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玄幻奇幻>寻找哈恩>第145章 鲸落(正文完结)

  “……术力衰竭?”水寒出差回来,看着从黑猫变成四蹄踏雪的月白,愣了足有一分多钟,然后从头到脚,一寸一寸仔细察看,“除了发尾变白,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月白:“容易困,其他倒也没什么感觉。”

  水寒:“别怕,我跟他们说一声,最近不出门了,在家陪你。”

  月白:“你不出门,意志剑的事怎么办?”

  水寒:“这次专门去拜见了菲力的老师,他给我们指了个新方向,剩下的事,让那两个孩子去跑吧。”

  月白:“什么新方向?跟第八识有关吗?”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水寒话锋一转,责问说:“冰箱里给你做好的菜怎么都没动,不合胃口。”

  月白挠挠脸:“总是忘了提前拿出来解冻。不过我有到多多和小毛家去蹭饭,褐羽昨天还给我送了奶油和法棍,利安妮上周也来过,还有牧哥。”

  水寒摸摸毛色暗淡的小猫咪,眉间噙着深深的担忧:“接下来不许再提意志剑的事,先把营养补上。”

  被禁止工作的月白无所事事,开始寻医问药。

  正巧对面世界的利安妮带着蛇发女孩梅莉卡过来串门子,月白于是问:“对了,有件事想请教一下,关于术力衰减这方面,你有没有研究?”

  利安妮:“你的术力在衰减?”

  “不不。”月白否认说,“是我一个朋友。”

  话音落,梅莉卡脑袋上的蛇又开始作妖。

  “真的是朋友~嘶?”

  “那必须只能是朋友~嘶,他要是挂了,全世界的浮空岛都会砸下去哦,惨烈得一逼呢~嘶。”

  “妈耶好怕怕,砸下去要怎么办~嘶?”

  “凉拌,全世界一起死,主打一个有人陪你~嘶。”

  月白差点被噎死,只好顺着他们说:“那个,倒是提醒了我,的确该未雨绸缪一下。那么,那么如果有一天,我的术力也像我的朋友一样,出现衰减,有没有办法逆反?”

  利安妮:“我给你的那颗珍珠,还在吗?”

  “额,那珍珠有用?”

  “它是件宝物,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坚持带在身上,可以缓解过度使用术力对身体的伤害,延缓机能衰退。”

  “……”

  月白回想了下,后面的几场大战,他也的确没有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疲惫。

  不过在战胜枒桫后不久,菲力拆解秘宝研究,发现了那枚珍珠不一般,月白没想那么多,直接叫菲力磨粉,配着吉爷爷的药,喂团团服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连月白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持之以恒灌下去的汤药有用,还是那颗珍珠在维持团团的生命体征,支撑着多多的念想。

  总之东西是要不回来了,自己只能另辟蹊径。

  利安妮走后,企鹅科乌从天花板冒出个脑袋,口吐人言说:“看,被我说中了吧,你太过自负,这下连对面世界的人都被你拖下水了。没有人进入方舟,不存在下一个世代,我的模型和项目也叫不上去了。”

  月白抬头与它对视:“专挑这种时候冒泡,你有解决办法?”

  科乌:“让我揍一顿,我就告诉你。”

  月白:“呐,你欺负我,我到梦魔姐姐那里告状哦。”

  “什,什么鬼,身为伟大神明的我,怎么会怕,怕了那只小妖?”

  “口吃了口吃了!喂,你果然喜欢梦魔吧,难怪回了神国以后,还借着这副企鹅躯壳偷偷来看她。”

  “要你管!”

  眼看着企鹅要逃,月白一左一右卡住它的鳍,把它从天花板上拔下来:“你说过,我的生命核心很不一般,有修复和再生能力,告诉我怎么做行不行?否则这个模型销毁,你就再也见不到梦魔了。”

  企鹅气鼓鼓的,跟月白对瞪了足足一分多钟,才顶着死鱼眼说:“你之所以扛不住,是因为一直用着同一副肉身,在设定里,阿波菲斯的力量是拿来灭世的,不是拿来给你到处施舍,买一送一的。”

  月白:“所以呢?”

  科乌:“所以放弃你的浮空小土堆计划,乖乖把方舟捞上来,挑选符合规定的人塞进去,让模型回到正轨!”

  月白:“不可能。”

  科乌气得发抖,胡言乱语说:“全世界那么多人,要支撑他们吃喝拉撒住,又想自己长命百岁,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要么你跟天地融合吧,鲸落知道吗,死掉的庞然大物可以供养世界长达百年之久,换成阿波菲斯之子的话,千年也不成问题。你那么喜欢帮人,干脆帮到底,把自己献祭出去拉倒!”

  月白当场愣住。

  第一反应是,这脾气古怪的企鹅又在胡说八道。

  可当他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向天空伸出手,确实感觉到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拉扯着他,身体也从指尖处开始,释出肉眼难察的细小微粒,散落在空中。

  “你干什么!”水寒大声喝止。

  月白闻声回头,被扑过来的水寒紧紧搂在怀里,那种感觉随着他分神,熸然消失。

  自那日起,水寒就开始神经兮兮,整夜整夜不睡,且不务正业。

  一时研究世界各地的药膳食谱,一时又捣鼓风水摆设,有几天还在家里跳大神一样疯转,完全不理会意志剑的进度和全世界死活。

  月白只好转而向阿望打听。

  结果这一次,连心大的狗狗也守口如瓶。

  时间过得飞快。

  水寒动用一切关系,求了新的旧的所有朋友,弄来大堆昂贵材料。

  菲力左右开弓,研究意志剑的同时,还不忘设计各种机械,希望世界能自行运转,减少对月白术力的依赖。

  可月白的身体像一只霉掉了的残破渔网,怎么补都好不起来。

  睡眠时间愈长,做梦的机会就越多,在连续梦到故去的人后,某一天,月白看见枒桫,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坠入了潜意识。

  枒桫看向月白,不像刚被封印时那样喋喋骂个不停,反而十分平静,平静得不合常理。

  月白上前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枒桫:“是啊,该有十几年了吧,这里时间流逝的感觉太过模糊,害我总算不清楚日子。”

  月白:“心情那么好,在等我撒手人寰,好接管这具身体?”

  枒桫:“你已经决定了,不是吗?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你情愿跟天地融合,将躯体、魂元,以及身上的秘宝通通献祭,也不会让我得逞。”

  “不。”月白的语调中带了些许哽咽和迟疑,“我……其实还没想好。”

  枒桫但笑不语,那表情像是看透了一切。

  月白搓搓脸,在她身旁坐下,问道:“死亡,你害怕吗?”

  枒桫桀骜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决定反抗命运,就得承担相应后果,世间事,不讲善恶,不分对错,只看成败。像我,棋差一着输在你的手上,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月白低头,看向自己枯柴一般的手,看着被时光不停冲刷,留在上面的的深壑,自嘲道:“可惜,我好像也没有赢。”

  枒桫:“是吗?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话不投机。

  其实月白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神经,才会想到要跟这位昔日的宿敌聊聊。

  他站起来,拍拍裤子,打算从这里离开,又听枒桫说:“对了,那个旋转木马后面,每天都很吵。”

  “每天?”

  “不过去看看?那边不定有你想找的答案。”

  月白以为那群神经病企鹅又跑他潜意识来一日游,半信半疑踱步向前,在穿过一层薄膜似的能量帘后,意外听到了水寒和菲力等人交谈的声音。

  “三十八,四十,四十二……这次有五十个人了吱。”蛋散说。

  阿望摇着尾巴,乐天道:“这回我也终于跟大伙连上了!小猫咪是不是有救?”

  梦魔叉着腰,没好气说:一次多几个,照这种速度,哈恩死一万次,你们都还没找到进入第八识的路。”

  子祈:“要么还是使用老方法,去世界各地说服民众?”

  水寒:“没用的,奔波了这么多年,每个人我和月白都见过,好话也说了,最坏的后果也坦白了,所有人嘴上说着明白相信,但意志剑没有出现,就证明心存疑虑的人仍然很多。”

  菲力:“以亡者身份进入,只能这样了。”

  褐羽:“我去。”

  菲力:“不,我去,你们都有牵挂的人,我无家无室。”

  “洛洛,你不许去。”水寒脱口而出。

  菲力立刻说:“我不是洛洛。”

  水寒:“不是洛洛也不准去!你死了,那些古怪的机器、吐食物的箱子谁来维护!昨天还说收几个徒弟,造福全世界,这么快就忘了吗?抢着去死,对得起栽培你的老师!?”

  菲力:“……”

  阿望:“那就谁都不要死,我们再试试别的方法。”

  水寒:“来不及了。”

  阿望:“不要啊,你死了,小猫咪会很伤心的。”

  水寒本已抬手在身前画阵,听阿望这么说,便停下,望向一直站在人群最外侧,一言不发的多多。

  多多瞥了他一眼,仿佛读懂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冷着脸点点头。

  水寒礼貌回了声“谢谢”,又回头继续画那该死的法阵,任阿望怎么哀求都不动摇。

  月白不敢相信,快步跑上去阻止,无奈那群人不知弄了什么厉害的屏障,任他大喊大叫,术力武力均打不破。他只好强迫自己从潜意识中醒过来,晃了晃身边的水寒。

  水寒毫无反应。

  再去探鼻息、听胸廓,发现已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月白不敢去动水寒,颤抖着爬起床赶去多多家,途中还失神摔了一跤,当他一拐一拐到达时,多多看起来正要出门。

  “腿怎么了?”多多赶紧搀扶着他。

  月白抓住多多的袖子:“你们的计划是什么?以亡者身份进入第八识,水寒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多多眉头不自觉蹙紧,神情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都听到了。”月白哭得岔了气,“你们昨天夜里,把我,把我也拉进第八识海的边缘了。”

  多多:“所以急得弄伤了自己?先进来吧,我叫吉爷爷过来给你看看。”

  “我不看!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不回来了……”月白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

  多多气得够呛:“那只兔子对你来说,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月白:“是。”

  多多顿了顿,抬头直视月白,在看到月白坚决且熟悉的表情后,烦躁地翘起二郎腿抖抖抖,不情不愿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那些破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

  “你是昨天才被叫过去的?”月白想起当时的情景,又问,“水寒拜托你做什么?照顾我?”

  “万一他真的回不来,叫我帮忙洗掉你的记忆。”

  “怎么洗?”

  “你从哈恩变成月白的时候怎么洗,这次就还那么洗。”

  “我变成月白,不是利用的归元戒?”

  “身体倒退是,但记忆,是靠另一样人造秘宝,封存在潜意识里,也是菲力他老师的杰作。”

  原来如此。

  月白向多多索要了那件秘宝,又去找子祈,问同样的问题。

  子祈的答复是:“他想改变第八识里的某些关键部分,说服世上的人。”

  月白:“具体怎么操作?”

  子祈:“这个他没有详细说。不过我猜,估计是想从源头着手,唤醒埋藏在集体潜意识中,人们对世界崩溃、自身死亡的恐惧记忆,促使意志剑现世。”

  月白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正如水寒说的那样,无论是他们还是世界,都已经没有时间,利用第八识,这的确是目前最快、最容易办到的,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月白双手揉了揉脸,疲惫地说:“那他现在没有回来,是不是意味着……”

  子祈:“先别急,给他一点时间,一周后,如果意志剑还不现世,我会用易魂链将他的魂元引渡回来。”

  月白:“确定这方法可行?”

  子祈:“不保证,就算魂元回到这个世界,也未必能重新进入他自己的身体,更可能像那些龙魂一样,无意识四处游荡,这后果我有跟他说过。”

  月白:“但他还是一意孤行,是吗?”

  子祈:“嗯。”

  接下来的日子,意志剑并未如人所愿,但全世界的人异常躁动。

  为此事,月白专门拜访了菲力的老师,又翻阅了所有关于集体潜意识的书籍和卡特林的笔记,完全找不出水寒的计划在理论上有什么纰漏,但越来越糟的事实摆在眼前。

  再过一天就是水寒和子祈约定的最后期限,再晚一点,恐连魂元都回不来,于是月白这个赌徒决定赌上人生最后一把。

  他先是找来梦魔洽谈,请求她配合,让所有人入梦,作为交换,答应带她去阿鲁鲁找卡特林。

  梦魔不耐烦道:“一个乐园镇就很吃力了,全世界入梦,我哪有这么大的力量。”

  月白:“我会分你以太力。”

  梦魔:“你身体都这样了,还分术力给我,不要命啦?”

  月白点点头。

  “吓?”梦魔无语,用力捏捏月白的脸,“我说你这小骗子,真的知道阿鲁鲁怎么去?”

  月白:“我想,阿鲁鲁指的应该是宙合仪式之后,那个完美的世界,你想去,就只能跟我一起赌一把。”

  梦魔:“那也只是个没有依据的猜测,这事吧……”

  见她打算退缩,月白加码说:“附带100张岁月剪纸。”

  梦魔当即两眼放光:“成交!”

  下一步,就是将抹去记忆的秘宝转交给菲力——那个最关心水寒,情绪也最稳定的人。

  菲力听完,淡淡地说:“如果失败,他情愿跟你一起死。”

  月白:“但我不想他死,更不想他伤心难过,我的初衷跟他一样,你不能支持他,却不支持我。”

  菲力哑言。

  月白继续说:“我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清楚,就算苟且偷生,也不剩几天了,还不如痛快些,为你们争取时间。我相信,你们总有一天会成功,我也终将回到这里,生死只是暂时的。”

  菲力:“如果最后发现,不是暂时的呢?你会后悔吗?”

  月白认真想了想,笑道:“也不会。”

  菲力:“为什么?”

  “我不想说沮丧的话,但如果结局真是那样,至少我尽力了。”月白说着,伸手抱住菲力,用力拍拍他的肩,“洛洛,当年泽挞发生的事,我难辞其咎,还好你和阿望最后都回来了。你们回来以后,水寒才算是真正活着,愿意跟你们一起出差、探讨学术、帮助不认识的陌生人,而不是对世界充满恨意。温柔、聪明、善良、处变不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我很喜欢那样的他。”

  菲力眼眶湿润,但这一次,意外地没有反驳“洛洛”这个称谓。

  一切就绪,月白站在漫天繁星下,时隔15年,再次召出阿波菲斯之书。

  由于这次倾尽全力,逆七芒星阵比以往看上去更大更明亮,从天的这一边延伸到那一边,几乎看不见尽头。

  那一夜,世上的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一枚青灰色的流星坠落,第八识的海面掀起滔天巨浪,自己坐在无动力无帆的小船上,孤身一人起起落落,随波逐流。

  属于上个世代,上上个世代……早已被神明之手抹去的共同记忆尽数涌入脑海。

  是沉没在海底万神殿中,千千万万个陌生又熟悉的地区与国家与族群的名字。

  是从前被他人操纵支配,昏头转向、万物皆不得、身不由己的恐惧。

  是从指尖开始一直凉透心脏的,令人窒息的感知。

  是如同狂风暴雨般,不为人力所控,只能随时代漂摇沉没,无法靠岸的绝望。

  人们挣扎着,大声喊叫咒骂,恨意充斥在第八识的每一个角落。

  直至浓密云层透出一道光。

  不炙热不鲜艳,皎洁、柔和,刚毅执着地孤身对抗黑暗,细腻又深情,正如月白的名字一样。

  那道光破开云雾,轻柔洒落海面上。

  青灰色的流星被召回,逆重力飞离第八识,石制管风琴随即响起。

  不似巴尔逝去时的短暂,这次曲调顺畅流出,音色宏大饱满,绵延千里,带领人们抛开一切成见,拒绝上位者灌输的功名、成败、对错、财富、仇恨……停止焦虑,停止自我伤害,直面真实的自我,领悟原初存在的快乐——那种身为独立生命体,在世间如精灵般轻快舞动的肆意与自由。

  因而当人们梦醒后,如常睁开眼,迎接早晨明媚的阳光,却感觉不到一丝愉悦,终于意识到一旦失去这位心软的阿波菲斯之子,世界轻则遭到有心之人煽动洗牌,退回战争不断、阶级分明的时代,重则覆灭。

  而且恐怕等到宇宙终结,也再遇不到下一个像月白这样对待他们的人了。

  水寒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隐约想起第八识中的景象,又不见月白在身旁,于是踉跄冲出屋去,正巧看到月白与天地融合的情景。

  只见那具失去魂元的身体化作微粒,在月光的引导下慢慢飞舞升腾,呈现出漂亮连贯的流动感,持续飘往世界各地。

  落入水中,成为支撑水生动物的元素;

  落入山林土壤,化作植被成长的养分;

  成为云海,承托住每一个岛屿避免下沉;

  残余的以太力持续萦绕,支撑着诸如“穷凶极恶值”、安防系统、跨物种变化术等还来不及研发出新技术,必须依靠术力支撑的部分,同时保护所有生物免受气候无常影响。

  他将一切都归还给世界,唯独带走了水寒留在他体内的那一缕念,夹带在魂元里,一起前往第八识。

  起初人们还对梦中所见抱有怀疑,毕竟一路走来,已被太多的居心叵测的人欺骗。他们三三两两,跑到月白家这边打探,可惜除了无精打采的水寒以外,看不出别的什么。

  菲力没有洗去水寒的记忆,只将月白最后说的话告诉了他,水寒花了近一周的时间才重新振作,继续前往世界各地,向民众述说召出意志剑的必要性。

  幸而这一回,月白在人们心中种下的种子相继开花,没过多久,巨大意志剑在空中浮现出轮廓,且一日比一日清晰。

  人们常常抬头仰望,讨论那只不一般的小黑猫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新年第一天,水寒久违地梦见了月白,睁眼就看到意志剑金光大作,他顾不得思考,携带月白留下的神器飞到空中,闯入意志剑的领域内。

  夙夜璜飞转,贯穿过去与未来,释放出所有旁落与未知的时间线。

  世界盾展开,沿着“思念”追溯,破开因果,叫人们身上抽出浅金色的发光长线,长线弯弯绕绕,构筑出亡者的面貌。

  紧接着,魁札尔铃震响,连通此端和彼岸。

  闻讯赶到的子祈祭出易魂链,召回了所有亡者。

  生人与亡者共存一地,以线相连,组成盘根错节的庞大的网,而出现在水寒正前方,与他千丝万缕系着连着的,是月白。

  “……你成功了,真好。”

  “不,月白,成功的人是你。”

  水寒激动得伸手去抱,却扑了个空,在一旁的多多见了,猴急猴急去抓他亲爱的姑父,可惜结果也是一样。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了多年猫长老,早已脱胎换骨的多多难得像小时候一样咋咋呼呼。

  “归元戒!”菲力大声提醒。

  水寒闻言,慌忙从兜里掏出来,归元戒慢慢吞吞释放出火焰,与月白曾撒落在世界各地的以太力遥相呼应,成燎原之势。

  它不伤害生者,却能让所有亡者浴火重生。

  细线勾勒出的形体慢慢变实,多多八爪鱼似的埋在姑父肚腩上哇哇大哭,富贵摸摸他的脑袋,扶着他的肩,推着他半转过身:“先别哭,看看谁来了?”

  多多把鼻涕吸回去,定睛细看,一只蓝色英短,牵着一只乳黄色英短,不是小时候遇劫身亡的父母还能是谁?

  他半张着嘴,紧张得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失去控制的鼻涕又再次垂下来,晶莹吊在他错愕的脸上,一晃一晃。

  子祈也愣在当场,没想到复活的不仅有安比人,还有本应魂元尽散的巴尔。

  当然伊让也回来了,缩在角落里,眼睛在被他害死的人和巴尔之间来回瞟,脸上写满惊慌。

  小夜带着长大后的孩子和阿冉团聚,四个都哭成了泪人。

  褐羽紧跟着他暗恋多年的蒲桃,蒲桃却“嗡嗡嗡”绕着月白从未见过的,那位叫做奕的温文男子飞来飞去。

  奕被两个孩子闹怕了,闪身躲到红发如火的真鹿王身后,鹿王细长的耳朵抖了抖,笑得一脸宠溺。

  卡特林和莉莉,还有哈恩的哥哥姐姐,以及乐园镇的人站在最外围,静静看着被万众簇拥的月白,没有上前相认。

  阿望用手肘碰了碰菲力,指着跟他以线相连的灰熊和加西亚夫人:“不去跟你爸妈打个招呼?”

  菲力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向月白和水寒的方向。

  鸯鸯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懂情趣,给了沉迷相拥的月白水寒一人一个大爆栗,板着脸说:“别松懈,宙合仪式还没开启,就把那么多老冤家通通复活,待会打起来可够呛。”

  月白一想,也是。

  赶紧压下心头的千言万语,与水寒一同操控意志剑。

  梦魔恢复蝶梦觞本体,作为最后一块拼图飞向空中,携众生的无穷想象,开启纯粹自由之路。

  七件神器归位,天门洞开,狭长天梯刺穿云层,由高处延伸到地面,同时世界自深海开始,分解成0和1的符号,渐进式塌陷。

  人们还没喜悦完,立马又陷入恐慌,原地打转、抱头痛哭,甚至站到屋顶上,希望死得慢一点,偏偏不敢攀爬那稀奇古怪的天梯。

  “我过去看看。”月白说完,离开水寒和意志剑,飞到天梯中段停下。

  再往上,术力被限制无法使用,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奔跑,很快消失在门后。

  全世界屏息静待。

  所幸他们没有等待太久,几分钟后,月白从那扇门里走回来,竭力大喊说:“安全!”

  多多闻言,背着仍昏迷不醒的团团,在父母、姑父姑母和一众朋友的陪伴下,第一个冲上去。

  这举动拉开了世界性大迁徙的序幕。

  人们拖家带口排着队,逐点逐点往新世界移动,月白与菲力、阿望、子祈、蒲桃、利安妮等朋友各带一支队伍分头行动,去协助行动不便的人。

  多多放下团团以后,也赶回来帮忙。

  而水寒由始至终,都以术力支撑着意志剑,以防止宙合仪式突然中断。

  “水寒,可以了!”

  清点完人数,再三确认过没有疏漏,月白站在门前大喊。

  水寒于是松开剑柄。

  然而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意志剑瞬间隐去,楼梯消失,连门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旧世界已然崩塌殆尽,再失去最后的亮光,黑暗一下子吞没了水寒。

  多多感觉到什么,伸手去拉月白,可惜始终慢了一步。

  月白纵身跳下去,也不管下面是刀山火海,还是炼狱深渊,没有分毫迟疑。

  他摔到一片虚无之中,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胸腔处的念被原主召唤,化作千纸鹤飞离,不多久,水寒就找了过来。

  月白仰着头:“……”

  水寒扶着他的肩,担忧地问:“摔到哪了,我看看?”

  月白一把抱住水寒,大口呼吸,四肢麻木略微抽搐,问什么都说不出来。

  水寒只好一边替他拍背,一边说:“呼吸慢些,别慌,我没事。”

  “这真是,真是一波三折。”月白稍稍恢复一些,用这样的一句话,总结了他们眼下的处境。

  水寒哭笑不得:“你该先去新世界,再想办法来救我的,现在两个人都陷在这里,要出去,怕是难了。”

  月白噘着嘴:“我情愿一辈子陷在这里,也不想承担失去你的风险。”

  水寒:“说得好听,当初是谁一声不响,跑去跟天地融合的?”

  月白:“那是因为你先瞒着我,跑进第八识。”

  水寒:“我有信心自己能回来,你想,我本来就是亡者,执行那任务最适合不过。”

  月白:“有信心还交代多多洗掉我的记忆?”

  水寒:“……”

  月白:“再说,融合以后,无论你在哪,我每时每分都能看到你,去了另一个世界就没有这种条件了。”

  水寒有被感动到,轻叹一声,正想劝说月白下次先注意自身安全,就被月白揪着衣领,拽过去吻住。

  唇舌交缠,熟悉的气味自颈边的腺体释出,加上所有电灯泡都不在,水寒情难自禁,偏了偏角度,想要加深这个吻,不料被月白一把推开。

  “又玩勾了就跑那一套?”水寒无奈道。

  “不不不。”月白说,“我突然想到,世界现在就剩我和你,我们齐心再召一次意志剑不就得了!”

  大聪明月白说做就做,结果当然是——失败。

  “那么酷的一把剑,居然是一次性的。”月白泪流满面。

  再想继续亲热,可是怎么吻都不对,来去突然的性趣被焦虑盖过,热度冷却,月白舔舔嘴,强迫自己静下来思考。

  他们尝试到利安妮的神庙去,再看一次关于意志剑的影像,或是找回沉没的方舟,看看关于神器的说明里,有没有被他们遗漏了的地方。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宙合仪式毁掉了整个世界,除了他们俩,连一片“物质”都没有留下。

  水寒见不得月白整日闷闷不乐,找了个机会问:“担心朋友们在新世界过得不好?”

  月白摇摇头:“我觉得对不起你。”

  水寒:“对不起我什么?”

  月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多数是按着我的意愿来执行,你付出了这么多,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是我害了你。”

  水寒笑了:“那就,重新捋一捋我的旁落时间线?”

  月白:“嗯?”

  水寒:“一开始,我的想法很简单,跟鸯鸯一起打败枒桫,然后回大猫山,继续过我们的小日子。”

  月白:“对,结果后来发现了我是阿波菲斯之子。”

  水寒:“我的目标也开始频繁转变,先是寻找意志剑,再是跟你一起抛下所有,躲到对面,后来说实在的,也想过干脆把那群企鹅撂倒,霸占神国。”

  他说着说着,往月白这边靠近了些,枕着月白肩上:“你看现在,枒桫打倒了,意志剑找到了,阿望、菲力、泽挞的同僚、巴尔、猫长老、鸯鸯……因你我过失而死去的人通通复活。我们成功反抗了命运,也赎完罪孽,然后丢下他们,躲在这里过二人世界,是不是跟原来打算的一模一样?”

  “好像也是哦。”月白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用脸侧蹭蹭水寒的头发,“不,应该说,比原来好了不止一百倍。如果那时我们真的逃了,未必比现在自在。”

  水寒:“是啊,在漫长的时间里日夜相对,没有其他倾诉对象,那样一起久了,难免心生怨怼。你会时时挂念死于非命的朋友,会责怪自己,我或许也因泽挞的旧事耿耿于怀,我们的中间,永远掺杂着各种各样的遗憾与不甘,不像现在,无事一身轻。”

  月白:“所以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水寒:“你想干什么?”

  蛋糕是吃不成了,觉还是可以睡的,那么在睡觉之前……

  月白“嘿嘿嘿”阴险笑着,一把摁倒水寒:“不要反抗哦,这次你喊破喉咙都没有人来救你了。”

  话音落,一块硬物从上方掉下来,砸到了他的脑袋。

  月白:“呜喵!”

  他抬头,看到黑暗缺了一角,有强光从那里漏进来,打在自己和水寒身上。

  梦魔扛着把镐子,有气无力道:“我说你们俩,别顾着卿卿我我了,普通人的思念不比意志剑,也不带术力,支撑不了多久的,快过来这一边!”

  她背后一阵哄笑。

  月白听出了猫长老、鸯鸯、子祈等人的声音。

  水寒揉揉月白的脑袋,笑道:“走吧,别让朋友们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