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 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人,游熠。
黑色帽子和黑色口罩间,露着一双她熟悉的眼睛, 但眼窝比之前深陷了许多,似是瘦了许多。
他在对视到她的目光后, 慢慢垂下眼,避开了与她的对视。
避开对视之后, 他垂着眉眼上下端详她,仔细谛视着她,好似在审视她是否缺胳膊少腿、是否健全。
最后, 他沉静的目光落回到她脸上,定住,没有再躲开。
他凝着她, 眼里好似凝着某种微妙叹息。
“你拍戏一直这么拼命吗?”他问。
许清烛:“?”
“还行吧。”
许清烛淡淡回答, 一边思量着游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上次在民政局门口, 她将她暗恋他十年的事情说出来, 就是希望他觉得别扭、难受、甚至恶心, 这样他就能主动避免和她见面, 她也能避免和他见面,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
很快,她就想明白了。
刚刚若不是她看到苏娥在这里,她没有过来叫苏娥的话,她也不会见到他的, 因为他刚才本来就是在躲她。
所以,他本来就没想见她, 他此时一身黑,黑帽子黑口罩黑外套, 把自己包得很严实,应该就是不想被她看到。
那么,大老远的,从北城到最北方的沭河县,唯一说得通的理由,应该是她爸叫他过来看看她的。
虽然她爸从没来片场看过她,但她知道她爸关心和心疼她。
想明白了这些,许清烛回头看向苏娥。
苏娥面露抱歉,提了下手里的药袋坦白说:“游总买的。”
许清烛顿时更明白了,确实就是她爸让游熠过来的。
她还没和她爸妈说她和游熠离婚的事,而游熠可能看她仍在和他外公、和他爸妈通电话打视频安抚他家人,他就应下了她爸的嘱托。
游熠刚刚大概是看到她狂吃包子的戏了,因此他去买了些药,而他又不想见到她,就将苏娥单独叫了出来。
许清烛从苏娥手里接过药,对苏娥说让苏娥先回避一下,苏娥离开,许清烛再次望向游熠。
“请问,您为什么会在这?”许清烛礼貌问。
游熠听出了她话语里的疏离。
他不喜欢这样有距离感的礼貌,在心里轻轻喟叹。
游熠摘下口罩放兜里,一边说了谎,用许清烛她爸作了借口:“你爸让我过来看看你,这边条件不好,他担心你。”
许清烛点头,心道果然和她猜得一样,游熠是被逼的,他本也不想看见她。
所以这就有点尴尬了,互相都不想见到的人,偏偏在这里意外见到了。
正想着,许清烛抬眼看到游熠的脸,被他的清瘦意外了两秒。
他瘦了一圈,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和清晰的下颌线,更加分明清晰了,而他眼睛又凹陷了些,看着像大病了一场一样。
是病毒感冒吗?
那她应该让他把口罩戴上,别再把病毒传染给她,又觉得这么说话唐突不礼貌,而且她也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理。
再加上北城距离沭河可不近,没有直达航班,中转时间也很长,他被迫无奈大老远过来,也实在不易。
还有,她这段时间仔细想过,在游熠外公过世之前,就算他们两人都竭力避免见面这事,但坦白讲,他们应该是很难避免的。
虽说她非常不想再看到他,但他也确实没有对她做过真正伤害她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爱而不得而已。
所以她想过她若是再见到他的话,她就把他当作他只是曾经和她合作过的、给她付过很多酬劳的甲方,这样,她心态就能够很平和。
于是许清烛诚恳地对游熠说:“游先生,真的很谢谢您,辛苦您了,但下次无论我爸说什么,游先生您都不用亲自过来,您让谢秘书给苏娥打个电话告知一声就行了,回头我会和爸说的,今天真是麻烦游先生了。”
许清烛的这左一个“游先生”和右一个“您”,中间又是先一个“谢谢”和后一个“麻烦”,游熠听得呼吸极其不畅,太阳穴突突地蹦着。
“不麻烦,许老师客气了,”游熠忍耐着说,“刚好一个朋友要用我私人飞机回来一趟,我就顺路过来了。”
哦。
原来游熠明明不想看见她、却还出现在这里,不仅是因为她爸的嘱托,还因为顺路,那她放心了。
不过,许清烛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耐,就又贴心地说了一句:“游先生放心,以后我会让我爸妈少给您打电话,不会再麻烦您顺路来看我。”
游熠沉默。
他听出了她话语里多么不想见到他的意思,说得还真是委婉。
刮起了北风,不知是她的冷淡疏离,还是北风很冷,游熠感觉北风刺骨。
“许老师很贴心。”游熠气得微微磨牙。
许清烛点头:“还行,主要是游先生您日理万机的,太忙,太麻烦游先生您了。”
“……”
真是阴阳怪气的好手,游熠气得牙痒。
北风也吹得许清烛手里的装药的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声,她低头看药,才瞧见真的有好多药,得有十盒,她抬起来把药递给他说:“对了游先生,我朋友已经叫人给我送药过来了,我就不收您送的这份药了。药太多,我又吃不下,该浪费了,麻烦游先生您退回去吧。还有麻烦游先生回去后,不要和我爸妈提我今天的事,也不要说药的事,免得他们担心。”
游熠太阳穴忽的又跳动起来,后半句没怎么听,只听到了前半句:“哪位朋友?”
许清烛看他似乎怀疑不信,有板有眼地慢声细语地说:“游先生,我没有骗您,是我一位搭档过的前辈哥哥叫人送来药的。送药的人叫袁龙,袁龙大哥是本地人,这一个多月来都很照顾我,不是我不想收药的托词。”
游熠从听到“一位搭档过的前辈哥哥”,到听到“这一个多月来都很照顾我”,才意识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在离婚申请的冷静期的一个月,到领完离婚证的这半个月,加起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在关心她。
是哪位搭档过的前辈哥哥,肖宇涟吗?
游熠忽然很烦躁,她曾经确实说过“领了离婚证后才能跟人家谈恋爱”的话。
所以,她刚从他身上收了一个多月的心,这么快就将这颗心投入到别人身上了吗?
游熠沉息,缓了这一刻的烦躁,轻道:“退不了,药你留着。还有我暂时不会回去,放心你爸妈不会知道。”
许清烛:“?”
暂时不会回去是什么意思?
“除了我爸妈让您过来看我,您在这个小县城还有生意要谈?您转农业了,要种大米?”
沭河县最有名的就是大米。
游熠:“……”
有的时候,游熠想,他真的会被许清烛的脑回路给气得喘不上来气。
游熠余光感觉到有人走近,看了一眼过去,见有路人拿出手机在拍这边,他回头看身后黑车,摆手,让车里的廖宇上去处理一下,不要让许清烛被拍了。
见廖宇下车,游熠对许清烛说:“口罩戴上,回去吧,不管谁送的药,回去先吃点助消化的药,让自己舒服点,回吧。”
说完,游熠对她扬了扬下巴,甩手,让她回去。
但游熠刚说完,一阵风吹来,吹开了许清烛太阳穴旁边的碎发,游熠凝眸,猛地两步走近她,抬手,拨开她太阳穴旁边的碎发:“又受伤了?”
这一刻,游熠突然就明白了她爸不许她在娱乐圈拍戏的心情,如何能不担心?
游熠盯着她太阳穴旁边的青紫气道:“火车上拍的追逐的戏就弄一身伤,现在这里又受伤,你们剧组都不做安全保护措施吗?!”
许清烛被游熠关心她和生气剧组的语气给意外到了,更加意外他居然知道她在拍火车上追逐戏受伤的事,她皱起了眉,抬手挥开他。
他还在关心她?
因为他三十岁了,遇事比她成熟,他根本没将她喜欢很多年的事情放在心上,所以还是和之前一样把她当妹妹的心情关心她?是无意识的习惯?
又或者是,因为同情和可怜她,所以关心她?
许清烛攒眉退开,将疑问不解问出了口:“游熠,你在关心我?”
游熠察觉到她能接受他被她爸的叮嘱过来看她,但拒绝他关心她。
“许清烛,我的关心让你很难受吗?”
“不是。”
游熠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许清烛的语气冷了很多,不再是刚刚叫他游先生时的平静,她说:“游熠,我不知道你是因为可怜我,同情我,或者是习惯照顾我,才会做出刚刚关心我的举动。”
“总之,我身边有很多人都在关心我,你的这份关心对来说是多余的,请你以后收好你的这份关心,不要再做出这样关心我的举动。”
“以后,你可能仍然是单身,但我不是,我有我的未来,我会有我的新感情。我不喜欢你关心我,我也怕他因你曾经的存在,和像今天这样你和我的意外见面,和你刚刚关心我的举动,而暗自在心里吃醋难过。我了解那种感受,不忍心让他也有那样的感受。希望你以后注意,谢谢。”
说完,许清烛没再看他,低头将敞口的药袋系上,弯腰将药袋放在他鞋边,直起腰,径自转身离开。
许清烛离开很久后,游熠都没有动,他站在原地,如同已经被钉死在这里。
北风吹得鞋边装药的塑料袋不停地发出声音来,嘶嘶地折磨着他的耳膜。
许清烛刚刚说那些话的时候,目光和声音都很冷漠,但唯独在她提及她的未来和新感情的时候,嘴角不自觉上翘,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仿佛这个人已经出现在她身边。
游熠静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北风刮过,连树都被吹得打了斜,而游熠不知不觉。
直至廖宇看他一个人站在这里,过来叫了他两声:“游总?游总?”
游熠俯身,身体晃了一下,站得太久,四肢都没了力气,他慢慢捡起地上的药:“被拍了吗?”
廖宇看到这药没送出去,心疑了一下两人是不是吵架了,边道:“放心,删了,给了钱,没事。”
游熠点头,示意廖宇上车,边说:“剧组住的酒店还剩空房吗?开两间。”
两人过马路,廖宇又开始琢磨游熠和许清烛这俩人是住同一间还是住隔壁间,琢磨着说:“许清烛周围的房间应该已经住满了,调房的话,估计全面换被套和杀菌之类的,得三四个小时后能入住。”
游熠脚步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轻描淡写说:“一楼有空房就住一楼吧。”
她不想看见他,住一楼,也避免进电梯的时候遇见。
游熠又问:“认识肖宇涟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廖宇微愣了一下,然后反问回去了:“游总不认识肖宇涟吗?许清烛和肖宇涟的CP粉很多的,他们俩的CP名是烛涟璧合,就是那个珠联璧合,你没听过?”
烛涟,珠联。
游熠没听过,并且还漫不经心地评价了一句:“怎么CP名还带口音的?”
廖宇:“……”
游二公子的语气是酸的,这回他听出来了。
—【二更】—
许清烛回去找苏娥没多久,肖宇涟叫来的袁龙大哥,就给许清烛送到了药。
肖宇涟之前也在沭河拍过戏,沭河临近俄罗斯,当地有很多俄罗斯建筑,拍一些类型片的剧组会在冬天冰雪覆盖的时候来北方这边取景。
肖宇涟就是在拍戏的时候认识的袁龙大哥,大哥四十来岁,性格豪爽,家里种大米,有三百亩地,还包了剧组的三餐。
大哥是位很实在的人,一年到头其实也就春节的时候和肖宇涟有联系,但每回联系,还都是会惦记给肖宇涟邮寄大米。
如今有年头没见了,肖宇涟打电话给袁龙说,他有个妹妹在沭河拍戏,拜托袁龙照顾一下,袁龙立马就答应了。
所以确实,许清烛在这里拍戏的一个多月,袁龙受肖宇涟的嘱托,有空就来看许清烛,一直都在特别照顾许清烛。
白天的时候,袁龙抽空来给许清烛送了药,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又来宾馆找许清烛,约在宾馆大厅一楼见面。
大厅是称呼,其实是个小厅,从前台到旋转门也就是十米距离,统共就两个沙发。
袁龙给许清烛送了些零嘴和他媳妇儿给做的酸菜炖排骨,说这个酸菜是他媳妇儿用大缸腌的,特别酸,好吃。
许清烛白天吃的包子还没消化掉,听见肉就恶心,甭提现在的肉味近在眼前了,刚从电梯里出来跟袁龙大哥说了两句话,突然就捂着嘴,转身往一楼洗手间吐去了。
苏娥忙跟袁龙说了声抱歉,紧着跟过去照顾许清烛,袁龙大手一挥说没事儿,将酸菜炖排骨给拿回到车里去了,说一会儿回家买两瓶啤酒,回家吃去。
接着袁龙回来往沙发上一坐,笑着给肖宇涟发了语音微信过去说:【小肖啊,你这个妹妹忒厉害了,今儿吃了十来个大包子,还全是牛肉大包子,哈哈哈。】
说着,袁龙又抱歉地说:【不过小肖啊,真对不住了,我刚才给她带了点酸菜炖排骨,我媳妇儿做的,我就寻思好吃了想让她尝尝,没寻思她闻不了,刚刚又把她熏给恶心了,现在跑去洗手间吐了,你瞅瞅这事儿整的,真对不住啊。】
袁龙发微信的时候,游熠和廖宇两人正好走进大门。
他们两人刚刚在许清烛收工后和导演在片场聊了一会儿,导演现在还在片场导戏。
本来许清烛有个夜戏要拍,游熠让廖宇给导演打了个电话,让体谅一下许清烛身体不舒服,导演这才让许清烛提前收了工。
此时,沙发里发语音微信的这位大哥的这两句话里的主角,无疑是许清烛。
游熠听到了小肖的称呼,猜到大约是肖宇涟,也听到了许清烛又吐了的这句话,心生担心,慢慢脚步停住。
他记得许清烛对他说的让他收起他的多余的关心的那些话,但到底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游熠去前台买了两瓶水和一包纸,扫码付款,边问了句刚刚跑开的女生是去公用洗手间还是进电梯了。
此时前台里坐着个年轻男接待,刚刚看见了女明星许清烛跑开的方向,这会儿听见收款声,头都没抬一下,咔嚓咔嚓按着电脑,用脑袋指了下右边。
游熠拎着水和纸巾走向右边公用洗手间,经过廖宇身边,轻淡地撂下一句话“这宾馆的隐私做得不到位,加强一下”,冷脸走了。
廖宇看见那一幕了,也是暗暗来了气,剧组订这个酒店的时候,特意跟老板打招呼了,钱也没少给,说这里面的女明星得特殊照顾,怎么都没当回事啊,许清烛那边也没反映过这事。
不说游熠和许清烛的关系,游熠也是有意要投资这戏的,不能含糊,廖宇去打电话处理这事。
经过那位大哥的时候,廖宇听见大哥正笑发语音说:【小肖你要来啊?那可太好了!你快来,这两天就来,我让我媳妇儿给你们备席!】
廖宇隐约咂摸点东西出来,心道你说这要是在京市拍戏,一个两个都赶去京市没什么稀奇的,可这是在鸟不拉屎三月中旬还死冷的偏僻小县城,一个两个都赶来,甚至还坐私人飞机赶来。
这怎么跟在这儿藏了稀世之珍荆山之玉了似的呢?
**
游熠走到男女洗手间外的中间区域等人,听到了从女士洗手间里边传来的许清烛的呕吐声,也听到了不时传来的苏娥拍背和安抚的声音。
许清烛的胃本就不好,平时容易反酸水,胃胀,胃疼,吃了那么多包子,又吐出去那么多,反反复复的,如何能不难受。
游熠给苏娥发了信息让苏娥出来,苏娥手机没响也没回,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没带来。
游熠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苏娥忽然快步跑了出来。
苏娥拐了个弯,看见黑外套黑西裤挺拔深沉的游熠,苏娥顿住了脚步。
游熠手里拿着两瓶水,拧开其中一瓶递给她,另一瓶示意她先放在洗手台上,一会儿出来记着拿楼上去,又将拆开的纸巾递给她。
苏娥点头接在手里,没说话,游熠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无声交流着,之后游熠大步出去,苏娥拿水进去给许清烛漱口。
许清烛漱了口,勉强舒服了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起身,接过苏娥递来的纸巾擦脸擦嘴。
擦完后,她愣了一下,凝了目光。
走到洗手池边,许清烛看到台上还有瓶水,没问,先洗了脸洗了手,之后用纸巾擦了擦脸,仔细闻了一下空气里的味道。
空气里除了有洗手间的味道,还有一种沉香和茶香混合的香气,没有烟味和酒味,于是这香气就更清晰了许多。
或许别人对这个香味不敏感,但她是敏感的。
游熠没有喷香水的习惯,但他沐浴露和洗发露是这个味道,衣服也是被陈姨用香薰给熏过的,就混合出了这样的香气。
许清烛慢条斯理地擦了脸和手,又漱了一下口,正要出去的时候,苏娥忽然拦住了她,过来给她整理衣领和头发。
许清烛今天收工早,刚刚是从房间里洗完澡换了衣服下来的,宾馆里暖气又供热足,穿着身宽松的粉色薄款卫衣卫裤,头发是用抓夹在脑后抓起来的,所以其实她也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地方。
许清烛斜睨了眼敞间的门外,隐约还能闻到那股香味,似乎正停留在门外。
她忽然觉得她该好好和苏娥聊一聊了,一边仔细听了一下两侧洗手间里有没有人,听着是没人的,这才放心出声。
“娥姐。”
苏娥抬头:“怎么?”
许清烛说:“你觉得游先生为什么关心我?”
苏娥:“……”
她可太了解许清烛了,许清烛从来没有在外面聊私事的习惯,甚至她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许清烛也很少主动谈心事。
所以许清烛现在这是什么都知道了,在给她下套。
苏娥直起腰来,无奈看她,配合着说:“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许清烛搂着苏娥的胳膊,下巴搁在苏娥的肩上,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关心我,我只知道,他每次关心我的时候,都让我感觉到厌烦。”
洗手间外转角旁的游熠,正要离开的步子缓缓收回,垂下眼睫,明知道他不该听,还是动不了身,停驻原地,将她说的这番话听得入了耳,入了心。
心里洪水涌动,淹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