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并未将自己的想法完完整整告诉月白。
幸而月白也没有追问。
天将亮时,多多和团团找了过来,说是准备启程,通知两人尽快回去。
“我们……”月白迟疑地看了水寒一眼。
水寒微笑着,牵紧他冷得发抖的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劝他回大猫山,而是说:“我们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就先不回去了。”
“什么破事比回家还重要!”多多一万个不高兴,抓着月白死命念叨,“自从放你出来以后,你的心就不在山里了,天天惦记着往外跑,吃里扒……”
“多多!”团团赶紧喝止。
月白没有气得炸毛,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跳起来跟多多直接干架,只伸手弹了弹多多的耳尖,调皮笑道:“鸯鸯跟传闻中的,是不是很不一样?”
多多鼓着腮帮子,捂着自己的耳朵说:“别打哑谜,想说什么直说。”
月白:“鸯鸯离开大猫山以后,还在不停为猫族的事奔波,她没有背弃大猫山,我和水寒当然也不会。”
多多:“……”
月白见他脸色铁青,意识到自己话里有歧义,连忙说:“我会回去的,不会像鸯鸯那样一走就是几十年,而且房子和书都还在大猫山呢,我能跑到哪去。”
多多:“那兔子不是有个山头嘛,谁知道你会不会跟他当山大王去。”
“我又不是猴子。”月白伸手去捋多多毛刺刺的短发,“泽挞你也知道在哪,我要是食言,你过来砸门就是了。”
多多无可辩驳,就生气地用力拍开月白的手。
他跟月白打小就在一起,从未见过月白说话这么认真坚定。
多多委屈极了。
斑当了父亲,要照顾一群小孩,还要打理酒馆的生意,近来很少找他玩了,其他朋友要么忙着谈恋爱,要么忙结婚盖房子。
团团好是好,但跟个妈似的,吃喝拉撒说话睡觉什么都管,现在月白又跟他说这样的话。
所有人都变了,成熟了,变成他最最讨厌的大人模样。
然后就会像父母当年那样,一声不响突然离开,只剩自己一直站在回忆里,大声疾呼“来玩啊”,却无人回答。
多多扁着嘴,抓起袖子用力擦掉鼻涕,任性地说:“你不走,那我就留下,顺带帮你监督这只兔子!”
“你别这样……”月白有些无语。
一旁的团团立即劝道:“你忘了吗,猫长老的信特别注明了,让你必须回山,我猜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做。”
“下任猫长老给你当行不行!”多多发难道,“我让给你,你也不用强颜欢笑陪着我了,你这么漂亮,这么优秀,完全可以选一个更好的老公,你家不就是想当老大才一直逼你的嘛!”
团团当场闭嘴,失望地看着多多,连呼吸都定住了。
一秒,两秒,不见多多道歉,她转身离开,多多更生气了:“你什么意思!甩我黑脸?”
团团没有停下脚步。
多多:“我也,我也没说要怪你,我这是在为你着想!”
团团越走越快,在树林那边转了个弯,不见了。
多多急了:“我,其实……”
“人都跑了,还在这里我我我,你说给谁听。”月白恨铁不成钢,踹了多多一脚,“追啊笨蛋!”
多多二话不说,撒脚追了上去。
月白没有跟着,免得那家伙赔罪的时候被撞破,又死要面子又乱说话,就与水寒呆在原地继续聊意志剑的事,等两人回到凯城南门时,猫族已经全员离开了。
原先休息区域的树干上,用罐头盖子别着一封信。
月白取下来展开,里头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字:每个星期给老子写信!报告现在在哪,见过什么人,吃了什么新鲜玩意!
“新鲜玩意”后面歪歪扭扭加了个括号:不许吃盐巴、冰激凌、烧烤,以及一切上火的东西!
下一行:这不是跟你商量,是命令!来自将要成为最伟大猫长老的多多大人的命令!
再下一行,换成团团的字迹:注意安全,早日回家。
这样看来,是和好了吧。
月白略松一口气。
巴尔进城议事去了。
萨默郡人围坐在一起不吭声,看他们凝重的神情,似乎都寄希望于巴尔回来的时候,能带来好的消息。
月白又困了。
猫族伙伴们顺利离开,他无事一身轻,跟水寒小声嘟囔几句,说巴尔回来了就叫醒他,而后在水寒怀里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结果这一睡,就再没醒过来。
中午吃饭时间,水寒轻声喊他,他没反应,这时水寒就感到不妥了,摸摸额头摸摸颈侧,翻开袖子裤腿检查,可又查不出什么。
除了有些盗汗以外,一切正常。
水寒只好当成体力透支处理。
然而到了傍晚,月白发起高烧,还浑身冒疹子,跟人类病患的症状一模一样。
水寒这才意识到,他们通过海妖的变化术获得了猫的外表,骨子里终究是人类,而自己之所以没有中招,或许还没到发作之时,又或许是因为肉体已“事实死亡”,由以太力支撑着,所以病菌无法繁殖的缘故。
到萨默郡人那边讨药,没人愿意给。
水寒于是找到守城门的,带着鸟嘴面具的卫兵,恳求说:“我爱人病了,麻烦你通知巴尔……”
卫兵害怕地后退一步,同时,好几个萨默郡人围了过来。
“干嘛!想插队?”
“将军说按顺序救治,顺序懂不懂!比你老、比你小,比你严重的都还乖乖等着呢,你当你是谁!”
“就是,外国人了不起啊,排到后面去!”
水寒心里的恨意飙升。
其实他也知道,换个角度换个站位,自己的处理方法或许跟这群人一致——优先为最亲的人着想,然后是朋友、族人,最后才是陌生人。
没什么不对,合情合理。
但他还是恨。
皆因这群人是月白千辛万苦救下来的,月白推己及人,时时刻刻想到别人的苦,还专门留下来帮着解决问题。
可受馈的人们却显然没有月白的思想高度,只会考虑自身。
不值得。
这群人不值得救。
当初就该劝月白狠心一些,让这一张张犀利的嘴被海水吞没,被鱼蟹撕抢争食,变成碎屑……
怨念仿若迟迟找不到出口的浓烟,充斥在水寒身体里的每个角落,他低着头,面部狰狞地扭曲着,倒是还记得不能以猫族的身份惹事,于是鞠躬道歉,抱着月白退到一旁。
魁札尔铃低低地响。
叶子振颤、树影乱舞,风元素卷着几百里外的海浪声猝然而至,勾起了萨默郡人的梦魇。
“是海啸!”
人们躁动起来,将鸟嘴卫兵挤到角落,纷纷拍打城门:“开门!开门啊!海啸来了,再拖就要出人命啦!”
围墙内,凯城居民被如雷般的嘈杂声惊动,跑到南门与萨默郡人隔墙对骂。
凯城人说萨默郡人是素质低下的臭老鼠。
萨默郡人骂凯城人是趴在穷人身上吸血的蚂蝗。
双方恶言相向,骂战逐步升级,又一阵狂风袭来,木制城门被撞得“吱吱”作响,萨默郡人发了疯似的,挤在窄小通道上你推我搡。
水寒见时机成熟,控怨念绕过城墙,挑动门闩,这灵异现象惹得城内的士兵大骇。
“门松动了!”马上就有人喊。
紧接着汹涌的力量由外而内,推着萨默郡人一举冲破城门。
先前嘴不饶人的凯城贵族顿时作鸟兽散,带鸟嘴面具的守城军与愤怒的萨默郡人扭打成一团。
漂亮整洁的街道,价值不菲的雕塑、路灯和园林绿化,就连杂役园丁都穿得光鲜亮丽。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刺激着萨默郡人的神经。
再想到以卖苦力为生的自己,被奴役、被压榨,扣上“海民”那样带歧视性的称呼,身为格雷斯的一员,却几乎没享受过半点该有的福利。
熵值大幅波动。
冲突间,有人失去理智,一榔头敲在某个卫兵的后脑勺上,卫兵当场倒地不起,在骚乱中砸出一记重音。
事情从这里开始,发生了质的改变。
凯城卫队将萨默郡人定性为“暴徒”,派出重甲兵对付,萨默郡人毫无退路,纷纷选择背水一战。
那场持续好几天,讨论如何安置他们的会议戛然而止。
巴尔匆匆赶来。
伊让慢条斯理,领着一群心腹走在后面,看上去心情好得不能再好。
枒桫感觉到了熵增,站在王宫高处的阳台上,俯瞰着整件事情的进展,一言不发。
三双眼睛不约而同看向水寒。
枒桫和伊让具备分辨咒术的能力,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可他们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枒桫是愠恼,伊让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巴尔是唯一一个伸出援手的,在百忙之中,为月白安排了医生和住处。
“这个,猫族的病,我们没什么把握,要么我去回禀将军,请专业的人来看?”医生的五官隐藏在鸟嘴面具之下,看不清神情,但从他满嘴推脱的态度,估摸是不想承担外交责任。
“不用。”水寒将棉布扭成三分干,边替月白擦拭降温,边吩咐说,“按你们人类的治疗方法就行。”
“可是……”医生踌躇一阵,干脆坦白说,“这个病无药可医,是死是活全看病人的体质,我们也治不了。”
“没有药?”水寒蹙着眉问,“这究竟是个什么病?”
“鼠疫。”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