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前,与鸯鸯一同离开图陌、赶往乐园镇打算取回夙夜璜的水寒,站在古堡前的桥头上,看到哈恩抱着只三花猫等了他一整夜。
没有毛绒绒的猫耳,没有随时会泄露心事的尾巴,人类模样的黑棕色瞳孔中映衬着路灯微弱的光。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害我冻得手都僵了。”哈恩嘟着嘴抱怨说。
水寒立即意识到这是假像,往后急退,结果碰到了无形的墙,阻断了去路。
这反应激怒了哈恩,甩下一句:“不理我就滚吧,永远都别回来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将水寒独自扔在大街上。
水寒摸了摸下巴,回想起刚进城就与鸯鸯失散,路上自行运转的摩天轮和各种游乐设施,还有只闻欢笑声不见人影的街道……认为在这里作妖的,无非就是像小夜那样的使毒高手、传说中的梦幻种族人鱼,或者梦魔。
人鱼逐水而居、不耐寒冷,基本可以排除。
使毒者必须借助媒介,自己一路上滴水未沾,防的正是这一手。虽说空气中下毒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这种方式难以控制浓度以及有效边界,且极易破解,与乐园镇长年的闹鬼传闻对不上号。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梦魔了。
如此说来,以美梦作饵引诱,再将猎物困死在领地之中,倒是很符合梦魔的习性。
“哟,对我身份那么感兴趣的,你是第一个。”梦魔笑着,声音前前后后飘忽不定,像是打转般审视水寒。
水寒驭咒回击,毫不意外地扑了个空。
梦魔:“偶遇神明而不自知的凡人,可知攻击我乃是大罪?”
水寒冷笑几声:“区区小妖还敢冒用神的名讳。能让我看到哈恩,你应该能读取记忆吧,既是如此,局限于我的私生活多无趣,不如看得全面些,搞清楚我是谁再说?”
梦魔安静了一阵,大叫道:“你是神仆!?”
然而那语气并非慌张,反倒像是狂喜。
一分钟后,摔门离开的哈恩又从房子里走出来:“还生气呢,真要在这里站一辈子啊?”
他伸手去牵水寒,被水寒无情拍开后,难过却又死忍着装无事发生的表情像极了月白。
水寒当场就心软了。
反正走不掉,姑且看看这只梦魔想玩什么花样吧。
哈恩七拐八拐,领着水寒回到自己房中。
他往沙发上一躺,捞起三花猫放在肚皮上,边挠边问:“你究竟干嘛去了?”
“没干嘛,随便走走忘了时间。”水寒敷衍说着,伸手去抱猫,想要看看这只是不是鸯鸯本尊。
哈恩抱着猫不撒手:“我刚捡到的,还没捂热乎呢,你抢什么?”
“刚捡到?”水寒灵机一动,“取名字没。”
“没呢,这不正等着你取嘛。”
“那就叫它……阿花吧。”
水寒不按常理出牌。
哈恩卡壳了一秒,不太满意这个名字,琢磨着想让水寒再想个别的,又碍于水寒混身散发的冷漠气息,不敢造次。
他发愣,猫就被抢了过去。
水寒将猫翻过来一看,当即皱了眉,事因这猫不是鸯鸯,而是一只公的三花猫。
会在这种细节上出错,莫非是只实习中的梦魔?
翌日一早,哈恩被狂风骤雨式的敲门声惊醒,掀起被子找了圈,看不到猫,便推了睡在沙发上的水寒一把,示意他去找。
“来了,别敲别敲!”哈恩慢吞吞打开门,见门外站了个头发花白、带细脚老花镜、脸盆子特别方的陌生老头,于是问,“你哪位?”
“我是你的老师!”
老头暴躁地吼:“我在会客室等了半天,你居然还在睡觉?知不知道什么是时间观念,有你这么尊师重道的吗!”
哈恩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老卡又没告诉我请了新的老师,你怪我我怪谁……”
“还顶嘴!?”老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给你五分钟时间,更衣洗漱,带好课本到会客厅来!”
“可我早饭还没吃呢。”
“吃早饭吃早饭,都快是成年人了,除了吃和睡你还会做什么!不是看在卡特林先生的份上,谁愿意领这种苦差!”
“行了别说了,只给五分钟还那么多废话。”哈恩黑着脸直接把门一甩,将老头的骂声隔在了门外,朝水寒说,“你跟阿花呆在房间里,小心点别让老卡逮着了,下午事成以后,咱们就再也不用畏首畏脚了。”
下午事成?什么事?
未及水寒细问,哈恩随便抓了件外套披上,挠挠他的鸡窝头,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而后打着哈欠离开了卧室。
会客厅内,老头看到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喊你拿的书呢?”
“我又不知道你教什么,难道将整个书柜搬过来吗。”哈恩懒洋洋地靠着沙发上,两脚更是毫无礼貌踩到茶几上,“你直接念吧,我能记得住。”
老头在眼镜上方怀疑地瞪了他一眼,开始念课本。他讲的是哈恩最感兴趣的历史,可哈恩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上头,一直偏着脑袋,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老头念完一段,突然问:“引发屠龙战役的导火索是什么,根本原因又是什么。”
“啊?你在问我?”哈恩愣了下,满不在乎地说,“刚才没注意听,你把书重新念一遍吧。”
老头直接摔笔,劈头盖脸痛骂道:“卡特林有你这么个儿子简直是人生中的耻辱!”
哈恩脸一黑,正要反驳,就听到花园传来争执声。他扔下老头跑到阳台踮起脚,见几个彪形大汉架着不断挣扎的卡特林直往外拖。
老头也跟了过来,朝楼下大喊:“你们干什么!放开卡特林先生!否则我告到州府去!”
哈恩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还说是老师呢,见识这么少。那身衣服看到没,是首都古拉派人来抓虚假纳贡者的,告到州府顶个屁用。不想被牵连就别大喊大叫。”
“虚假纳贡!?这不可能,谁安的罪名污蔑卡特林!”
“怎么能是污蔑呢,大公先前还写信给卡特林,叫他将账本处理得漂亮些,可惜他没收到。”
“你怎么知道这事?”
“不巧,那信正是被我截下了。”哈恩歪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该话题毫不避讳,“做对了有嘉赏、做错了就乖乖受罚,这不是你们成年人常挂在嘴上的道理嘛,这回也让你们自己尝尝滋味。”
老头一把抢过信,细细读完,揪着哈恩的领子愤怒地说:“孽子!你知不知道这是断送了自己,也断送了整个乐园镇!”
“松手!”哈恩推了老头一把,边整理自己的领饰边说,“卡特林被捕,我就是下一任领主,再动手动脚,治你个不敬之罪!”
水寒无所事事,抱着猫在房间里转了转。
墙上挂着很多照片,有不少是自己和哈恩的合照,从小到大。看自己的衣饰,身份像是他的书童、仆人,或是别的什么。
所以梦魔给他弄了个竹马竹马的剧本?
真搞笑。
未及他细想,楼下的闹剧上演,水寒抱着猫隔窗观望,诧异于卡特林被抓走这一幕,并提前意识到了一系列的问题。
相伴长大,意味着哈恩无需跨越时空来找,不会偷盗夙夜璜,那么与之相关联的,夜半爬上摩天轮扰乱时间的行为也就不复存在。
但哈恩和卡特林的矛盾依旧,f是以有了使小聪明摆脱卡特林管控的这类事件。
而这些一点一点微小的偏差,恐怕将载着他们驶向一个全新未知的结局。
“逻辑清晰,神仆果然有两把刷子~”梦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妨再告诉你,这叫’旁落的时间线’。每当人们作出选择,其他被舍弃的选项就会沉到灵魂皿的最深处,形成这种独特的物质。”
即是说,某人选择去爬山,那么到海边游玩的时间线就会旁落,由此带来的,或快乐,或溺水,或遇上什么人的后果,按理说在作出选择的那一刻,已不复存在。
可按这只梦魔的逻辑,它们没有消失,只是统统沉睡在了人的体内?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梦魔说,“只要将这些时间线加以挑选组合,就能编织出与现实等量的、浩繁的时间流,若以此为基础,就能创造出另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有兴趣跟我合作吗?”
“暂时没有。”水寒答得干脆。
梦魔也不恼,只笑笑说:“那就呆在这里继续玩下去,玩到你改变主意为止吧。”
梦魔的声音隐去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水寒跟哈恩无风无浪地过了几个月,喂猫、逗狗,在城里四处溜达,搞些小动作来报复曾经为难过哈恩的城民。
他对水寒的爱不加遮掩、炙热得让人窒息,可水寒一直跟他保持着距离,还因为对他的所作所为不认同,两人时时争吵。
当然,每次都是哈恩气过以后,委委屈屈作出让步。
直到日落越来越早,太阳斜斜照耀,再没上过中天,水寒才意识到已是晚秋。
哈恩死乞白赖要水寒陪他去看摩天轮下的那株银杏,水寒却一直惦记着,月白的生日快要到了。
月白醒了没有?
想我了吗?
会不会生气?
多多又会怎么歪曲自己无故失踪的这件事?
他在自责与不安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直到雪下下来。
再后来,水寒总会时不时恍惚觉得,从前在泽挞的生涯、那场夺走自己性命的祭祀,甚至连耳朵毛绒绒、眼眸淡蓝醉人的猫咪爱侣,都只不过是梦幻泡影。
而眼前看到的才是真实。
不得不承认,梦魔的这种精神攻击十分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