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林君有些惊讶。
故事里没有任何轰轰烈烈的事件,也没有跌宕起伏的转折,只有细水长流的陪伴,却改变了时愿的人生轨迹。
如同在贫瘠的土壤里丢下一粒种子,继续往前走,等蓦然回首,已然郁郁葱葱,长成了一棵苍天大树。
林君垂眸,若有所思。
这么看来,人年少的时候不要遇见太惊艳的人。
否则,这一生都会因对她念念不忘而对旁人视若无睹,因始终心如止水而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她轻轻的一个动作,就带走了整个青春。
看她哪里都好,谁也替代不了。
太惊艳的人一旦过早遇见了,要么余生都是她,要么余生都是关于她的回忆。
林君问道:“你当年没有想过对她表白吗?”
时愿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松动。表白?
当然有。
她确定了心意后,心里住了只小兽,是不是冲她低吼:“告诉她呀,你去告诉她。”
她也差点被说服。冲动夺走行动的指挥旗前,理智又在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占了上风。
时愿对林君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她的目标是P大,我怎么能跟她说这些,平白无故让她分心?”
顾知忧当年为了实现梦想,一心一意用在学习上。唐突的告白不仅不会如愿以偿,反而会给她的心上人添麻烦。
动心的人明明是她。
这些困扰本不该由她的心上人承受。
她把这些感情咽进肚子里就是了。
她不愿意成为她的绊脚石。
“高考结束后,有一件好事和一件坏事。”
“好事是,她梦想成真,考上了P大。”
时愿的声音突然艰涩哽咽,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却难以说服自己释怀。
烈酒入喉,借了她几分勇敢。
“坏事是,我离P大的录取线差了十来分,不能和她去同一所学校了。”
查完成绩的第二天,时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谁敲门也不应。
怀里揣着小泰迪熊,抱膝靠在床头。
眼底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进去。
耳畔总能听见毕业生欢欣庆贺的声音,让她愈发烦躁,自责悔恨蚕食着她的理智。
无法怨天尤人,时愿只能苛待自己。
——你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
但实际上,时愿为了追随顾知忧的步伐,途中已经竭尽全力,没办法再努力一点。
因为两张不同的录取通知书,她的喜欢悬在半空,进退维谷,更飞不过千山万水。
林君跟着心酸和无奈。
不太会安慰人,她只能引导时愿往好处想,“可你现在在她身边啊,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时愿喝得醉眼迷离,转过身,正对着林君摇了摇食指,口齿倒还清晰:“现在更不能说了。”
为什么?
总不能是影响顾总工作吧?
听到这个回答,林君愕然地皱眉,饶是不解,出于尊重,没有打断时愿。
向她投去鼓励的目光,示意她说下去。
“你知道吗。”时愿的声音格外轻柔,台词却无情得多,“她亲口告诉我,她是一个跟前任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顾知忧的决然,已经在出差那晚诉得明白。
“我不说,能以朋友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一辈子。”
最后三个字被时愿加了重音。
人们在做出承诺或者立下誓言的时候,最喜欢拿一辈子说事。好像有了这个期限的担保,那些海誓山盟就坚如磐石,永远不会消逝。
一辈子多么漫长,从满园玫瑰盛开的那一刻算起,到踏上走向星辰的路为止。
它不是转瞬即逝的一分一秒,而是值得郑重思虑的永恒。
这个赌注太大,赢了固然欢喜,输了就一败涂地。时愿不敢去赌,不敢冒险。
接着抛出一个问题给林君,“可我要是说了呢?”
林君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据她观察顾知忧对时愿的态度,多半不会拒绝吧。
“她会和你在一起。”
时愿点着头,“短时间看是这样。可目光放长远点,未来我们要是分手了,怎么办?”
清冷的脸庞被悲凉占据,红唇嚅嗫了半晌,自问自答,“我连见她一面都难了。”
仅是设身处地想了一瞬,时愿头皮发麻,浑身的力气被抽走,眼眶在酒气和雾气中变红。
如果顾知忧从她的生命里退出,哪怕太阳每天依旧东升西落,兢兢业业地履行使命,她的世界也将坠入极夜,永远不会迎来光明了。
酒精让人的情感更加敏锐,时愿流露出平日里不会展现的脆弱,总结:“所以,现在这样就很好。不该贪得无厌,不该得寸进尺。”
林君一时语塞,她料到时愿会有难言之隐,却不曾想她年纪轻轻对感情这么悲观。
恋爱还八字没一撇,就把分手的后果给想好了。真是搞不懂年轻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林君抿唇,说:“你这样想不对。”
她挺直了背,打算现身说法,“我呢,比你年长个八、九岁,也谈过不少段恋爱,自认为比较有发言权。”
循循善诱:“一对情侣分开的原因是什么?多半是习惯、性格或者其他方面不合适的缘故。”
“你和顾总能做这么多年的朋友,想必在这些事情上都磨合的差不多了。即便换了个身份,相处模式还是大差不差的。依我看,你们不符合分手的条件。”
时愿垂眸,蝶翼般的长睫扑动,把林君的话听进去了。
林君见时愿的态度松动,心下一喜,趁热打铁道:“我听你刚才的话,顾总有过前任是吧?”
“嗯。”
想起秦筱,时愿又窝了团火,补充了一句:“不是什么好人。”
啧,都酸成这样了。
林君压下嘴角的笑,清了清嗓子,“你真能忍受她和别人在一起?”
爱和占有欲不可分割。
时愿就算爱顾知忧入骨,应该也没办法真心实意地祝她和别人百年好合吧。
时愿不知道答案。
因为当年得知秦筱的存在时,顾小姐已经和她分道扬镳了。
醋还没尝到味道,就转变成咬牙切齿的恨意。
时愿沉思,如果得知顾知忧对别人的喜欢是现在进行式,她真的能心甘情愿地祝福她们吗?
那道熟悉的声音又从裂谷里爬出来。
不会。
林君看时愿半天不出声,以为这个问题让她纠结或者犹豫了,索性换了个说辞:“或者说,你真的能放心她和别人在一起吗?如果她再次遇人不淑,再次在感情里受伤,你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这个问题要容易回答多了。
不放心。
顾小姐和谁在一起她都不放心。
她总会胡思乱想,这个人会不会背叛顾知忧?会不会待她不好?会不会惹她生气或伤心?
倘若一语成谶,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第二次。
秦筱的事她可以自我开导,彼时,她在遥遥千里的南京,既不知情,更鞭长莫及。
可是,如果发生在她身边呢?她眼睁睁见着,顾知忧将心给了出去,收回来时破碎淋漓。
仅是动了这个念头,时愿感到心脏被一只手扯着,疼得透不过气。
她没办法原谅自己,没办法不后悔。
林君将时愿的挣扎纳入眼底,这招果然奏效,又下了一剂猛药:“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为什么保护她一辈子的人不能是你呢?”
乌云退出天幕,石板的坑凼里,盛着清风明月。夜色深沉缱绻,屋檐下泠泠的尾声,宣告雨的落幕。
老板端着托盘回到吧台,只剩下林大总裁顾影自怜,面前摆着两个空酒杯。
“妹妹走了?”
林君轻轻嗯了声。
腹诽:哝,你不是看到了吗?
老板倚着林君身畔坐,饶有兴致:“开导的结果如何?”
林君托着下巴,咂舌:“差不多了吧。”
她把合适的说辞都贡献给了时愿,至于能不能通透彻悟,只能依仗她自己。
老板妩媚笑着:“林老板要不要考虑换个职业?”
让堂堂一影视公司的总裁换职业,这话听起来蛮有意思,林君问:“怎么说?”
老板调侃:“比如……电台深夜主播,或者情感咨询师?”
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别人敢问,她还未必敢答。
林君咧嘴:“去你的。”
“再给我上杯酒,我可是失恋了,今晚不醉不归。”
*
九间堂的庭院狼藉遍地。柏树的枝叶被风卷落在地,墨竹也纵横斜错,失了素日的刚直气节。
幽暗封闭的房间,床头柜上摆放了一杯水,沉没在月影里。时愿静躺在床,回味着林君的话。
她从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骑士不会将公主托付他人,只有在日暮黄昏,把公主安然无恙送回城堡后,她才会拂衣而去。
守护顾知忧的想法从未动摇。
以爱人的身份留在顾小姐身边,保护她一生一世,听上去是个让人动心的主意。
可是,她也得考虑顾知忧的想法,不能一厢情愿地肆意妄为。
顾小姐会愿意吗?
微微用力,圈着小泰迪熊的手臂收紧。
酒精的后劲发酵,顿觉口渴。
时愿支起上身,端起水杯,清冽入喉。
复而侧躺着,时愿阖上眸,倦意袭来。疑虑纠结入侵梦境,她睡得不安稳,后背渗出冷汗。
她出现在顾氏集团的一楼大厅,前台空无一人。摸索到电梯前,庆幸电梯正常运作着,去找顾知忧的路畅通无阻。
显示屏上数字跃动的速度,和她的心跳的频率无比契合,心跳一下,电梯上升一层。
终于到了总裁办所在的楼层,电梯门打开。时愿看见两个女人间隔一小段距离对峙着。
秦筱右手抱着左臂,嘴脸嚣张:“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吧?时副总,哦不,时愿喜欢你!”
心事猝不及防地暴露。
时愿慌慌张张地跑到顾知忧面前,眼眶湿润,唇瓣嚅嗫着:“知忧,你别听她胡说。我……我没有。”
心虚偷走了她说话的底气。虽然还不明晰顾知忧的态度,但此刻时愿只希望,她不要相信。
顾知忧垂首,沉默不语,气氛压抑得如同一场凌迟。霎时抬起头,桃花眼闪过一道寒光,疾言厉色地质问她:“时愿,是这样吗?”
咬牙切齿,气恼不已:“你对我居然是这种心思!”
时愿听到顾知忧称呼的变化,其余的词句从耳畔略过,再也听不进去。怎么会这样?
她连“阿愿”也不愿意唤了?
时愿全身的力气被抽走,双腿失去力量,无法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喉咙被汹涌的情绪阻塞,用力吞咽了一下,无用。微微张口,根本发不出声。
越说不了话,越是激动焦躁,时愿拼命摇着头。顾知忧的眼神是那样陌生,冷眼睥睨着她,下了逐客令:“我不想再看到你。”
时愿趔趄着后退,稳不住身形。
电梯门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了她,里面的电梯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坠入黑暗的通道,她惊惶地看着上方,绝望地闭上眼。
时愿从床上猛然惊醒,冷汗浸湿碎发。她双臂抱着颤抖的躯体,温热的体温带她区分现实与梦境。
良久,松了口气。
确信,刚才只是个噩梦。
庆幸,终于回到了人间。
晨曦扑到床头,亲吻她蜷曲的手指。时愿僵硬地翻身,惊魂未定,床垫的吱呀声又让她绷紧神经。
褶皱的床单被压在身下,酸涩的眼睁开,迎着光望向床头柜,讶异,昨晚喝完水竟忘记阖上杯盖。
掀开被子,走到洗手池前,双手支撑台面愣神。她蓦然昂起头颅,镜子里的人模样狼狈,眸珠凝滞于眼眶,唇瓣白得骇人,没有半点血色。
她对着镜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客观地评价,难看,又索性敛了勉强的笑意。
昨晚的梦钻入脑海,窒息感扼住她的喉咙,濒死地挣扎让她遍体生寒。
入睡前即将明了的思路再次紊乱,甚至比从前更加糟糕。
秦筱是个会随时引爆的定时炸弹。
时愿害怕她先发制人,将自己的心事告诉顾知忧,更害怕顾知忧的反应和梦中如出一辙,顷刻噩梦成真。
时愿双手接了捧凉水,扑在脸上,惊瑟的寒意流淌,沿下颌线滴到锁骨上。
就目前的状态来看,她没法自然地与顾知忧相处,在她面前一定会露出破绽。
指甲用力嵌入掌心,留下不深不浅的痕迹。也许,她需要一段时间,不被任何事情干涉。好好静心,好好思考她和顾知忧的未来。
不是逃避,也不会逃避。
她只是暂时抽身,调整状态。
时愿心中有数,这段时间并不会很久,短则一两日,长则一周。
心里有了决断以后,她向时瑶告假。
电话拨出几秒,被接通。
难得,这次接电话倒快。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道陌生却甜美的女声:“你好!”
时愿愣神,盯了通话界面的备注几秒,确定没有拨错号码。随后反应过来,抿着唇偷笑,这应该就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夫了,年纪听起来真的好小。
时愿想出言调侃,可实在脸皮薄,“姐夫”这个称谓滞涩于口,换了个说法:“你是时瑶的女朋友吗?”
对面回答干脆:“我是。”
时愿有些欣慰,时瑶也算是把她的建议听进去了,“她现在在你身边?”
耳畔响起一道沙哑性感的声音,仿佛刚从床上醒来,鼻音呢喃问道:“谁啊?”
洛简小声地给她念备注:“阿愿。”
阿愿一般不会无事叨扰,想必是要紧的事,“给我吧。”
时瑶接过电话后,打着哈欠问时愿,“怎么了?”
时愿单手摸着手肘,冷笑一声:“十点了,还在床上,够可以的。”
调侃不了小姑娘,揶揄一下时瑶她还是做得到的。
时瑶是个勤勉自律的人,极少赖床。时愿印象里有过晚起的几次,都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可她现在在北京陪女朋友,赖床的原因,动动脚趾头都知道。
时瑶懒懒道:“昨晚睡晚了。”
听到她这句话,旁边的罪魁祸首默默地拉起被子盖过脸。不能怪她不加节制,只能怪姐姐太诱人了。
扯了下嘴角,时愿言归正传,“我跟你请个假,打算这几天外出一趟。”
“出去做什么?”
时瑶顺着她的话问,琢磨着,时愿心心念念的顾知忧就在上海,她还有心思去别的地方?
时愿顿了一下,实话实说:“散心。”语气里藏着淡淡的无力和凄凉。
时瑶听出不对劲,从被子里爬起来,手肘撑在床上,严肃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居然需要时愿换个地点来消化情绪。
不习惯跟别人聊隐私,哪怕对方是她的姐姐。时愿敷衍着:“一点感情上的事。”
说的这么含糊,想必是有难言之隐。
依时愿的性格,这种事情非得她自己想通,旁人再插手,亦是无济于事。
时瑶没再追问,只说:“好吧,公司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我明天就回去了。”
听到时瑶说明天要走,洛简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拽住时瑶的衣袖,撇着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时瑶拍了拍她的手,垂下眼帘略一安抚,又问时愿:“想好去哪里吗?”
外出散心的想法一冒出,就立即联系时瑶了,至于去往何处,毫无头绪。
“没有。”时愿轻声否认,提醒了时瑶一句,“你也别联系我,我不会带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