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融那一刻,月白切实感受到了枒桫发自内心的狂喜与贪婪,以及终于称霸世界的畅快淋漓和松弛。
魂元霸占躯体的方式,果然是将原主挤到潜意识去,月白赌对了,便趁对方扎根未深,挟着她的魂元齐齐直往下坠。
属于枒桫的记忆影像在两人身边一幕幕划过。
103年前,曜谷。
枒桫的姐姐护着她,狼狈穿过乱作一团的巷道,浓烟熏黑了枒桫的脸,呛得她呼吸困难,双眼刺辣辣地痛。
炮声轰隆,火焰在熟悉家园中乱舞,产生高温,以极快的速度吞噬建筑物,将她的同族烧成焦炭。
她的祖父祖母、父母均已阵亡。
兄长接任龙族族长,领着全体龙族与入侵者殊死搏斗。
刺鼻的气味、难以承受的热浪、惨叫和凌乱脚步、杀红了眼的陌生人、朝她劈下的长斧、为救她而牺牲的族人、被斗篷帽檐切割得歪斜的视野,与在泪水中扭曲了的街道,组成了枒桫对故乡最后的印象。
她被带到龙冢,塞入棺柩里。
盖子钉上的前一刻,满身是伤的姐姐交给她世界盾,在她口鼻分别塞入龟息丸,恨恨地告诉她,醒来后,一定要想办法光复龙族。
枒桫在黑暗中度过了82年。
自假死中醒来的第一时间,她爬出棺柩,看到一群人围着坏掉了的线缆,用冷漠的语气讨论着如何修复那些庞然大物。
“我认得你们,你们是神明!”年轻的枒桫激动地跑上去说,“是来帮我们的吗?”
“闪开。”其中一只企鹅推了她一把,“意识进入实验场,要耗费超多精力和能源,谁有空在这里跟你唧唧歪歪。”
另一只企鹅:“啧,连主缆都坏掉了,修复估计需要五百万个沙丁贝。”
“这么贵!?那还不如推倒重建呢。”
“对啊,我也觉得这个模型没什么保留价值。其实科乌说得没错,直接加速,快进到最后一步,性价比最高。”
“那科乌瞒着上面,私自插手模型的事,要怎么处理。”
嘎嘎嘎,嘎嘎嘎……
企鹅们七嘴八舌,枒桫越听越害怕,跪在地上反复磕头说:“你不能抛弃我们,我们是龙族,连接神界和人间,为神明鞠躬尽瘁的龙族。”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企鹅们嘴上应着,脚下不停地往外走。
年轻的枒桫措手不及,逾矩拦停了走在最后,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一只。
是胖滚。
月白一下就认出了那只跟猫长老声线相同的企鹅。
胖滚好心劝说道:“离开曜谷吧孩子,到外面去,去过你喜欢的生活,做个普通人。”
“不可以。”枒桫摇着头说,“我是龙,跑出去当普通人,那跟背弃神明的恶魔后裔有什么区别!”
“你非要留在曜谷也可以。”胖滚指着线缆说,“不过那些玩意断掉了,龙族不再能将人们的各种想法传递到神国。一个只能看大体数据,无法细致分析的模型,对我们来说毫无作用,所以刚才大伙一致讨论,决定用最短的时间结束这个世代。所有人,除开被选入方舟的,其最终命运都是随世界一同沉没,没有例外。”
枒桫:“可是龙族,不能进入方舟……”
胖滚:“你知道这个规则就好。”
“能破例一次吗?为龙族改掉这个规则。”
“不能,那是你们身份尊贵,享受无上荣耀和优越生活的代价。”
“可那些线缆不是龙族弄坏的!”枒桫愤恨地说,“为什么行凶者安然无恙,我们反倒要承受责罚,我不明白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现在只能等死,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要么你去找找意志剑吧,七件神器齐聚,时光倒流,或有一线生机。”
时光倒流,多么美妙的词,这意味着她失去的一切都将回来。
枒桫像是看到了新的希望,斩钉折铁说:“我明白了,我会证明给神明看,只有龙族,才是成大事者。”
接下来,同样施以龟息术,辅助枒桫的其他龙相继苏醒。
枒桫赶往泽挞,希望取得同是神仆的大司祭协助,不料来迟一步,又发现水寒尸体上携带了邪恶的以太力,出于谨慎,便在水寒身体里,埋下了不同于禁咒的更深一层惩戒。
那之后,这一小撮龙离开曜谷,几经艰辛才查明当年龙族不敌蚁民,是因为入侵者发射的炮弹内,装填了一种由鼠类腺液和狐狸臭腺分泌物混合提炼的玩意,那东西能让龙短暂失去龙力,变成普通人。
他们又花了差不多10年的时间,销毁存放在各地档案库里的,生产这种制剂的配方。
这过程中,龙族认识到自己与现今世界格格不入,再无法用以往的手段和逻辑去管治世人。
他们遍寻解决办法而不得,加上身体无法适应新的环境,在弥留之际,快要死去的龙一致决定,将自己的血液全数抽出,用古法制成龙血胶囊。
从百人到十人,十人到一人。
手握大堆龙血胶囊,孑然一身的枒桫只好求助外力,对前来投诚的伊让说:“被格雷斯偷走的易魂链,你替我取回来。”
命运齿轮开始转动。
巴尔跟踪调查伊让,发现龙的阴谋后,为保住易魂链,买下了能与之共鸣的子祈,又遇到有着同样抱负的鸯鸯。
然而伊让并非真心归顺,他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于是联合野心勃勃的加西亚夫人及其丈夫灰熊,又拉拢整日想复国的加珊之后砬迪,假扮成鹿王,借着库姆百年庆典之际,演了一出戏,成功诱发了世界性混战。
若不是月白和水寒从中作梗,他甚至已经消灭掉所有的恶魔后裔。
那之后,有人功成,有人憾死,有人竹篮打水一场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千寻万觅求不得,有人遗忘有人妥协有人迷失……
直到曾以为恒久流淌的长河如瀑布卒然倾泻,携着整个世代,随残阳堕进深海,所有人都活成了笑话。
“你看。”月白站在枒桫的魂元身后,淡淡地说,“你们从小生活在曜谷,世世代代只听一种声音,严格遵循着’向下统治、向上绝对服从’的原则,没有自我,也没有意识到,那群企鹅对你们弃之如敝屣的态度,和长久的思想迫害,跟龙族对待世人的如出一辙,这也是大家为什么要屠龙的真正原因。”
可惜到了这时,枒桫还是打死不认错:“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但你别以为你就赢了。没有龙族管控,熵值马上就要触顶,阿波菲斯之子一样不能进入方舟,你不过是多活几天,来给我陪葬而已。”
月白:“那就拭目以待吧。”
光茧片片剥离消散。
月白以胜者的姿态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启动世界盾,抹去子祈胸前的伤,将他放到塔上交给蛋散,赶在熵值触顶之前,令大地浮空。
只见他闭上眼,略低着头,双手前推,混沌神阿波菲斯的虚影再现,挥舞黄昏之丈,沿预先选定的无人无建筑处剖开陆地。
预先由朋友们埋在世界各地的浮空装置发出亮光,光柱直冲天际,与以太力共鸣,全世界从最北端开始与地心剥离,一块接着一块,如岛屿般缓缓升至空中。
得益于龙族的思想操纵,人们感知麻木,加上月白尽可能地保持过程平稳,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居然在各国各地均未造成太大的骚乱。
不过古拉除外。
艾利曼莎堡以发明奇怪的东西著称,国民对不合理事物的接受程度特别高, 什么飞天遁地、无人驾驶、大变活人都不在话下。
所以古拉人感受到地面震动,从城郊避难所爬出来,看到天上飞着个发光发亮的家伙,非但不害怕,反而七嘴八舌,还有骑上自制飞行器,想上前一探究竟的。
结果当然是被水寒的界域拦下。
可这也导致他无法插手帮忙,只得眼睁睁看着月白孤军作战。
灰熊的幼子看到这一幕,好心说:“是不是撤掉防护罩,你就能去帮他?”
水寒没有理睬。
小公子似乎早就习惯了热脸贴冷屁股的生活,放弃追问,掏出他那套工具捣鼓捣鼓,放出两个小型机器人,相互配合着,同时按下会议室内的三个联动开关。
紧接着“嗡”的一声,电网从塔顶展开,紫青色人造闪电贴着界域壁,铺天盖地往外蔓延,吓得古拉人纷纷后退。
“去帮他吧,别留遗憾。”小公子说。
水寒还是不予理睬。
小公子没辙,只好抛出杀手锏说:“你还当自己是秉公克己,不贪位慕禄,不置民意于不顾的大司祭吗!连自己和爱人的命都不顾!”
那话是当日在泽挞,水寒临死之前对洛洛的交代。
当时灰熊站在祭坛下,距离他们有数十米远,不可能听见,而祭坛上的三人均已死亡。
联想起犬族那只与阿望同名,又异常黏他们的萨摩耶,水寒转身,睨着眼前长得跟洛洛没有一点相似的毛头小子:“你是谁?”
小公子不答,只说:“刚才我打开的,是高压高电装置,塔的最高防御系统,为保证塔内人员安全,这东西只能由内部操控,外面没有任何关闭手段,你大可放心。”
“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菲力,一个普通的艾利曼莎堡人。”
这答案显然不能让水寒满意。
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只纤柔的手夹着两枚流星镖,抵在菲力脖子上。子祈轻咳几声,虚弱地说:“去吧,去帮月白,这人我替你盯着。”
水寒对子祈其实也说不上有多信任。
或者说,这世间除了月白,就不再有人能让他放松警惕了。
“别磨叽啦吱!”蛋散紧张兮兮,呲溜跑到子祈肩上,冲水寒大喊,“如果猫崽崽失手,全世界都要完蛋,事关自己死活,我们有什么必要做局害你!”
正此时,月白身影轻晃,像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事,水寒顾不上纠结,御风飞到月白身边,从后支撑住他。
熟悉的紫藤花香,熟悉的体温。
月白靠在水寒怀里,世界各地的景象通过两人间相连的一缕念,传达到水寒脑海中。
沙漠板块的边缘不停滑落着沙子。
丛林板块下,细密树根缠绕着黄土,从剥离处缕缕垂落,像只拖着重赘触须的庞大水母。
热带地区因海拔骤升,吹起凛冽的风,少量不被龙族控制的人暂且停止争斗,茫然看着不断从身边划过的大片云朵。
海洋无法升空,月白便用以太力造了个类似大缸子结构的东西,将海妖以及各种海洋生物兜住。
最后只剩曜谷。
那地方与企鹅布下的巨大线缆紧密相连,深入地心,搞不好还直接连到对面世界去,强行拉拽可能会导致土地四分五裂,还累及位于其上方的泽挞,以及在那附近徘徊的恶魔后裔。
月白变着法子试了几次,都无法将曜谷、泽挞,连着整个龙脊山地区完好地剥离,急得满头大汗。以太力因长时间超负荷使用,渐趋不稳,秘典上的字忽明忽暗,随时都有崩掉的可能。
水寒心中一紧,果断说:“将千罗、万银等几个有人居住的大镇单独升空,曜谷和泽挞留在原地别管,待会回程的时候接上褐羽他们就行。”
“可是你的故乡……”
“别多想,无人之境罢。再说,这世界已承受不住再冒出一波龙族。”
月白知道他在说恶魔后裔的事。
的确,只要曜谷存在一天,恶魔后裔就不可能死心,可要是让他们侥幸取回龙力,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太阳穴发涨发痛、喉头腥甜,月白知道自己已达极限,再拖下去性命堪忧,便按着水寒的建议操作。
回到高塔,子祈、蛋散,还有那位跟牛排同名的小公子围了过来,六双眼睛盯着月白。
月白硬撑着笑了笑,跟大伙交代说:“我将枒桫的魂元困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了,接下来,只要将世界各地残余的龙魂清理掉……”
水寒打断他,讲道理说:“不许再折腾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月白:“等忙完就回落叶镇,租个房子,睡它七天七夜。”
水寒:“全世界这么大,跑一圈谁知道要多少年,枒桫不在,那些龙魂不成气候,就让它们再苟延几天。”
“不用这么麻烦啦。”蛋散拍着胸脯说,“龙魂的事,就放心交给我们好了!”
月白:“你们?”
蛋散蹦蹦跳跳,挥舞着小爪子跟菲力打了个招呼,菲力关掉电网,又从兜里掏出一只麦克风递过去,看样子早就跟蛋散商量好了。
“吱,吱吱吱吱——”
蛋散大声叫唤,地表成千上万的鼠类从犄角旮旯钻出来,仰着头,前爪直立,安静听完高塔上蛋散的“讲话”后,静悄悄四散而去。
月白:“你让它们帮忙解决龙魂?”
蛋散:“对啊,龙最怕我们鼠鼠了。我们身形灵活,能进入一些容易漏掉的小地方,保准把全世界的龙魂都啃掉,不漏一只,你就好好休息吧!”
月白十分感恩。
但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不对啊,如果是这样,从一开始你就咬杀躺在岁月剪纸里,病重的枒桫,后面不就没这么多破事了嘛?”
蛋散:“理是这么个理,但我也不知道子祈想帮哪一边吱。”
月白抽抽嘴角:“这么说,如果子祈现在改变主意,你马上会我扯破脸?咬我,捅我刀子?你说爱我就爱成这鸟样!?”
蛋散的小尾巴抽抽几下,自知理亏,赶紧找补说:“跟,跟你好了以后,我也没机会进到剪纸里了吱。再说,直接大结局,滚片尾字幕,你跟大个子还谈个毛的恋爱,我这叫用心良苦吱!”
真是够了……
月白两眼一翻,差点晕倒。
不过想想也是,那群企鹅都可以当神明,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越荒诞越正常,世界好像本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