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再不济也是养育了五个孩子的人。
他精明, 自私的同时身上还有一种黄土地里培育出来的说一不二。
就拿当年他和周顺波闹翻一事来说，直到今日他都没有在周顺波面前说过一句软话。
那明明是他从小最疼爱的小儿子啊，只不过是没有顺着他的心意结婚生子, 他就能做到说不管就不管。
在这一点上, 五个孩子中也唯有周顺波和他最像。
他们就像两头倔驴,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深知这一点的老大周顺文意识到这件事已没有回转的余地, 无可奈何的同时他又忍不住有些埋怨自个儿媳妇。
“走了!”他走过去大力拽起周大嫂就要离开，后者满脸不服，似乎还想在闹上一闹, 被他察觉后狠狠地骂了一句:“还嫌丢人不够吗？回家!”
周大嫂只得灰溜溜的跟着走了。
林家小院恢复到了他们没来前的安静。
一家人站在各处若有所思，造成这个局面的老爷子朝林德胜所在的方向深深的看了一眼。
他做人最是亲疏有别，如今因为自己的家事把这一家子牵扯进来，他对林德胜这个外来女婿的愧疚比对自己亲生闺女还要深重。
“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闻言, 林德胜局促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爹, 您别这么说…”
不等说完，老爷子已经晃晃悠悠的转身进门去了，只留给他一个略微佝偻的背影。
林阳看了心里还挺难受的。
在他记忆中，这个外公可是个威风凛凛的主儿。
走路带风，随时腰杆挺得笔直。
农村镇上的人爱攀比, 谁家儿子有出息连带父母脸上都跟着有光。
整个祥和镇的人谁不知道周家
四个儿子四个都有出息，唯一一个女儿过得是差点, 但也守着那么老大一个果园不愁吃喝不愁穿。
这些年周顺文和周顺武两兄弟越走越高, 别说街坊邻居了，就是镇上的一些个领导见了老爷子都要和和气气的同他说上两句话。
心气傲了一辈子的他, 猛不丁遭这种打击，感觉精神气儿都去了一大半。
林阳怕出事, 等林果他们进客厅后，小声跟林森交代，“你今晚下来沙发上睡。”
老爷子住的这间房间紧挨着客厅，有什么动静的话林森夜里也有个照应。
听出了他弦外之音的林森顿时就急了，“哥，你是不是觉得……”
“别乱想。”林阳抿着嘴唇摇头打断他的话，大过年的，不吉利的话还是不要随便乱说的好，“以防万一罢了。”
“嗯，我知道了。”林森重点了一下头，顿了一下又问，“哥，要我送你吗？”
林阳正要说不用，单唯钦的电话就进来了。
他接起，不等说话就听见嘟嘟的哭声透过手机听筒传了过来。
“嘟嘟，你不是睡了吗？”
一听他说话，嘟嘟哭声小了许多，磕磕绊绊地追问:“爸爸…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不要嘟嘟了”
林阳哭笑不得，“…谁说的爸爸就是回家拿点东西。”
嘟嘟:“那你拿好了吗？”
林阳:“拿好了。”
嘟嘟带着哭音:“那你快过来吧。”
“好～”林阳忙不迭的应下，说:“嘟嘟数到五百就看见爸爸了……”
林阳边说边给林森做口型，示意他去骑车送自己过去，林森小跑着出去。
嘟嘟苦恼:“可是我还不会数到五百…”
他才四岁，目前还只能从一数到一百。
就这样他也算是他们幼儿园里最厉害的小朋友了!
隔着电话，林阳隐约听见单唯钦似乎在那头笑了一下。
忽略掉他的笑声，林阳给嘟嘟出主意。
“那你就数五遍一百!”林阳教他，“五遍一百加起来就是五百了呀，等你数完爸爸就到了。”
“嗯!”嘟嘟点头，也不肯挂电话，对着手机听筒有模有样地数了起来，“一、二、三……”
他这刚安抚好嘟嘟，林森也把车骑了过来。
林阳上车。
身后传来林果的声音，“哥，你们去哪儿啊？”
林森头也不回，“雨女无瓜!”
嗖的一声，摩托车扬长而去。
林果:“……神经病!”
小孩子数数慢，加上大年初一路上没什么车，嘟嘟五遍一百还没数完，林森的小摩托就停在了果园门口。
林阳下车。
林森看着他仿佛要去干什么大事一般郑重，“哥你放心，嫂子来这的事我指定给你瞒的好好的，谁也不告诉!”
林阳云淡风轻:“爸妈都知道…”
“什么”林森惊讶，“你出柜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呀!哥你打我干嘛？”
林阳瞪他，“你再喊大一点整个镇子的人都该知道了!”
林森捂着头委屈巴巴，“哪儿这么夸张啊……”
林阳把头盔扔还给他，“回去吧，路上小心。”
林森没动，小眼神止不住往亮着灯的果园里飞。
林阳看着他长大，用句这里的土话说那就是他屁股一撅，林阳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没门!”林阳声正言辞，赶他，“赶紧走吧你。”
“为什么啊！”林森还想，“就见见能怎么你还怕我把人给吃了”
“嗯，怕你吓到人家。”林阳撂下一句这么一句，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路电话没断，林阳和林森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被单唯钦听了去，自然他也知道林阳回来了。
等林阳进来便看见他抱着嘟嘟站在走廊上等着他。
见到林阳，两张相似的脸上皆出现松了口气的表情。
嘟嘟伸手，“爸爸…”
林阳走近把他从单唯钦手里接到自己怀里，后者很爽快的撒手。
“哭好久了吗？”
“没多久…”单唯钦眯着眼看了眼正躲在爸爸怀里撒娇的熊孩子，不客气的拆穿，“电话接通才哭的。”
经过这短时间的相处，单唯钦忽然发现这孩子心眼不比大人少，就像刚才他故意用哭音逼林阳回来的，眼见为实的单唯钦可以很肯定的表示，绝对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过。
林阳笑，对着嘟嘟道:“哭什么，爸爸又不是不回来了。”
嘟嘟有些害羞的把头重新埋了进去。
单唯钦没照顾过孩子，抱嘟嘟下床的时候应该是直接就把孩子从被窝里拎出来了，也没想着给娃套个袜子啥的。
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林阳往嘟嘟脚上一摸，发现两只小脚已经被冻的像冰块似的，顿时心疼的不行。
这孩子体弱，冷点热点很容易就生病。
索性醒了也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林阳便不急着带他回房，而是抱着他在火盆旁边坐下给他烤烤脚。
单唯钦扯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林阳略一犹豫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跟他说了。
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
“在你听来这些事是不是挺可笑的…”
单唯钦摇头，“不。我见过比这更夸张的。”
兄弟阋墙，父子争产…
有钱人家的是非远比普通人来的复杂。
就拿单家来说，虽然单唯钦这一辈兄弟四人各有各的事做，暂时还没有这种情况，但他父亲那一辈兄弟间的斗争可不比电影里常见到的那样干净多少。
他出生于那种家庭，耳融目染之下，周家这种情况倒显得不值一提。
林阳默默点头，“也是…”
单唯钦沉默。
“其实……”林阳顿了一下，失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
单唯钦耐心的等着他组织好词汇，便不催促。
静了几秒后，林阳才重新开口说道:“我和外公并不亲。你知道的吧，我不是我妈妈亲生的……”
单唯钦点头。
“虽然我妈对我很好，但……”他苦笑，看着单唯钦的眼睛道:“你懂吧？”
单唯钦点头。
老一辈的人把血缘看的比什么都重。
自己家的孩子无论好坏都是宝，同理，不同血的孩子再懂事听话也成不了一家人。
即便林阳并没有把话说完，但单唯钦能猜到，他小时候在这样的大家庭里日子应该不会好过。
“他们会欺负你吗？”单唯钦问。
林阳微怔片刻，忽而又摇头否定，“不至于。”
周顺珍对他很好，林德胜也不是软面坨子，所以周家亲戚欺负他倒是谈不上。
只是就像他自己刚才说的，不亲。
虽然他叫着那些人舅舅舅妈和外公，但也就是有个称呼而已，别的真谈不上。
他在外面四年，唯一主动问过他的信的人只有他老舅周顺波。
但他说不清为什么，今晚周老爷子那个背影却在他心头萦绕，久久挥之不去。
“他挺可怜的…”
看出他的纠结，单唯钦出声提议:“或许可以尝试借用法律的手段来解决。”
“法律”林阳抬头，“你是说让我外公去告大舅一家”
单唯钦点头，“不赡养老人本身就触犯法律，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金钱的纠纷。我认为要想快速得到解决那请律师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理是这么个理，但林阳却觉得这样行不通。
“这样不就彻底撕破脸了吗？”
单唯钦反问:“难道现在还不算撕破脸吗？”
也是。林阳唏嘘。
次日。
早晨六点，单唯钦从果园出发前往机场。
昨晚他俩聊天说话说到半夜，多半都是林阳在说，他说周家、说自己小时候、说林森林果…
单唯钦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偶尔附和，绝不打岔，该问的问，不该说的不说。毫不夸张的讲，他所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主导这场聊天的林阳的捧场。
就因为他这份纵容，林阳不自觉说得久了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嘟嘟已经在他怀里睡着小猪模样，而一早就要走的单唯钦却只能休息不到三个小时。
林阳也一样，送他出门时脚步都是飘着的。
就这样他还心心念念要送单唯钦去机场。
毫不意外被对方婉拒。
“有司机来接。你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单唯钦安抚着抱了他一下，落了一个吻在他侧额，溺声道:“乖点，我尽快再来看你…和孩子。”
“嗯。”林阳应下，目送着他一步一步离开自己走向早已等候在路边的那辆奔驰商务。
心里酸酸的。
忽然萌生出一种小姑娘才该有的情绪，那就是:异地恋真讨厌!
唉！不对!
奔驰商务
单唯钦这次来开的慢慢是轿车啊！怎么变商务了
林阳下意识往门前划出的那小片停车场上一瞧，果然那辆轿车还好端端的停在原地不动呢。
很好辨认。
因为歇业的果园停车场上只有两辆车，除了单唯钦这次开来的辉腾，就是林阳那张锁都不用上的小面包。
一辆锃光瓦亮，一辆灰头土脸，像极了车主人截然不同的人生。
“四哥!”
单唯钦回头。
林阳指着停车场上的轿车，问:“这车你不开走”
单唯钦挥挥手，上车。
林阳:“……”
挥手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安排了人来开
嗯，确实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叮～
信息声响起。
林阳拿出手机一瞧，是刚走不久的单唯钦发来说车的事。
——钥匙在枕头底下，油卡在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