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在交完贡品不久之后，【阴子历】结束，进入【阳子历】。
四叔终究没能继续下这盘棋，回来之后，先找姑姑缝上手指，又为寻找新的一轮贡品匆匆离开了宅院。
许修心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从父亲许凉枝口中他才得知，原来四叔是在保护自己。
在“大人”的贡品册上签名字，就意味着，之后的每一次上贡，本人都必须要到场。
否则，算作一种“违约”。
可这种“约定”，也并非自己本意，实则是被强迫。
“那位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许修心问道。
父亲摇了摇头道。
“不清楚，但不能得罪，整个烟雨城里，上贡的不止咱们一家，听说那些没有顺利上贡的人家，都凭空消失了，王家还记得吗？王家的公子哥和你关系交好，你们常有往来，不就是因为无法上贡，一夜时间消失，只剩下一座空房吗？”
“...许家上贡多久了？”
“有些年头了。”
父亲平静道：“这一点，也要多亏你四叔拥有官职，从某些方面来说，寻找制作贡品的材料确实容易许多，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以前贡品要求多少？和现在一样吗？”
“当然不是，最初的时候，贡品只有一份，数量很少，甚至有时候有免贡的时日，但随着一年一年过去，要求上交的贡品越来越多，这些年光景不好，世道本身也不太平，日子是越来越难了。”
听到这话，许修心陷入了沉默。
如果说他原先对这座宅院的恐惧来自于未知，那现在反而多了一层精神上的认同。
至少在“上贡”这件事上，他和许家属于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一旦上贡出现问题，到时候不只是整个许家会出事，他也会死。
所有人的下场都一样。
在许修心和父亲正交谈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扯着嗓子的吼叫。
“醒醒！都她妈醒醒！别睡了！”
“什么动静？”
父亲许凉枝闻声，面露惊色，立刻站起身来。
此刻天刚亮。
他一拉开门，就看见走廊上站着一只公鸡，正提着脖子叫：“醒醒！都她妈醒醒！别睡了！”
看到这只鸡，许凉枝愣住，嘴巴微张：“哪来的野...”
最后一个“鸡”字到嘴边还没说完，许修心在旁立刻打断道。
“火神，这是火神，奶奶最喜欢的那只凤凰鸟，我给找回来了。”
“....”
许凉枝瞪圆眼睛看向他，嘴巴半张，那眼神仿佛是在问：真的吗？我没读过书，你可别骗我。
“真的，你不信你叫它试试。”
听到这话，许凉枝半信半疑，朝那公鸡试探唤上一声：“火神？”
公鸡闻声转过身来，扯着嗓子仿佛在回应：“醒醒！都她妈醒醒！别睡了！”
许凉枝肃然起敬：“真是火神！”
但下一秒，语气崩溃道：“它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而且...还会说人话！”
“不知道啊。”
许修心挠了挠头，露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
“这...这可怎么向你奶奶交代...你奶奶非疯了不可...”
许凉枝似乎想到什么，下意识擦起额头上的冷汗。
两个人说着话间，火神又开始嚷着“醒醒！都她妈醒醒！别睡了！”，转身缓步走向另一个院子。
许修心此刻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它喊的这句话，是在打鸣！
“真是贴心的叫床服务...”
“什么床？”
许凉枝蓦然表情惊愕的转头。
“没事...”
许修心一阵汗颜，话锋急转道：“爹，现在【阳子历】，天亮了，我可能需要出去一趟。”
“你要干什么去？”
“带我姐去看皮影戏，先前一直没看上。”
许修心平静道。
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
主动走出去，远比被动获取的信息会更多。
许凉枝闻言，没说话，沉默几秒后道。
“离开宅院，需要你奶奶同意才行，否则走不出去，刚好，你抱上火神，随我一同去见你奶奶，我也有事要说。”
“行...”
许修心追上火神，将其抱入怀里。
这只蜕变的凤凰鸟似乎相当不情愿，扑腾着两只翅膀拼命大叫来表达反抗之意。
直到许修心眼睛眯成一条缝，低头皮笑肉不笑道：“你再叫，我就把你埋了。”
火神立刻老实下来，窝在怀里一动不动，甚至给人一种准备安详入睡的感觉。
许凉枝在旁见状，倍感惊奇：“罕见！真是罕见！火神以前可从不让人碰，想不到竟然会让你抱。”
“呵呵，我们关系好。”
许修心笑了笑。
抱着火神跟在父亲后面。
他和许凉枝的交谈已经不再装疯卖傻，而父亲本人似乎也没有对此做出太多反应。
也许是许修心尺度把握比较好，懂得在该疯的人面前变成疯子，该清醒的人面前保持清醒。
例如等会见了奶奶，不疯都不行。
因为他并不确定，当别人得知自己正常之后，会不会又一次强行拉着去参加那所谓的及冠礼。
穿过几条青石板路，先是来到四叔居住的桃花林，之后继续往前走，缓慢进入宅子深处。
许修心感觉已经走了很久，仿佛没有尽头似得。
直到在一片林间，看到一座高大森然的木屋时，许凉枝才停下来，缓声道：“到了。”
许修心停下脚步，抬头看去，略感诧异。
眼前是一座远比宅院中其余房屋都要宽敞庞大的建筑。
乍一看去，宛如一座典雅的楼宇，雕梁画栋、红木朱漆，四面走廊环绕，木柱耸立，十分的气派。
许凉枝站在门外，整理几番衣服，抬脚往里面走。
刚来到双扇门扉前，还没伸手，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蓝色道袍的人影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差点撞上门外之人。
“哟，二哥也来了！”
怀中揽着拂尘的许长灵，急忙一个驻足稳住身子，看到面前来者，露出一副笑容。
“你这是...”
看到自己弟弟这急匆匆的模样，许凉枝满脸好奇。
“出去一趟，上次接了一个活，有一户人家说孩子中了邪，想请一位道家先生过去给做做法，驱驱邪，找到了我。”
“让你去？”
许凉枝闻言哑然失色：“这户人家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别驱邪再把人给驱死了！”
“...”
许长灵黑着脸看了兄长一眼，张了张嘴：“那也好过某人直接给死人唱戏不是...？”
“...”
兄弟两人门前驻足，望着彼此逐渐陷入沉默。
许修心在旁感觉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仿佛锤子砸地一样，咚咚咚作响。
许修心没回头，仅仅是通过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来者一定是大伯许山阴。
他直接往旁边退上几步，站到父亲许凉枝身后。
果不其然，随着面前话音刚落，大伯的口音伴随着脚步一同传来。
“老二老三，你俩怎么也在这？真是巧了！”
“大哥。”
许凉枝闻声，回头看见来人笑了笑，问道：“你也来了？”
“恩，我来找娘通说一声，准备出去卖点狗肉。”
“狗肉...还是阿秃吗？”
许凉枝犹豫着，问了一句。
大伯立刻露出一副友好想笑，却显得十分难看的表情。
“是啊，我就这一条狗，也没别的啊。”
“....”
三叔在旁双手合十，低头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
许修心看着他一阵汗颜。
你不是道士吗？怎么还念起经文了？
话说大伯那条名叫阿秃的狗，他只在及冠礼上见过一次，之后再也没见过。
但几次对话间都在透露着一个明显的信息，大伯卖的狗肉，始终是从“阿秃”身上搞出来的。
这么看...产地倒是相当固定...
就是不知道阿秃内心是怎么想的。
“你们先聊，我带修心先进去。”
“行，等你们出来我再去。”
结束对话，许凉枝带着许修心推开门径直走进去。
随后又把门从里面关上。
房间里略显昏暗，即便是白天窗户也都被遮挡住，仿佛不允许日光照射进来，房间的四角和墙壁上点着几排蜡烛，映照的四周看起来愈发昏暗。
从推开门走进来的刹那，许修心就闻到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说不清的香气，像是木香味，十分的典雅。
整个屋内相当安静，同时让人感到阵阵阴凉，和外面的温度完全不同。
正上方一座椅子，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人——奶奶张幼莲。
而旁边还立有一只铁笼子，笼子内关着另外一个老人——爷爷许太初。
再次看到这副诡谲的景象，许修心仍然本能的感到一阵压抑。
他到现在也不太明白，爷爷为什么会被关在笼子里？
奶奶高堂上座，由于房间内的烛光过于昏暗，她面无表情的脸颊，看起来如同死人一样。
即便进来两个人，仿佛也看不见，目光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正前方，宛如没有任何生机的雕像。
“娘，我带修心给您请安来了。”
许凉枝走掉房间正中央，做了一个礼数。
许修心在后面跟着模仿。
可高堂上的奶奶仍旧一动不动。
就听许凉枝继续说道。
“眼下【阳子历】又至，我打算让修心陪着思衣出去一趟，置办一些家用之物，说起来，他们姐弟二人也已经好久没出去过，该出去透透气了，您说呢？”
话音落下，奶奶仍旧不动。
许修心觉得古怪。
但下一秒，他看到奶奶忽然把手指举起来。
这个举动他略知一二，先前在及冠礼上曾看到过，大概表示应允的意思。
紧跟着，父亲许凉枝从一旁走过来，没说缘由，便将火神从自己的怀中抱走。
许修心见状皱起眉头，表示不解。
就见父亲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道。
“你现在可以走了，带着你姐姐出去吧，省的等会你奶奶反悔。”
反悔？
许修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下一秒，就听许凉枝喊道：“多谢娘，另外，儿把火神给您找回来了！”
随后父亲笑呵呵抱着那只鸡，朝奶奶走去。
下一秒，许修心看到奶奶刚举起的手指头...
立刻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