄平侯狼狈地坐在遍布血水腐肉的地上,他的轮椅翻倒在一旁,两个侍婢已经横死。
而柏氏挺着肚子半跪下来,正轻拍着他后背。
“为什么……”方锦弦瞪大眼珠喃喃自语,“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江南的蛊术会失败?!”
“为什么凌予檀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没有死?!蛊虫明明都种上了!为什么他们不听我的话?!”
他给自己的双手都扑到血水里,然后抬起沾满了血的从上到下一下下疯了般扯自己的脸皮。
方锦弦面目狰狞、声音嘶哑,甚至指甲都掐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那最后的残页里,到底有什么?!到底写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