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背负着恶魔后裔这个污名,鹰族和蛇族从未正式在史书上留有笔墨。
鹰族的翅膀无法隐匿,若要伪装成人类,只能自断双翼,所以他们一般选择不现人形、不言人语,装作普通飞鸟,而蛇族则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常年伪装成人类。
这群人戴着厚重的面具,身负原罪,一代接一代谨慎地活在大地上。
直到某天,一只德高望重的鹰不知从哪里弄了张篆刻着禁术的鹿皮,并把它披在族中最优秀的孩子身上,于是那孩子盗用了鹿皮原主人——阿冉的身份,奉命蛰伏在鹿族里头。
“你的意思是,那只被人无故杀害,又取了皮的鹿,才是真正的阿冉?”月白重新坐下,摸着盖在锁骨伤口处的纱布,想起阿冉先前关于取猫皮的一系列言论,心有余悸。
“等等,到底有几个阿冉,我认识的又是哪个?”蒲桃被绕糊涂了。
小夜起身在书柜处翻找,月白小声跟蒲桃解释:“这样听下来至少有三个,最初的沙漠鹿、你认识的那位、还有昨天攻击我们的鹰。”
不多时,小夜递给蒲桃一枚书签,那上头竟也有风干压制的蒲桃花,与守陵老人托付给他们的如出一辙。
月白替蒲桃接过,水寒会意将诗集打开,他们两相比对,又将书签翻到背面,这下终于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跟潦草的“冉”字不一样,小夜手上的那张,工整漂亮地写了个“奕”字,温柔细腻的笔迹与信件上的一般无二,显然就是蒲桃要找的那个人。
“奕,意指光明,这才是你要找的人,真正的名字。”小夜说,“你们手上那张原本是我丈夫的,多年来他一直不肯回去取,可以将它还给我吗?”
月白将书签递还。
小夜点头谢过,接着跟蒲桃说:“你去过那条村子了吧,其实它还有个别称,叫做眠祠……”
无论是经济还是战略地位,眠祠都排不上号,那里生活着一群守墓人,可守着的却并非是皇亲国戚。
有说库姆立国时,许多无名小卒牺牲后无人认领,幸存的战友只好将他们就地安葬,轮流值守并祭扫,然后一代一代流传至今。
鹰族不知道这些往事,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他们期望奕能偷偷下手,逐一死鹿族,再以换皮的绝技让鹰族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进去,目的是取缔当地的沙漠鹿,用新的身份圈地自居。
可惜奕太过善良,在村子里听着库姆过去的故事,耳濡目染之下竟觉得那些鹿族也活得不甚如意。
他不愿动手,后来更是生出了逃避之心,终日跑到乌托盐沼发呆,一躲就是好几天。
“他说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最后悔的事,也是遇见你。”
茶凉了,小夜将铜壶重新搁到炉子上,加了八角和茴香,静静等着蒲桃的回应。
“奕。”蒲桃着重而反复地念,她其实早有预感,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他人呢?”
“不在了。”小夜说。
奕的确是死了,死于风蚀谷战役,死于那场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雪崩之中。
过程与砬迪所讲述的并没有什么出入,但极少人知道的是,在赴死前,奕与现任鹿王就鹰族的安置问题谈了一夜。
他认为这是即可以拯救自家族人,又能保全眠祠鹿族朋友的绝佳方法。
鹿王答应了他。
得到承诺后,他剥下身上的鹿皮转交给亲弟,又连写二十四封信,收件人无一例外,均系蒲桃。
“他叮嘱我每月准时给你寄信,以为不到两年,你就会忘了他。”小夜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没想到你一直锲而不舍,每信必回,后来他留下的信寄完了,我只好模仿他的字迹,继续与你通信。”
“那下午的信……”
“是我写的,也是我让褐羽给你送去的,只是没想到会以这么糟糕的方式会面。”
“你可以现写一份给我瞧瞧吗?”
“可以。”
小夜执笔,用奕的笔迹非常流畅地写下其中一封信的内容,格式、地址和称谓都无需思考,全部了然于心,甚至连摔缺了口的那个封戳都是奕交给她的。
“谢谢你,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蒲桃看过后面无表情,背后拖拽着的那束火花也安静了许多。
“取下那张皮后,奕如何瞒得过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水寒身上带着见谁咬谁的戾气,问出口的问题异常尖锐。
小夜觉得水寒有点欺人太甚,但若不打消对方的猜疑,只怕又是一场恶战,于是交代道:“禁术本来就有代价,披上鹿皮前,奕要将自己的翅膀折除,身上的皮肤也得清理掉,因此剥离后就只剩血肉模糊的躯体,只要缠上绷带,对外声称是做实验时误触火药烧伤,无人怀疑。”
月白猜测水寒想打听艾利曼莎堡那座妖城的事,没有阻止,只与他搂在自己腰上的手十指紧扣,脑袋往后靠着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水寒停下盘问,抬手捋起月白的刘海摸了摸前额:“累了还是伤口疼?”
“没事,你问你的。”
担心吵着月白,水寒的态度缓和了些,问小夜:“你丈夫怎么称呼。”
小夜:“还是叫他阿冉吧,他不喜欢自己原先的名字。”
水寒点头:“阿冉披上那张皮,在他哥死后冒领战功,过着高官厚禄的生活。他不寻思着为鹰族谋福祉,反而游说鹿王出兵,以至五万兵士折损,他在艾利曼莎堡见到了什么。”
小夜:“根本就没有精兵,阿冉也没有到过艾利曼莎堡,那只是新王布的一个局,以此来化解他母舅虚报兵力一事。”
月白诧异:“可是档案上说,出征前还举行了誓师。”
小夜说:“那是我在水源中布了能致人产生幻觉的毒,阿冉处刑的时候也一样。然后在报刊书籍上发表伪造的图片,再找些有名望的人帮忙吹嘘,同时攻击提出质疑的人。这样过上几年,人们就都相信了。”
月白:“……”
后面的事与先前推测的基本一致,既然阿冉从未去过艾利曼莎堡,再问下去也没什么价值。
小夜的开诚布公让月白感觉这人不差,于是说:“好了,问题都解决了,你打算怎样送我们出城?”
小夜松了口气:“调查闹鬼这事应该不是王的原意,我打算与他稍作沟通……”
水寒打断道:“不,鹿王不可信,我们也不想掺和到你们的恩怨之中。我的要求很简单,在不惊动鹿王和砬迪的前提下,让我们四个安全出城,其余的事你们自己处理。”
小夜一愣,随后说:“请给我两天时间,我想办法修改排班表,将门岗和巡逻都换成自己人。”
大街上,被小夜骂了一顿的阿冉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四处游荡。
迷糊间,他看到路的尽头,奕慢悠悠地走来,沉默站在他的身前。
阿冉又哭又笑,扯着奕的袖子不撒手:“哥,你回来吧,我担不起那么多人的期望,也实在是应付不了……”
“奕,我也想他了。”来人说,“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本就不剩几个,难得兄弟们有兴致品酒,怎么也不叫上我?”
阿冉当场酒醒三分。
他盯着那双打理得一尘不染的靴子,而后目光一路往上,定格在对方死灰色的双眸中。
来人身穿素色立领长衫,领口一丝不苟扣得死紧,外面还套了件稍短一截的开衫,头上彰显身份的鹿角枝丫繁复,常年扎紧的红褐色卷发被夜风吹散,犹如劫火翻飞,一条五色斑斓的皮绳突兀地系在腕间,上面穿了个太阳花图案的铜制吊坠。
“王。”阿冉说,“你来做什么。”
“替你哥来看看你。”鹿王温和地说,“你的状态太糟糕了,他在天国恐怕是要责怪我了。”
“没关系。”阿冉笑道,“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听不见他的唠叨。”
鹿王靠近了些,轻声说:“你就不想为死去的族人做些什么,例如报仇?”
阿冉:“报仇?哪来的仇。”
鹿王勾起嘴角:“你果真以为,是在换皮的过程中操作不慎,才害同族丧命?其实他们会与嫁植在身上的皮囊无故剥离,是我,在其中做了手脚。”
“你说什么!?”阿冉怒吼着,双眼清明了不少,“为化解谎报兵力的事,先让我顶下罪名假死,然后毁我容貌,命我刺杀与你意见相悖的人,再让鹰族顶着他们的皮囊,里里外外助你坐稳王位。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要设计让潜伏的兄弟暴毙!还对外声称闹鬼,还装模作样找犬族来调查……他们都是我哥的旧友,我哥,我哥那么信任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非要有个理由的话,就是寻开心。”鹿王口吻轻慢,“库姆安稳下来以后,这王位坐得有些无聊了,既然没有挑战,那就为自己创造挑战,人活在世上,总得做些什么消磨时间,你说对吧。”
阿冉将手中的酒壶“咣”的一砸,拔出匕首朝鹿王捅去。
鹿王侧身避开,不依不饶挑衅说:“不够沉着、难担大任,和你哥比差太远了。”
阿冉大吼:“你不配提我哥!”
“不配?”鹿王嗤笑,“哦对了,其实你的族人没有死呢,我好心将他们安置在神塔的地宫中,就是少了皮囊的模样甚是难看。想去见上一面吗?那绝对是个振奋人心的时刻。”
阿冉气得一拳砸在鹿王脸上。
鹿王捂着脸后退几步,手上的太阳花吊坠一闪,小夜随即从巷尾跑了出来。
她站在阿冉和鹿王之间,调停说:“难得王愿意过来看看你,怎么一上来就动手?这样下去,误会永远都解不开。”
阿冉揪着小夜:“他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大伙身上的不是反噬,是他下了黑手!”
小夜:“你喝醉了吧,我一直站在不远处,刚才王见你步履不稳,只是想上前搀扶,一句话都没说过。”
阿冉扭头望着鹿王:“这又是什么障眼法,你可真够能耐的。”
“不妨。”鹿王善解人意地说,“他的癔症十分严重,已经到了无法沟通的地步,我不怪他。”
小夜:“我护送您去疗伤。”
鹿王:“不需要了,我自己回宫,你陪陪阿冉吧。”
他背着手离开,没走上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朝小夜说:“对了,屠龙庆典提前到后天上午举行,力敌跟你说了吗?”
小夜:“呃,没有。”
鹿王:“阿冉这种情况不适合担任暗卫,由你顶上吧,褐羽和他的部下都去守会场。”
“这……”小夜一脸为难。
鹿王:“有什么不妥吗?”
小夜:“没有,仅遵王命。”
小夜搂着阿冉,还在想怎么向水寒解释计划改变的事,阿冉突然发狂大喊。
她不知道,此刻鹿王正对阿冉说:“你哥当年骗回来的焰火我还留了不少,一并搁在地宫里。炸神塔,将会是庆典最精彩的压轴节目,至于能不能把人救出来,就看你的能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