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我走入牢房里，摸着肚子里已经两个月的胎儿，对被关了一周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的大夫人说：“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大夫人顶着杂乱中尽量保持规整的鸡窝头，端正地躺在石床上，他尽管面黄肌瘦，但依旧气定神闲，看到我来，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道：
“哦，我是谁？你倒是说来听听。”
我眯起眼睛：“殷玄。”
大夫人坐起来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他伸出手，将他那张披着人皮面具，永远面无表情的脸被撕下来了，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苍白，年轻，俊美，冰冷。
“这都被你猜出来了，”他眯起眼睛，“算我小瞧你了，你不算是小聪明，你是大聪明。”
“你让陛下遣散了他的其他新娘，单单留下我，我以为你是想和我合作，谁知你是在利用我。你趁着陛下不在勾引我同你上床，我的确是没把持住中了你的美人计，被你套走了解药的秘方是我活该。但你竟然让陛下当众看到我们当众交合，陛下勃然大怒，说要在后日把我千刀万剐。却只是把你禁足一日，你真是厉害啊！哪怕你给他带了这样一顶绿帽子，他都能这么轻易饶了你。”他拍着手道：“佩服佩服。”
我摸着肚子，淡淡一笑：“我怀了他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我的护身符。他能拿我怎么样呢？”
“难道他就不担心你肚子里怀的是我的种？”
我微微一笑，“说什么笑话呢？你的精子活性够吗？”
殷玄被噎住了。他又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其实我没认出你，我诈你的，谁教你自己承认了呢？”
殷玄瞪大双眼，露出懊悔不已的神情。
一开始只是觉得大夫人非常眼熟，但我怎么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直到他在和我欢爱的时候，脱口而出了我母亲的名字。母亲去世时我还小，认识她的人除了哥哥，剩下的人也不多了，根据年纪一一排除下来，可疑名单里就有殷玄。
殷玄亲口说过我很小的时候他抱过我，所以他一定见过我母亲，我怀疑他是殷玄，但心里并不确定，只不过诈他一诈，他就自己承认了。
他叹了口气，“在某些方面，你确实和她很像。”
“她？我母亲？”
“嗯。当初在救生船上时，你母亲救过我一命。”
“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我有些恍惚，“她长什么样子？”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最聪慧的女子，有一双杏仁般的眼睛，可惜的是，你不像她，你一点也没遗传到她的美貌，连性情和智慧也没继承半分。”
我不悦道：“你刚刚还说我和她很像。”
“是很像，”他看着我，“当你露出狡黠的笑意的时候，有三分像她。”
“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喜欢我母亲？”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然后将其移到别处，肢体动作有些无所适从。我从未看到过他如此慌张的神情，意识到自己猜对了。
原来殷玄竟然暗恋我母亲，我说为什么他对我的态度很矛盾呢，一边说他不爱我，一边对我的身体又不知疲倦地尽情享用，原来他拿我当成我母亲的代餐。
他比我母亲小将近十八岁，二十五年前他就喜欢上了，那是他多大？十二？啧啧，真看不出来，还怪早熟的。
虽然他现在已经三十七岁，是个中年男人了，但他那张脸，还是像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样，驻颜有术。真是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使自己整整年轻了二十岁，他一定会巫蛊之术，一些邪门歪道。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问。
他看着某一处，声音有些滞涩，“我父亲送我来的。”
“你父亲？”我大吃一惊，“殷丑？”
“嗯。”他点头，“我父亲说如果我想成为通灵司的继承人，必须要经受住来自神的考验，如果我死了，那就是天意，而如果我活着，他就会把通灵司交给我。
“于是我改名换姓，披上嫁衣坐上小船，到海中央后，接我的是龟丞相，他带我去见陛下，陛下见到我很失望，他似乎不想看到我，于是一年又一年地纳娶新娘，我猜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为什么是我？”我捏紧了手心。
“陛下说，很久以前，他见过你，你忘了吗？”
我摇头。“你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对你？”
殷玄苦笑，“因为他要保护你。”
“保护我？”我吃惊，“为什么？”
“人人都知道你哥哥有一个叫纪随的同母异父的弟弟，他把你送走，总有一个得拿来凑数。于是我父亲和你哥哥就把我推了出去。我是代你献祭，应该说，我们这些新娘都是代你献祭。
“但你并不会认为自己应该背负这个良心债，这就是为什么你把同延渊最初的相识给忘记了，你的大脑为了你的良心能安进行了部分记忆的篡改。你不记得延渊，于是你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延渊是因为你才签订这一年一度的新娘契约，你摘除了自己的责任，心安理得地躲起来。”
“那时候我那么小，不该躲起来吗？海神是多么恐怖的存在，不是你们这些大人向我宣扬的吗？你指望一个小孩子拯救全人类吗？我那时才12岁，你难道让12岁的我去同延渊睡觉吗？”
殷玄不说话了。“确实，我父亲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把我给送了出去。”
“但你那时候已经25岁了，难道其他人没发现吗？”
殷玄说：“我会缩骨功，还会易容术，这些并不是问题。我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愿意帮你，但是我恨我父亲。我原本是自愿帮你的，但他逼我，于是在请愿祭礼上，我杀了他。”
“你杀了他？”我大骇，“你杀了你亲生父亲？”
他微微一笑，“想知道殷丑是为什么要帮你吗？”
“你父亲？为什么？”
“因为愧疚，”他又问，“你知道你母亲因何而死？”
“因为你父亲？”
“因为殷丑强占了她，她一时想不开，所以在跳了海。”
“你父亲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我用颤抖的手指着他。
他静静看着我，“你虽然没有你母亲漂亮，但还是继承了她一二成的魅力，哪怕是这一二的魅力，都足以引来踩狼虎豹。自古红颜多薄命，拥有一副令人垂涎的容貌，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所以注定命运多舛。但你比你母亲强，你并不会因被人强占身体就去死，你的内心很强大。如果你母亲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的心潮因这些消息而剧烈起伏，一时之间难以平息。
许久，我道：“你在海神宫一直住到去年，然后你上岸去了，杀了你父亲，得到了大祭司的位置，然后你千方百计让亓官把我交给你。这一切都是延渊指使你的？”
“没错，是陛下说服了亓官，把你献祭。至于如何说服亓官，需要我说给你听吗？”
“不了，”我摇头，“我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延渊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为的就是把我骗进他的陷阱里，真是煞费苦心啊，难为他了。可我偏不如他的意。
我对殷玄道：“你知道我和母亲最像的地方是什么吗？”
他微微一笑，“你的嘴巴最像她，所以每次你一说话，我都想吻你。”
“非也非也。”我郑重地看着他，“我和母亲最像的地方，是我们都有自毁的倾向。延渊千方百计要得到我，如果我死了，他是不是就永远得不到我了？”
殷玄瞪大双眼，“你说什么？”
我抚摸着肚子，慢悠悠地踱来踱去，“我不仅要死，还要把肚子里的孩子也带去，一尸两命，你说，他知道这个事情，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很好玩吧。”
殷玄摇头，“你不会的，你忍辱负重到现在，不就是想苟活下去吗？如果你想死，他强暴你那晚就自尽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是啊，何必等到现在……”我喃喃道：“我苟且偷生到现在，不就是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爱的人吗？他爱我，我爱他，我愿意为他献出自己的一切，但他不要我了。他同别人在一起了。”
“那个人……”殷玄定定看着我，“不会是你哥哥吧？”
我哂笑，“他算狗屁的哥哥，把亲弟弟丢在水深火热的地方，自己拥娇妻小儿享天伦之乐。”
“还真是你哥哥啊！”
我怒喝：“我说了不是他！”
“那是谁？”
“关你屁事，你都快要死了，话还这么多。”
他沉默了。
我踱步向前，“延渊后日就要将你凌迟，你知道凌迟的含义吗？也就是俗称的千刀万剐，而且还要当街示踪，你会在众人的目光中，惨叫声着死去。”
我微微一笑，“而我能救你，只要你一切都听我的。”
“你想怎么做？”
“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