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公里外，指挥部已被失智的猫围住。
猫长老拿来麦克风，轻轻嗓子，用力吼出一声：“喵！”
早已布置在室外的扩音器齐齐震动，发出高亢的“嗡”一声，听力灵敏的猫猫们纷纷捂住耳朵，一脸崩溃的表情。
“老大，音量音量，伤到自己人了！”狸花疲惫地说。
猫长老顶着大肚腩低头，用笨拙的爪子在调音台上抠抠扭扭：“现在呢？”
“弄反啦！”工作人员们齐声大喊。
“咳咳，不好意思，刚刚出了些小问题。”终于在一番折腾后，猫长老驾轻就熟开始了他的演讲。
“大猫山的猫猫们，想想你们的罐罐，想想每天睡到自然醒，年假、花月假、夏麦假、掉毛假、冬假、病假、事假、晒太阳假和不想出门躺平假，你们真的要跟那种一大早将你们扒起来晨读的爬行动物混吗？”
“龙族没有毛，不会报销换季的化毛膏，不知道阴雨天出门，毛被打湿了有多难受，只会每天叫你学狗一样工作工作加班加班，不顾性命去打打杀杀，锁住你们的脖子不让乱跑，还编造各种借口，收你们掉毛税、猫砂税、猫抓板置换环保税。”
“不要让敌人在你们脑子里画大饼，我们猫咪不吃饼，我们要吃肉肉！”
前线清醒的猫猫们顿时爆出大笑。
被迷惑的那部分也渐渐停下攻击动作，呆滞站在原地，仿佛处理不了脑内打架的两种声音。
“太好了，真的有效！”指挥部里的猫们激动道，“这是什么原理？”
孟加拉豹猫：“我们研究过，服下龙血后，由肉体发射出来的电波波长，可以被某个频率的音波干扰。”
狸花托了托眼镜：“但这只是缓兵之计，避免更多的猫倒戈，真正要解决问题，还得等月白醒来。”
月白最终还是随科乌一起，离开自己内心世界，跨入“神之国度”。
输送带缓慢向前，与之相反的绿色长条灯带一截截退后，景色单调而重复，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所幸脚下的机器抖动着，发出轻微“咯咯”声，时刻提醒着他们确实有在移动。
月白扯了扯密不透风的帽子，难受得忍不住问：“还要多久？我们不能用走的吗，非要站在这慢吞吞的玩意上？”
科乌：“体谅一下企鹅好吧，小短腿在陆地走路很累的，跟猫赛跑更是……”
说到这，他摇摇头，似乎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
月白：“你真的是企鹅？”
科乌：“如假包换冠企鹅，难道我这发色还不够明显吗？”
“那……你真名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科乌啊，你不是知道吗？”
什么鬼，这鸟人真叫科乌，不是梦魔随随便便编出来的？
月白皱着眉想了想：“把自己叫’可恶’，是什么特殊癖好？”
科乌怒了：“不是可恶，是科乌，ke-wu，cool，有冷的意思，也有帅呆了的意思，明白不！”
“……”月白不明白。
一整句话有八成听不懂，叫他怎么明白？
他彻底打消了套套近乎以便脱身的念头，再次恳求说：“我真的很急，要么你先放我回大猫山，等我将事情处理完，再过来陪你逛实验室？”
科乌：“不能放你走，好不容易才把你弄来，事情不办完，放走又要抓好多年。”
“……”对于这用词，月白感觉到一丝丝不妙。
正当他考虑是否先敲晕这鸟人，再自行摸索着找出口时，科乌又说：“别动手，这里的安保系统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如果嫌浪费时间，我可以跟你讲讲刚才的梦境。”
他从那间属于月白的白色小房子说起。
前面关于六感和潜意识，与月白的推测相差无几，但进入哈恩的潜意识后，许多细节是月白未曾想过的。
譬如月白刚进入时全身赤裸，那其实是人的原初形态，第二次进入时，获得了象征“爱情”的千纸鹤，于是有了遮盖羞耻的衣装。
灯火通明的宴会，代表喧嚣凡世，水寒在哈恩的认知里，高大、耀眼、身份尊贵，却是自己难以高攀的人。
巨大丑陋，整日嗡嗡叫的烦人昆虫，是父母、邻居等外部加害者的化身。
至于那群身穿雨衣，四处巡逻的无脸人……
说到着，科乌抬手大概比了个高度：“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无脸人的身高体型面孔都跟你一模一样。实际上，他们象征了普世规则之下，所有’正确’的你。”
月白：“普世规则？”
科乌：“譬如孩子必须听话，不挑食、不反驳父母、少时不养宠物、谨慎交友、好好读书，成年后服从家族和父母的安排，准时婚娶生子，忠于某种信仰等等，这些都是普世规则。”
月白：“也就是说，在潜意识中，每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那些旁人认为我应该成为的我，都在追杀真正的我？”
科乌：“要这样说其实也没错。不过之所以定下普世规则，是因为熵值。”
好吧，又是熵值。
月白靠在扶手上，无力地问：“结不结婚，养不养狗，跟熵值有个毛的关系啊，难道不谈恋爱就会导致混乱？”
科乌：“跟你说你也不懂，那些都是服从性训练。毕竟自由意味着冲突不断，每个人都有欲望，每个人都不服输，搞得世界整日乱糟糟的，不过很多细节的确有待商榷，所以才要进行实验。”
“你们在做熵值的实验？”
“对。”
这答案又让月白燃起希望。
输送带停下了，科乌对着镜子整了整鹅黄色的刘海，将手杖插入凹槽之中：“我们到了。”
大门应声滑开，门后的实验室由一个大开间，以及上百个被玻璃隔断的小间组成，玻璃上，曾在曜谷地底和“对面”隧道里看到过的I和O符号不断闪烁，灯光的色温很高，蓝绿青白，塑造出一种干净但冷漠的感觉。
穿白色衣服的人忙碌着，只有极少的几个跟科乌打招呼，其中的某个人拿着个长得像块板砖的长方形物体，围着月白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移动，然后撕下“板砖”吐出的长长的纸，交到科乌手里。
科乌看过纸条后非常高兴，雀跃地领着月白，开始介绍他们实验室里的器械。
“这是光子沙盒模型，这样这样就可以切换，方便观察你们世界的变化。”
“这是光脑。”
“这是连接模型的分析台。”
“看，屏幕上的这一项就是熵值，按这个键可以缩放图表的显示范围，下面红色的是死亡率，蓝色的是出生率，还有各个国家的细分统计。”
科乌吧啦吧啦介绍完，转身继续说下一个，月白趁着这当口，连忙上前学着操作，发现死亡率在近一个月翻了15倍。几个大国中，死亡人数最多的不是吉特也不是库姆，而是最先被枒桫收入囊中的格雷斯，最少的则是艾利曼莎堡。
大猫山……
他按来按去，怎么翻都翻不到大猫山的数据，科乌已经走远了，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
月白怕错过重要信息，只好暂时放一放，快步追了上去。
介绍完高矮胖瘦各种机器，科乌骄傲地说：“我们实验室为了研究各种课题，投用了数以万计的社会发展模型，’大气流与生态’、’人工智能和数据化和后工业生产’、’无性繁殖与生命完全体’以及’反物质守恒’，每个小隔间，就是一个微缩世界控制室，而你们所在的沙漏世界，研究目标是要找到平衡熵值的最优解，而我，就是项目首席设计师。”
月白：“……”
科乌：“怎么样，有没有心动？”
月白还没来得及消化那一大堆陌生的名词，下意识回道：“心动什么？”
科乌：“加入我们啊！在你原来的世界，即使贵为阿波菲斯之子，也逃不过世代更迭，一旦沙漏被神之手翻转，’对面’升起，阿波菲斯之书离体，你就挂了。现在，有个绝好的机会——成为我们的一员，你不仅能够获得永生，还可以为全宇宙的生命体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月白木然抬手，捏了自己的脸一下，疼，似乎不是在做梦。
他环顾这群蓄着杀马特发型的企鹅：“你说这是神的国度？那么你们这群……就是龙族之上的神明？”
科乌：“对。”
月白：“我生活的那个世界，包括沉没在海底的’对面’，都是你们弄出来的？这太离谱了，谁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科乌：“难道你从来不好奇吗？你的世界没有英国、苏格兰和挪威，却有英国短毛猫、苏格兰折耳猫、挪威森林猫。没有发明者，但是用上了交流电和蒸汽机。”
月白：“……”
科乌：“龙族虽然叫龙，建模使用的却是中美洲羽蛇神的形象，你父亲找了一辈子的阿鲁鲁来源于美索不达美亚传说，阿波菲斯的名字，则取自古埃及神话。你们这个世代，许多元素都参考了三千年前毁灭的一颗行星中，被称为’中世纪’到’二十世纪’的那一段历史，我这么说，你还有疑问吗？”
月白脑子嗡嗡的，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大猫山一定是出事了，自己必须尽快回去。于是月白说：“加入你们，是不是就能拿到意志剑，让大家好起来？”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科乌随手拿了个培养皿，再在液基培养罐里捣鼓捣鼓，揪出几只白老鼠，扔进去，“这么说吧，你们等于它们，而我们神明，在观察你们的一举一动，记录，懂？”
月白垂着眼，看到白老鼠在缸子中跑来跑去，繁殖、打架、生老病死，直到数量越来越多，挤满整个缸子。
“现在，这个培养皿的发展基本到头了，能看到结论了，所以没必要继续养着它们，必须尽快推倒清缸。”科乌说着，将缸子倒过来，旧的白老鼠纷纷跌入废料槽，然后新的白老鼠被扔了进去，“像这样，恢复成原初模型，再次进行观察记录，以获取不同条件下的数据。”
“……”月白攥紧拳头。
看着废料槽中挣扎的老鼠被强酸腐蚀，痛苦死去，想起了万神殿里见到过的一个又一个世代、无数国家、如恒河沙数般曾努力活着的人们。
可惜沙漏结构的世界不停翻转，世代交替覆灭，所在乎的人和事，痛苦、喜悦、爱、恨、回忆、故乡、执着、期盼，在这群神明眼中，不过是寥寥几笔写就的一行数据。
莉莉与加西亚家追逐的；
卡特林费尽半生心血研究的；
为水寒带来悔懊和伤痛的；
恶魔后裔期盼融入的；
子祈日夜牵挂，不息豁出性命的；
巴尔守护的；
伊让疯狂掠夺的；
统统不值一提。
甚至连枒桫可能都被骗了。
不过事已至此，光生气没有用。
月白勉为其难说服自己，这只层层包裹着的洋葱终于剥到了核心部分，只要解决掉这群企鹅，搞不好不用寻找意志剑，也能保住自己的世界，于是迅速调整好情绪，一边观察四周的结构和人员，一边套话。
“你们有没有问过白老鼠们的感受？”
“不用问。”科乌想都不想就说，“试验体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有权处决。”
“既然有处决权，像对待白老鼠那样直接弄死我们不好吗？何必亲自跑到模型里，骗我到处制造混乱，借我的手杀人，长达70年之久？”
“你问到点子上了。”科乌自豪地说，“这样做的好处是，既能如我所愿加快迭代，又不属于外力干涉，你们整一个世代的数据依然合法有效，总之超级划算。”
又是数据。
月白差点没忍住一拳揍死这只企鹅。
在自己手上陨落的人命，只要一闭上眼，就从记忆深处的血海中浮现，而当年埋下的仇恨种子茁壮成长，将世界撬得七零八落，造成无法计量的死伤，甚至反噬到自己身上。
那些血泪和懊悔，那些曾让自己夜夜难寐的噩梦，在科乌口中，轻巧得像是买西瓜砍价成功一样，超级“划算”。
月白深吸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我们发现，你的潜意识能代替线缆，成为模型和光脑之间的桥梁，另外你的生命核心与众不同，具备自我修复和再生能力。而且刚才对你做过检测，这种能力不因离开原生世界而消退！”
科乌激动地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日后开发更多模型时，不用再花费时间和金钱去铺电缆、搞基建！如果任由你死在模型里，那就太可惜了。”
得，看来这家伙意犹未尽，还想再次利用他，去祸害更多更多的人。
月白背过手，尝试召唤秘典，但无效。
其实这也正常，什么秘宝、术法、以太力，都是掉链子大王，换个地方就不灵验了，还不如武力好使。
他这么想着，突然发难，一拳打在科乌胃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