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沈秋禾跟季成眠耳提面命, “你给我把头挺起来,畏畏缩缩的像什么话?来这里的全都是大人物,别给我丢人。”
说着又扭头跟沈钰叮嘱, “既然他家愿意送请柬给我们, 说明宋矍心里对你还是愧疚的, 你到时候好好的跟他说说话, 争取取得他的原谅。”
“妈……”沈钰脸色苍白, “他把我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我换了小号加他也没同意, 按照宋矍的脾气,不可能给我们请柬的。”
她只怕这是一场鸿门宴。
可被灯光美酒包围着的沈秋禾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看见和宋矍站在一起的付娴和宋钺, 提着礼物就走了过去。
“小矍……”她喊得亲密, “这就是你哥哥吧?看着果真一表人才呢。”
“这是?”宋钺看着沈秋禾身上过季的礼服, 目光一顿,朝宋矍看去。
宋矍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们进来的?”
沈秋禾的笑脸顿时凝固在半空,举着礼物的手变得僵硬起来。
“不是你给我们送了请柬吗?”
这时在旁边看了许久的付娴才笑盈盈的站出来,“是我给的请柬,我想着你们都是同学,就擅作主张递了张过去。”
“妈!”宋矍不满的看了她一眼, “你能不能别什么都擅作主张?他们……”
他咬了咬牙,看了沈钰一眼,顿时觉得满脸晦气。
付娴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笑意更甚, 然后看向站在沈秋禾身后的沈钰, “这就是沈钰吧?之前听小矍提过你, 果然长得很漂亮。”
听她这么说,沈钰有些受受宠若惊的抿着唇笑起来,眉眼间多了几份独属于小女生的娇羞。
她抬头悄悄地看了眼宋矍,“阿……阿姨,我跟宋矍有些误会,可以跟他单独说两句话吗?”
“这样啊……”
付娴摩挲着杯壁,往后退了一步,“你们年轻人的私事,我们做家长的不太好管,如果小矍愿意跟你去的话,那你们就去聊吧。”
沈钰抬头,眼巴巴的瞧着宋矍。
宋矍的眉眼彻底冷了下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沈钰上前一步,试图拉住宋矍的手,可被他侧身躲开了。
她面露哀求,“宋矍,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明明是沈娇那个贱人……”
“够了!”
宋矍低声呵斥一句,看着周围若有若无投过来的目光,面色一沉,拽着沈钰去了偏僻的角落。
宋钺看了眼自家笑盈盈的母亲,又看了看背影透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弟弟,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不过紧接着,他目光一顿,落在离他们不远处站着的男人身上。
宴会厅灯光耀眼迷乱,周围人潮流动,他就杵着一根拐杖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深灰色的眼眸温和里透着疏离,无形中在他和旁人之间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
宋钺站直身体,端着酒杯的手蓦地握紧,甚至连那双时常冷淡的眼眸都忍不住微微瞪大。
“陆庭……”
他喃喃开口,眼底尽是不可思议。
真的是他,他怎么会……
还没等他从震惊的思绪里抽离出来,刚刚和人周旋完的宋景同瞧见脸上带疤的陆九时,面色一喜,端着酒杯连忙走到陆庭跟前。
“想必这位就是陆总了吧?”
陆庭含笑着微微点头,“宋总,久仰大名。”
宋景同招呼宋钺过来,“这是犬子,宋钺。说起来,你们年纪应该差不多一般大,我这儿子还有许多事不懂,陆总就一个人掌管着偌大恒远了。”
陆庭看了宋钺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但他没在意,而是将陆九拿了一路的礼物提到手里,递给宋钺。
“我这两天才回国,对国内的很多规矩也不懂。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让助理看着买了。”
宋钺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宋景同看见他沉默的样子,不由得把手伸过去拍了宋钺的后背一下。“小钺,陆总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
宋钺这才如梦初醒般的收回看向陆庭的目光,将礼物接过来,“多谢,陆总有心了。”
陆庭看着他一见了自己就心神不宁的模样,不经意的开口,“小宋总一直盯着我看,难道我们之前见过?”
宋钺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宋景同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平时跟在他身边行为举止完全挑不出差错的宋钺,怎么一见到陆庭就变成这副样子?
“不瞒陆总,小钺曾经在Y国留学过几年,说不定在哪里见过呢。”
“原来是这样啊……”陆庭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宋钺有些眼熟了,“说不定我们还是同学呢。”
他笑着开口,看着宋钺顿时变得僵硬的神色,神色未变。
宋景同看向宋钺,“这是真的?”
宋钺在他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开口,“应该是的,之前班里有个同学好像就是陆总。”
“既然是同学,你怎么不说呢?没想到时隔多年,你们又再次遇到,这可是天大的缘分。”
他推了宋钺一把,“还呆站着干什么?和陆总叙叙旧呀,毕竟同学一场。”
宋钺握着酒杯,神色有些沉默。
叙旧?这让他怎么叙?
跟眼前这位风光的陆总探讨他为了一根热狗是怎么被一群男生殴打?
还是跟他探讨寒冬腊月时他脸色被冻得青紫的模样?
亦或是……
他那双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别人嘲笑的脚?
想到这里,宋钺的目光移向他被西裤包裹着的右脚。
昂贵的西裤线条流利,将他的脚踝完完全全隐藏在布料之下,双脚站姿平稳,丝毫看不出任何倾斜的迹象。
等宋钺回过神来,却发现陆庭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他自觉失礼,将目光移了上去,对着他的脸,“抱歉。”
陆庭知道他正在看什么,他杵着拐杖朝宋钺走了两步。
他步子平稳,那根拐杖在他手里,不过是个装饰的物件。
“怎么?见我这样,小宋总似乎有些失望?”
宋钺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怎么会,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他惊讶归惊讶,说到底,虽然当时是同学,但陆庭与他并无过多交集,甚至在留学那几年,他同陆庭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他看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不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日他曾冷眼旁观漠视的蝼蚁,在今日成了高高俯视着他、需要他巴结的对象。
宋钺的心底有些不舒服,但被他压下去了。
陆庭没说话,拿起侍应生盘子里端着的酒,和宋钺碰了碰。
他举止优雅,神情自若,仿佛从生下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小说里的名门望族,他母亲嘴里的天之骄子。
宋钺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掩盖住眼底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鄙夷。
谁能想到呢?在四年前的那个寒冬,Y国街头的小巷里,他亲眼看着男人跪在地上,同野狗一起抢夺食物。
刚刚发生的事不过是一段小插曲,寒暄过后,又陷入了新的社交。
陆庭端着酒杯,对身边来敬酒的人都来者不拒,嘴角挂着和善的微笑,哪怕是借着别人由头混进来的暴发户,都能跟他聊上几句,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付娴在贵妇里周旋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自家儿子身旁,她看着被拥簇在人群里的陆庭,笑着跟宋钺感叹,“还以为这位刚回国年纪轻轻的陆总手段有多厉害呢?看样子还是个脾气好的,在这人吃人的江城,他这样子,不得被人剥下一层皮来?”
宋钺沉默了一瞬,看着他温和的样子,有些不适应。
“他……之前不是这样的,总之,你要小心他,而且,最好也不要得罪他。”
“怎么?”付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们不是同学吗?”
同学……
宋钺牵起嘴角,露出一笑来,“我们只是同学,并不是朋友。再说了,你又不是没听过陆家的传闻,原本的当家人和他的大儿子一夜暴毙,偌大一个家族落到一个私生子手里。”
“你也不想想,陆凛川是什么人?他手底下有多少个儿子?偏生就是他这么一个温温和和的人,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把这位置坐得牢牢的。”
“总之……”他看着陆庭,眼底神色暗了暗,然后收回目光。“最好还是别和他有任何牵连。”
陆庭送走最后一个和他交谈的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进去。他仰着头喘了口气,鼻息间尽是浓烈的酒味。
陆九不知道从哪里接来一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爷,你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
男人歪头看了他一眼,狭长的眼眸被酒意熏染,多了几分朦胧的深情。
“这就醉了啊?可我觉得自己清醒得很。”
清醒到甚至能感觉到右腿脚踝上清晰、剧烈的疼,如附骨之疽,疼得他辗转难眠。
陆九没说话。
虽然男人在笑着,可他感觉到了,自从见到宋钺之后,他的情绪顿时变得极为糟糕。
所以刚刚每个来和他交谈的人他都来者不拒,甚至连酒也不需要给他挡。
陆九跟着陆庭时,陆庭已经回归陆家了。
那是他刚上大学的第三年,跛着右脚,面黄肌瘦。时值冬天,他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唇色被冻得发紫。
明明是最狼狈不堪的模样,可他却笔直的站在陆凛川面前,像把坚韧的利剑,深灰色的眼眸闪烁着他看不懂的光。
仿佛一头独自在风雪中行走的孤狼。
再后来,他行事狠戾,对谁都言笑晏晏,可转头就把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成了陆凛川最受宠的私生子。
陆家的人虽然瞧不起他,可没有谁心底不是怕他的。时间越久,渐渐的,他最初时的模样被人们淡忘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强大矜贵的样子。
隔壁细微的谈话声打断陆九的思绪,他回过神,发现他们旁边正坐着一对年轻男女。
男生正是拽着沈钰离开的宋矍,他仰着头,靠在沙发上,嘴里叼着根烟,眼底布满阴翳。
“沈钰,能说的我都已经跟你说了。这么久也足够你冷静下来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之间不可能。”
沈钰坐在他对面,眼眶哭得通红,“宋矍,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喜欢过我?”
宋矍顿了顿,回答她,“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脸有些变形,“是因为沈娇那个贱人对不对?是他勾引你对不对?”
和她周旋这么久,宋矍一个头两个大,看见她这副撒泼的模样,心底的厌烦更甚。
“够了沈钰!我跟你哥没什么,我们之间的事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沈钰的声音有些尖锐,“你怎么好意思说没关系?那天我亲眼看见你像一条狗一样跪在他面……”
哗——
冰凉的液体尽数泼在沈钰脸上,将她未说完的话全堵了下去。
宋矍放下手里的杯子,摁灭手里的烟,站起来,朝站在旁边的保安开口,“将她拖出去。”
“宋矍!”沈钰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你肯定是忘不了他!他去找你了对不对?他这个贱人,他不得……”
保安见事不对,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强硬的将人拖了出去。
陆九看着沈钰消失在大厅的身影,收回目光,往宋矍那边看了一眼。
虽说两个座位是连着的,但中间放了一盆高大的绿植,郁郁葱葱的叶子刚好将他和陆庭的身影挡了个大概,以至于宋矍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让他听了个热闹。
他想着刚刚两人嘴里谈到的名字,不由自主的往靠在沙发上的陆庭看了一眼。
男人合上双眸,长且直的眼睫在灯光下投出一排好看的剪影,呼吸均匀,似乎睡了过去。
他伸手扯了扯颈间的领带,呼吸间带着酒气,声音却很冷静。
“回去吧。”
晚上十一点,黑色的迈巴赫驶进陆家别墅。
沈娇早早的就上床睡觉了,这个点已经陷入了梦乡,可却被安迪敲门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间,神色有些迷茫。
可紧接着,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不得不打开灯,从床上撑起,慢慢的坐到轮椅上。
半夜吵醒他的睡梦,安迪有些抱歉,不过对于主人的吩咐,他不能不从。
“沈先生,不好意思半夜打扰你,陆总回来了,他想见你。”
沈娇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安迪将沈娇送到陆庭的房间门口,有些歉意的开口,“没有允许,我不能进入陆总的房间,您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沈娇扶着轮椅的手慢慢抓紧。
这个点,陆庭让他去他房间,让他不想歪都难。
可最终沈娇还是没说什么,他抿了抿唇,抬起手推开门,摇着轮椅走了进去。
咔哒——
在他进来后,房间门瞬间被安迪关上。
那一刻,他像是被锁在了一个深渊巨口里,没人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房间的灯并不亮,只开了一盏橙黄的夜灯。
陆庭没有在床上,而是坐在旁边的椅子里。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夹着香烟,猩红的烟头在他指尖闪烁。
烟味夹杂着酒味朝沈娇袭来,他没忍住,偏过头低声咳了一下。
这声咳嗽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下一刻,沈娇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像是被狼盯上。
紧接着,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传来陆庭嘶哑的声音,“你来了啊。”
沈娇道,“听管家说,您找我?”
“不可以吗?”他又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
从沈娇的角度望过去,他跟前的烟灰缸里林林总总已经堆了一堆烟头,出于人道主义,他劝了句,“陆先生,吸烟有害健康。”
“我知道啊……”
陆庭仰头吐了口烟,喉结滚了滚,“左右我的心都是黑的,也不在乎肺黑不黑了。”
他看着沈娇,道,“你很怕我?”
沈娇摇了摇头。
“那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
沈娇只能推着轮椅靠近他,他仰头看着陆庭,像只乖顺的猫。
“您喝醉了。”
他闻着他周身浓烈的酒气,如是开口。
“是醉了。”陆庭含糊不清地笑了声,歪过头,打量着他,“知道我醉了还敢来找我,不怕我对你做什么?”
沈娇在心底磨了磨牙,他是老板,他哪敢反抗他?
不过最终他也只是露出一个笑来,“没关系的陆先生,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高大的男人俯身迫近他,伸出手钳住他的下巴。
沈娇被迫仰着头和他对视,两人的呼吸顿时交错在一起,他的鼻尖尽是浓烈的烟草和酒精味。
说实话,很难闻。
陆庭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压着他,粗粝的指腹从青年白嫩的下巴蹭过,引起微微的战栗。
两人离得近了,恍惚间,他甚至闻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仿佛是从对面人的皮肉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引得他本就混沌的大脑又迷乱了几分。
“当真做什么都可以?”
青年的指尖蓦地收紧,垂下眼,“是的。”
陆庭笑了声,缓缓靠近他,眼神一寸寸的扫视着他的脸,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从远处看,沈娇整个人仿佛被男人拥在怀里。
“抬起头来。”陆庭说。
沈娇的身体微不可察的僵了僵,最后还是听话的抬起头,看着他。
男人深灰色的眼眸因为喝了酒泛起水雾,这么瞧着他时,倒是难得的深情。
他压下脸,靠近他,“那给我亲一口?”
青年不说话,缓缓闭上眼。
那是一个顺从的姿态。
可就在陆庭的唇即将碰到他时,他猛地瑟缩一下,将脸偏过去,往后躲了躲。
陆庭低头,瞧见了落在他手背上的烟灰。
他直起身子,将烟放到烟灰缸里摁熄,拉开两人的距离。
“不喜欢就要说出来。”
沈娇下意识的狡辩,“我没有……”
男人指了指他正在微微发抖的双手,没说话。
沈娇将手藏进袖子里,看着他,“你也打算不要我了吗?”
“没有不要你。”
“那你为什么不亲我?”
大半夜的,陆庭被他这个问题问得懵了一下,甚至怀疑喝醉的是不是自己。
“我目前还没有强迫别人的爱好。”
“没有强迫。”
沈娇犹豫着,最终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我只是还不习惯别人靠近,你没有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陆庭看着小心翼翼搭在自己袖子上的那只手,“你喜欢我?”
沈娇说,“我可以喜欢你。”
陆庭:“……”
陆庭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不应该大半夜的把他叫过来。
被这么一闹,他的酒也醒了大半。看着明明嫌弃得不行还要往他身上凑的某个人,陆庭起身,打开窗通风。
看着沈娇就穿着单薄的睡衣,他胡乱找了件外套给他,“披上吧,夜里凉。”
沈娇听话的将他递过来的外套披上。
男人的衣柜除了西装还是西装,抽给他的外套也是一件宽大的西装。
厚实的料子将从窗边吹来的冷风完全隔绝,衣服应该是刚洗过,蝴蝶兰的香味带着被阳光烘晒过的干燥气息,房间萦绕的烟酒味终于散些。
他拢了拢西装外套,神色有些迷茫。
陆庭将满桌子的烟蒂收拾干净,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想了想,顺手接了杯温水递给沈娇。
他再次坐在椅子上时,没了刚才那股阴翳的气息,只是神色依然倦倦。
“晚上参加了个宴会,我在宴会上看到了你的家人,还有……”
他顿了顿,“宋矍。”
沈娇一愣,手里捧着那杯温水,想了想,也只从嘴里吐出三个字来。
“这样啊。”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
他低头喝了口水,“我已经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陆庭轻笑,“你倒是想得开。”
沈娇弯了弯眼眸,没说话。
看着他的笑,陆庭无端的想到院子里刚栽下的那批玫瑰。
夜晚的庭院点了路灯,灯光不怎么明亮,橙黄的光芒照出一个隐约的轮廓。在夜风下,娇嫩的花朵随风摇晃,露珠在花瓣上凝结,像坠落的星子。
对面的青年穿着比他大了一个号的西装外套,长发没有扎起,就这么散在肩头。房间的灯光也不亮,隐隐绰绰的照出他的轮廓,眉眼轻弯,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就像庭院玫瑰花瓣上的露珠,就像坠落的星子。
陆庭有些愣怔。
风从窗户掠进来,带着凉意,两人刚刚的旖旎顿时消散了个干净。
陆庭将杯子里的冰水一饮而尽,脑袋清醒了许多,开始嫌弃自己身上的味道。
“我去洗澡……”他看了眼沈娇,“你回去吧。”
沈娇没说话,安安静静的目送他去浴室。
等到陆庭出来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他还没走。
男人穿着睡衣,站在浴室门口,头发湿漉漉的搭在额头。他拿着毛巾擦了擦头发,垂着眼,看着还待在自己房间里的青年,牵了牵嘴角。
“怎么,不走想等着和我一块睡吗?”
沈娇举着手里的诗集,“需要我读它吗?”
陆庭的视线便移到他手里的那本诗集上,是那天他随意抽给沈娇的那本,原本是放在书房的,不知怎么的到了他手上,被翻了几页,微微有些鼓起。
他笑了一下,坐在床上,姿势懒散,“好啊。”
沈娇没着急读,而是指了指他湿漉漉的头发,“我觉得你应该先把头发吹干。”
陆庭伸手摸了一把头发,被毛巾擦了后已经不滴水了,只是还有一些潮湿。
“不打紧,一会儿它就自己干了。”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微微蹙着眉头,神情里有些不赞同。不过他没说什么,翻开书,接着那天没读完的部分读起来。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好听,外头月影摇晃,陆庭借着床头的灯光看着他安静的容颜,被酒精侵占过的大脑,难得的感觉到了疲倦。
他整个人半躺着靠在床上,不知想到了什么,朝沈娇招了招手,“过来。”
沈娇对他像招呼小狗一样的手势不太喜欢,但还是听话的过去了。
房间里顿时传来轮椅在地面滚动的声音。
沈娇停在床前,不明所以的看了陆庭一眼。
“怎么……”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半躺在床上的男人直起身子,弯下腰忽然靠近他。
他满身的烟酒味被热水冲刷干净,剩下的便是和他身上外套一致的蝴蝶兰洗衣液的香味,夹杂着淡淡的青草香。
沈娇一怔,本能的往后躲了躲,然后他的腰被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掐住,将他硬生生的从轮椅上提了起来。
下一刻,他整个人陷进柔软的被子里。
提他的时候,男人弓着腰,脑袋搭在他肩膀上方,潮湿的发尾凝结的水珠不偏不倚地落进他颈窝。
浴室里带着温度的热水过了段时间后变得冰冷,落上去时,沈娇本能的瑟缩一下。
明明是微凉的温度,可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陌生的气息里,心杂乱无章的跳着。
他像一只忽然被叼进狼窝的兔子,在窝里滚了一圈,浑身上下沾满着肉食动物的味道。
这一认知让食草系的小动物有些害怕,僵着身体想逃跑,可他动不了,只能睁着一双眼睛盯着陆庭。
“你干什么?”
陆庭十分贴心的将人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把他身上的外套抽了,拉过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旁边窝进被子里,“就这样读。”
那本不怎么厚的诗集在沈娇手里被捏的皱巴巴。
“陆先生……”
“嗯?”
陆庭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张惯于温和的脸在此刻卸下了伪装,显露出几分难以接近的冷峻。
沈娇不说话了,他将手里攥皱的书页摊平,借着旁边昏暗的灯光,低着头,开始念了起来。
旁边的男人阖上眼,仿佛真的睡了过去。
沈娇看了他一眼,读着读着有些心不在焉。
他俩离的太近了,近到甚至不用刻意感受,他都能感觉到对面传过来的体温。
和他常年微凉的身体不同,哪怕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他也能感觉到旁边灼热的温度,连着他俩挨着的那一块都变得暖烘烘的。
沈娇鼻尖全是一股陌生的味道,这味道如同陆庭的人,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带着强势,不动声色的将他浸染,不到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染满了这种味道,让他有一种自己仿佛也是他所有物的错觉。
这让沈娇很不习惯。
他皱着眉头,看着对方似乎沉睡过去的脸,把手里的诗集放在旁边,用手撑着床,往另一边挪了挪。
当两人的距离拉开后,他在心底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
一回头,发现男人正睁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夜色静默,沈娇久违的感觉有些尴尬,他捞过放在一边的诗集,不自然的别过脸,“你还没睡着啊。”
“本来睡着了。”陆庭的声音有些轻,夹杂着莫名的情绪,“你一动就醒了。”
因为移动位置的缘故,盖在沈娇身上的被子被他掀开,陆庭视线不动声色的扫过他空荡荡的裤腿。
“你的腿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沈娇的视线垂下,看到塌在床上的裤腿时,目光一顿,收了回去,若无其事拉过被子盖上,“出了车祸,就这样了。”
“不小心吗?还是司机的问题?”
“没有不小心。”青年的声音很平静,“是我自己的问题罢了。”
他摊开诗集,很冷静地问陆庭,“还要接着读吗?”
男人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闭上眼,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沈娇便垂下眼,盯着上面的字,或许是房间的光线不太明亮,那些如同蝌蚪般的字迹在他眼里越来越模糊。
他的指尖捏着页边,空气里很安静,安静到他能清晰的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心跳不受控制的鼓动,快到要冲出他的胸腔。
恍惚间,沈娇似乎听到了汽车鸣笛的声音,尖锐、刺耳,他的耳膜鼓动,像是有什么从他身体里离开,但他感觉不到。
人群嘈杂,他在那些声音里费力的睁开眼。
看见的只有闯进眼底的日光和温热的血液。
漫天的红。
那红从他脸上坠落,染红了诗集。
沈娇伸出手,想将那碍眼的痕迹从书页上擦去,可他的手也是红的,液体顺着指尖流下,将整本诗集弄得乌糟糟的。
他闭上眼,冷静的开口,声音平稳。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
第二天,陆庭醒的时候沈娇已经不在了。
窗户没有关,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再加上昨夜他的头没有吹干,被风一吹,脑袋突突的疼。
他翻身下床,余光扫过被搁在桌子上的那本诗集。
不知想到什么,他走过去将那本诗集拿起来,翻到做了标记的那页。
那是一首优美的外国诗,纸页边角的地方被揉得皱巴巴的,揉完后又小心的抚平,落下几道长短不一的叠痕。
他看着那首诗,意外的觉得有些陌生,好像并不是昨夜青年读的那一首。
风将窗纱撩起的同时,带来楼下不怎么清晰的交谈声。
陆庭走过去,站在窗户边,看见了楼下正在和园丁说话的沈娇。
他换了身纯棉的居家服,长发绑成一个丸子头,从他的角度看去,圆圆的,像从头顶冒出来的小蘑菇。
园丁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抿着唇,有些腼腆的笑了起来。
恍惚间,陆庭感觉整个人似乎还陷在柔软被子里,青年的存在感很低,声音不急不缓,总能将他拽入梦香。
……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
园丁弯下腰,开始修剪昨夜昨天种下的玫瑰。
饱满的花枝在别人眼里很漂亮,可在他们眼里,有的花枝只会吸取主干的养分,他们不得不把它修剪掉。
沈娇便坐在旁边看着他修剪。
他手里捧着一杯早上厨房阿姨给的豆浆。初秋的早晨带着凉意,他也不着急喝,就这么捧在手里捂手。
陆九开车停在门口接陆庭上班,看见沈娇,跟他打了个招呼,“早。”
沈娇礼貌的回应,“陆九先生,早。”
陆九的刀疤脸柔和了一瞬,“你一向都起这么早吗?”
沈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今天天气好,就起得早了点。”
陆九瞧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和从山边冒出来半个头的日出,点了点头,“是挺好。”
才不过一日,别墅的花园就换了另一副景象。
青年的前面就是大片的玫瑰花,他垂下眼,慢吞吞的喝了口热豆浆,指尖被捂得透着粉。
这副人比花娇的模样看得陆九心神荡了荡,站在原地不想进别墅面对自家老板那张死人脸。
天杀的陆庭,他住的地方离别墅这么远,自己有车也不开,天天叫他来接他。
为了他,他每天都要少睡半个时辰。
陆九板着一张脸,怨气横生。
沈娇捧着杯子,看着陆九骤然冷下去的脸,有些不明所以。
但看着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坐一站的委实有些尴尬,就随便找了个话题。
“你每天都要来接陆先生上班吗?”
陆九余光看见了从楼上下来的陆庭,将满腔的怨气咽了下去,“因为陆总才刚回国,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司机,只能由我先接送他上下班。”
“啊?”沈娇微怔,“可是,那天你留给我的名片好像就是一位司机的。”
“他啊?”陆九淡淡道,“他早就被开了。”
沈佳沉默着又喝了一口豆浆,没去问为什么。
陆九看着陆庭出来,闭上嘴,老老实实的垂下眼,恭敬的喊了声“陆总。”
得益于昨天良好的睡眠,陆庭的精神还不错。他杵着拐杖,穿了身烟灰色的西装,袖口的蓝宝石被撤了下去,别了根银色的领带夹。
园丁这时候也修剪得差不多了。他捧着一捧剪下来的玫瑰递给沈娇,“给,你要的玫瑰花。”
沈娇看着他手里的那捧花,眼睛亮了亮,手里端着杯子左右看了看,想找一个能放下杯子的地方。
陆九格外有眼力见的走过去接过他的杯子,让青年伸出双手接过那捧花。
花上的尖刺被园丁剔了下来,枝干修剪整齐,娇嫩的花朵伴随着清香被沈娇拥了个满怀。
他低头闻了闻,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人群有些安静,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在他脸上,不说话,像是怕惊扰了这个笑容。
最后还是沈娇从满怀的花里抬起头,问陆庭,“陆先生是要去上班吗?”
陆庭点头。看着他低头,唇瓣不经意的蹭过花朵,像是落下的吻。
男人的眼眸深了一瞬,朝他走过去。
沈娇不明所以,歪着头看他。
只见他弯下腰,从沈娇怀里抽出一枝玫瑰花。不知是不是凑巧,刚好是沈娇不小心蹭到的那一朵。
娇艳的玫瑰落在男人手里,他低头嗅了嗅,“介意我拿一枝吗?”
拥簇着一团玫瑰的小美人在晨光里仰起头,阳光落在他眼睫,像一个易碎的梦境。
“不介意的。”
他说。
……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
陆庭终于想起那首诗的最后一句。
作者有话说:
诗是郑愁予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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